012
再見孟姜,是下午三點。
孟姜外賣到了,齊思嘉恰好不久前剛拖過一遍頂樓走廊。
由於地面潮濕,快遞小哥踩出一長串沾有煤炭的鞋印。
孟姜打開房門便看見外頭顯眼的腳印,上一個阿姨負責清掃八號樓期間,曾經出現過類似情況。
後來物業調查,是保潔阿姨鞋底沾上公園濕泥,踩入樓棟所致。
於是再次見到這串相似腳印,孟姜直接將投訴電話撥給了物業,順便試探一下今天中午遇見打扮怪異的保潔阿姨是不是狗仔。
十分鐘后。
齊思嘉從消防通道抵達頂層,一眼便看見,優雅明艷的口罩女士,依在門口。
見齊思嘉上來,女人眼底掠了層詫異。
短暫打量片刻后,對方並沒有為難齊思嘉,矜持逼貴走出來,翹起手指,從樓梯間日積月累浮灰到大理石地面腳印,再到公共區域牆磚上外露的不幹膠,統統劃分一遍,要求齊思嘉將其清理乾淨。
這些本應是保潔職責範圍之內的事情,但由於上一位保潔阿姨一月清理一次樓梯間,一幢樓三十層,一天根本完不成。
齊思嘉想了想,不知道怎麼開口拒絕她,沉默片刻,默不作聲應下來。
結果直到下午五點,公共區域拖洗工作都沒有完成。
“你怎麼還不走。”
孟姜做完spa,坐電梯到家門口,發現一天遇見兩次的清潔工阿姨竟然還沒有下班。
齊思嘉實在是累極了,手裏塵推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發現腰都有些彎不下去了。
孟姜像是看出來她的窘迫。
走到她面前,長腿彎折,低下腰,把齊思嘉那把過度使用幾乎要被灰塵毛髮擠滿的塵推撿起來,塞到齊思嘉手裏。
由於距離近,對方身上似有若無的香水味,在齊思嘉鼻尖飄了一下。
齊思嘉咦了聲,待要仔細聞。
孟姜眯着眼,迅速站起身,並疏離退後一步,從兜內掏出真絲手帕,反覆擦拭手指。
她是真的有潔癖。
齊思嘉愣了一下,並沒多做它想,世界上跟孟姜用同款香水的人不在少數。
作為一個死宅,超負荷掃完一棟樓,累到半死,大約出現幻覺了。
倒不是說非這個工作不可,事實上陽奉陰違完成業主超負荷要求,最多就是被開除,可齊思嘉這裏沒有敷衍了事的習慣。
盡職盡責掃完一棟樓后,堅守崗位,所以忘記看下班時間了。
齊思嘉條件反射摸額頭汗水,碰上冰冷的防毒面罩,又面不改色收回手。
她掀開眼皮,這才打量面前衣品不凡的女士,對方換了一身私服,頭頂是一頂姜橘黃針織帽,與齊思嘉一致,對方戴着寬大的口罩,出門把面部遮掩的嚴嚴實實。
一雙美目露在外邊,此刻眼波流轉,驚訝未消,耐着性子等待齊思嘉解答困惑。
不是你要求掃樓?
齊思嘉費解的眨眨眼睛說:“沒有做完事情,怎麼下班?”
“整棟樓清掃,一天時間對我有些困難。”
孟姜被哽的無言,緩了口氣,難以置信問:“整棟樓?”
“一天?”
齊思嘉:“嗯,不是嗎?”
四目相對,確認眼前保潔阿姨沒有任何開玩笑的意思,而是正在認真攬下別人一個月乾的活時。
孟姜抿了抿唇,鳳眼眸色深了一度,若有所思盯着齊思嘉。
齊思嘉被盯得挺不好意思,微咳一聲。
“您還有事吩咐?”
她用的是吩咐,語調不急不緩,嗓音微嘶啞。也不知道是感冒了還是天生的煙嗓。
能聽出生氣的味道。
操了。
孟姜眸光閃爍,抬睫環視一眼四周,走廊公共區域,比前幾天光潔明亮很多。
儘管頭頂仍有些浮灰,但看得出來,眼前這位保潔比上一位盡職盡責得多。
頭回孟姜發現即使頭頂懸着些浮灰都還能忍忍。
她看着齊思嘉,溫和說:“你是新來的保潔?”
這話是第二次問。
齊思嘉回:“嗯。”
“工號是……”
齊思嘉:“4863。”
動不動就投訴,顯得不體面了。
齊思嘉皺眉,警覺反問:“您問這個做什麼?”
她這話加重了語氣,帶了刺,孟姜笑了:“抱歉,下午不該遷怒刁難。你下班吧,其餘浮灰一個月之內完成就行。”
話落指紋鎖開門,走到玄關處,又折回來,把手裏剛買的車厘子,遞給齊思嘉。
女人鳳眼彎折,漂亮的眼珠里溢滿星光。
被她眼尾勾了一下,齊思嘉愣愣的看見女人宛若瓷器般白膩的手指握住防盜門在自己面前緩緩關上。
撓了撓頭,低頭髮現手裏比玫瑰花還要鮮艷幾分的車厘子。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些水果是頂樓業主剛才回家拎回來的那一袋。
對方中午外賣好像沒有怎麼動,拿走別人食物,怎樣都不好的。
這樣想着,齊思嘉不甚在意的把這袋賠罪食物掛在門把手上,還了回去。
一個小時后,孟姜拎回被拒絕的道歉水果,擱圓桌上,給物業去了個電話。
*
七點不到,天空宛若被一塊濃稠的幕布濃罩,烏漆嘛黑。
由於最後一個下班,更衣室內空無一人,換下工作服。
齊思嘉想了想,並沒有取下防毒面罩,從今天一整天的工作經驗來看,戴上一層防護措施,之前擔心出現的心悸心慌並沒有出現,尤其是面對八號樓頂層業主時。
大概對方也戴着口罩,看不清面部表情的聊天,對於齊思嘉來說與網上聊天無異,她甚至說話都比平時多一些。
想到這裏,齊思嘉索性沒取防毒面具,並在外面罩上一次性口罩,把藍白圍巾圍上去,鏡子裏,除去面部有些鼓脹外,並不會覺得過分奇怪,齊思嘉對着鏡子調整一番,雙手插兜,下班回家。
晚班高峰。
高架橋堵車嚴重。
車窗外霓虹閃爍,齊思嘉打開舒緩輕音樂。
出門工作的這一整天,其實並沒有預想中的兵荒馬亂,也沒有家裏發霉刻骨的孤獨感。
黑沉的眼珠倒影琉璃車燈,堵在一條長龍中間的小黃鴨,滴滴滴摁着喇叭,喧囂都像是一下子與她共享,齊思嘉唇角緩緩浮上笑意。
以至於覃小芳的電話連續打了兩遍,齊思嘉才依依不捨結束好久未體驗的熱鬧。
“齊思嘉,這種時候斷更,請問你還有救嗎?”
一聽這個,齊思嘉就知道覃小芳要說什麼。
接下來果不其然,是一通國罵髒話。
覃小芳是齊思嘉大學室友,目前就職黃江文學網編輯。
她跟齊思嘉算同事同學關係,每回齊思嘉斷更,覃小芳都會有這麼一通電話。
齊思嘉施施然將手機擱一邊,專心致志等待前方擁堵的車輛緩慢疏通。
直到覃小芳罵完人,才問:“你有沒有在聽。”
齊思嘉說:“開車不能打電話。”
“少廢話,我有急事。”
後頭的喇叭聲響起,齊思嘉前進了一個車身的距離,
在耳朵上掛了藍牙耳機,才開口:“你說。”
“《沉淪》影視版權那塊有消息了,今天她們那邊負責人找到平台,大概意思是希望在明年上半年組建劇組開拍,這樣算,你必須明年開春前,把這本小說完結。”
《沉淪》是本中篇小說,總字數原定三十萬,目前已經完成二十一萬字,明年開春距離現在,至少有四個月時間,對於齊思嘉來說完結它,並不困難。
饒是如此,齊思嘉仍頭回聽說劇本沒有寫完,就急於籌劃開拍事宜的影視版權方。
“怎麼忽然這樣趕?”
“你明白時間緊迫就好。”覃小芳舒口氣給齊思嘉簡單解釋了一下。
星悅傳媒跟蘭台那邊合作十分緊密,一般大的ip都會優選與蘭台合作。
蘭台最近一檔全新演技類節目《造星新時代》邀請到孟姜當導師。
因為是孟姜加盟的綜藝首秀,未播先火,話題度超高。可以說這部綜藝已經預定大爆。
星悅傳媒運氣好,之前跟蘭台那邊簽署了《沉淪》這部影視iP改編的電視劇會從《造星新時代》裏選角參演。
《造星新時代》眼看着即將成為爆款綜藝,新年前後播出,三四月結束。
時間卡的剛好,星月傳媒資方看中綜藝熱度,所以才會真么着急,準備趁熱打鐵,趁着選手大爆之前,選角開拍官宣,這樣即使出來的成品有瑕疵,也能預熱升溫這部小眾題材的電視劇。運氣好,甚至能在選手身價未漲價之前,簽下影視約。
覃小芳一口氣說完,見齊思嘉沒有反應。
想起另外一件事:“話劇社同學聚會,時間定下來在這周末,你去不去。”
齊思嘉正為這事煩:“丁老師親自發出邀請,你說能不去?”
覃小芳嘻嘻嘻笑起來:“這麼多年,只有老頭子治得了你。不過也好,你不是失戀要重新找女朋友嗎,去同學聚會裏看看,有沒有和你一樣性取向相同又沒有對象的同學,總之想咱們這個歲數,找同學比找野花要強多了。”
覃小芳是兔子專吃窩邊草大戶,她這一套邏輯,齊思嘉只能笑笑:“你去嗎?”
“當然要去。”覃小芳說:“孟姜都去,我為什麼不去。萬一女神在娛樂圈見過珍饈美味膩味兒了,現在品味獨特,能看中我這種清粥小菜呢。”
齊思嘉:“……”
“話說回來,整個話劇社都在為孟姜參加同學聚會沸騰,你怎麼一點都不驚喜。”
“我驚喜什麼?”齊思嘉認真想了一下:“驚嚇多一些吧,萬一她還喜歡我……”
“打住,就此打住。做什麼春秋美夢呢。”覃小芳大約是被齊思嘉的自戀程度給整無語了:“你就一張臉和一根筆杆子還行,其餘統統配不上……請不要自取其辱。”
齊思嘉:“最好這樣。”
前面堵車狀況稍微好一點,跟覃小芳簡單約了周末一起出席同學聚會的時間后,齊思嘉掛了電話。
*
筒子樓外邊是露天的停車位,齊思嘉將小黃鴨停好。
路燈昏黃,這一圈由於快拆遷了,目前沒多少人居住。
街邊只留存幾張零星的小吃攤位,臭豆腐,生煎、東關煮一類。
齊思嘉穿過窄小的街道,走到最裏面的衚衕內。
類似她這種打扮的人不在少數,偶爾還有一兩個吸煙的中年男人扒在電線杆下,倒出嘔吐物。
她很少會出門,對於這裏的住戶也不太熟悉,自然沒人認出她來。
齊思嘉走的很迅速,畢竟在這種充滿生活氣息的筒子樓街道內,視線雜而多。
不過戴着一個防毒面具,倒是沒有覺得心慌。
一路暢通無阻走到自家破舊的單元樓下。
“齊思嘉?”身後傳來一聲遲疑的呼喚,齊思嘉愣了愣扭回頭。
“真是你!。”桂小蓮圓眼瞪圓,看清楚是齊思嘉后,酒窩幾乎要陷入嬰兒肥的臉蛋里去了。
她走到齊思嘉身邊:“你住這裏嗎?以前從來沒有見過你。”
齊思嘉點頭,她也挺意外。
眼前說話的小姑娘,是上午找她搭話,提醒她頂層業主挑剔的那位大學生。
大約是太過於驚訝,或者有社交牛逼症,桂小蓮沒等齊思嘉說話,自來熟的企圖挽住齊思嘉的胳膊,被她避開。
桂小蓮也不見尷尬,一邊叫着緣分,一面說:“聽說了沒有,咱們這兒要拆遷了。四樓阿偉和三樓小兵都打算跟頂樓眼底只有拆遷費的殺千刀房東鬧一鬧。”
桂小蓮轉向齊思嘉,小聲問:“你參與不。”
齊思嘉神色莫測反問:“z、f拆遷,和房東有什麼關係?”
“欸,是這個道理,所以我家不參與的。鬧的最多只有樓上兩個混子。”
理智上,桂小蓮一清二楚,這事和房東關係不大,可富人不知窮人苦,年前趕他們出去,再找一處,至少押一付三。
她們並沒有那個支付能力。
想到這裏,桂小蓮已經笑不出來了,耷拉着眼皮,無精打采說:“咱這棟樓現在沒有搬走的就剩五六戶,除了三樓四樓那兩位厲害的混子,其餘三四家,我多少知道一些情況,能搬走誰會冒着違法的風險當釘子戶呢?可眼下年前關口,我媽前一陣跑斷腿都找不到跟這裏房租差不多的住處。咱們大多數人住這裏都二三十年了,現在叫我們走能去哪裏?”
齊思嘉垂眸,看着斑駁的牆面,沒吭聲。
氣氛有些壓抑,桂小蓮一甩馬尾。
勉強擠出一個笑來:“船到橋頭自然直,不提這個。”
“我住一樓,哎,你住幾樓。”
齊思嘉腳步一聽,側眸對上桂小蓮的眼睛:“頂樓。”
桂小蓮以為自己聽錯了,掏了掏耳朵:“什麼?頂……五樓?”
齊思嘉給了肯定答案。
桂小蓮心底像是一盤醋打翻,五味雜陳,滿眼複雜的看向齊思嘉:“你是……”
“你口中殺千刀的房東。”齊思嘉說。
桂小蓮臉色一剎那鐵青,她深吸一口氣,勉強控制住面部表情。
把臉拉下來,退後一步,跟齊思嘉拉開距離,隨後迅速開門,跳回一樓家裏:“你就當我不認識你吧。”
齊思嘉沒在意桂小蓮的話,聳了聳肩,答應下來。
轉過身,若有所思上樓,她想起今早遇見的兩位農民工大叔。
以及齊鈞助理給自己的回復。
負責這處老城區改造的開發商姓鄭,齊鈞現任妻子的外家。
齊鈞不可能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