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

他們加快了速度，終於在一聲巨大的爆炸聲中，成功抵達地表，與其他小隊匯合。

追趕的蟲族在接近洞口時，不知什麼緣由逐漸退去，除了零星的子蟲和偵察蟲外，他們沒再見到任何大型異蟲。但一路下來，他們依然不敢大意，直至返回了據點，才確定暫時安全了。

寧鋒打開艙門，雙腳落地的瞬間，腳下一軟，手扶着機體勉強站穩。

按捺住身體的忽冷忽熱，他回身檢查了刀鋒機甲。原本銀白的機身沾滿了黃黃綠綠的液體，腳下全是泥，有些地方被刮出深深的凹痕。所幸發動機沒有損壞，換個能量盒就能繼續蹦躂了。

摸摸機體的刮痕，寧鋒有些心疼。

他平時非常注意刀鋒的保養，有事沒事就上個蠟油，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讓大鬍子檢修升級。現在刮成這樣，估計回去得整機重新噴漆，明明才剛加的隱身塗層，早知道之前先不打蠟了。

“辛苦你啦，刀鋒。”他用力拍拍機身，刀鋒似是回應般發出咣咣的聲響。

後勤人員跑上來，圍着機甲準備檢修。喬希也跟了上來，手裏還拿着不知上哪撿到的異蟲殘骸。

“長官您看，我今天有了新的發現……天啊！你們這是——”見到眾人狼狽的模樣，他詫異的捂住嘴，迅速跑到尹北辰身邊關切道，“長官，您沒事吧？”

“沒事。”尹北辰從曙光上翻下來，利落的脫去裝備，眼角掃到寧鋒從兩人身邊路過，看也沒看他們一眼。他下意識的抓住男人的手腕，發現對方的體溫低得驚人。

“你去哪？”

“噓噓，要一起嗎？”寧鋒沖他笑了笑，看起來有些疲憊。

對方明明在笑，卻讓尹北辰心頭一緊。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只覺得這種情緒他不喜歡，想儘快擺脫，“我們等下復盤戰鬥，你注意時間。”

“收到了，長官。”寧鋒拖着沉重的腳步往林間走去。

“寧副官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呢。”喬希有些擔心，“要不我去看看——”

“不用。”尹北辰冷冷瞥了一眼，“你別多事。”

“哦……”喬希委屈的低下頭。等尹北辰離開后，他歪着脖子凝視着那高大的背影，用力嗅了嗅鼻子。

人一旦放鬆，身體的感官就會成倍放大。寧鋒感到皮膚傳來刀割般的疼痛，後頸的傷疤亦如同被開水燙過般。

他知道，蟲毒發作的時間近了。

躲到了高大的灌木叢后，寧鋒掏出了注射器，熟練的把藥劑推進了血管。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附近蟲族的影響，他的毒發時間周期越來越短，明明前天才注射過解毒劑，現在又起了徵兆。幸好他帶了好幾劑解藥，幸好他已經返回安全地帶，幸好……幸好找到了高階蟲族。

背部抵着樹榦，寧鋒緊閉着眼，咬牙忍耐胃部的灼痛，努力吞咽喉頭翻湧的腥甜。他覺得渾身像散了架，一根手指也不想抬起。

不能放棄，必須要拿到樣本。

曲言說了，只要拿到高階樣本，就能在生日前研製出解毒劑。

對，還有希望。

**

戰鬥復盤所用的資料，主要來自各人的錄像。

尹北辰很重視復盤，即使是再小規模的對抗，他都會認真做好分析，梳理總結。

剛剛逃生的洞穴里，除了許多七階蟲獸，還有八階的感染蟲。要不是通道擠不下，他們毫不懷疑會跑出十階的腐化蟲出來。

但問題就來了。

十階的腐化蟲非常兇猛，它們只會出現在進化程度最深的巢群附近，並會召喚與之神經相連的飛蛇——一種能單獨對抗偵察機的兇惡飛行單位。

明明有足以對抗的戰力，卻一直縮在地底，對於一向只會無腦往前沖的蟲族來說，它們到底想幹什麼？

看著錄像中涌動的異蟲，大夥異常沉默。

“這些蟲子是瘋了嗎？”小四皺緊了眉。

“該不會是捅到老窩了吧？”小五說。

尹北辰雙眼微閉，用一根手指拂過下巴，“它們在守着什麼東西。”

“領主。”

突的，一直默不吭聲的寧鋒慢悠悠的道。

“蟲巢領主？”尹北辰眉心微動。

“開玩笑吧？！”區景山瞪大了眼，忽然發現大夥都瞅着自己，他壓低聲量，“領主可是十二階的麻煩傢伙，這小地方能有這種東西？”

不怪他有這麼大的反應，此前帝國與蟲族的交戰，他們只在大型戰鬥中見過領主。

這種高階異蟲並不會直接攻擊，而是利用吐出的生物共生體圍攻目標，直至將其撕成碎片。它對空中單位由其是戰列巡航艦，有着巨大的威脅，但自身卻非常脆弱，甚至連普通的單人機甲，都能把它按在地上摩擦。

所以，領主一般會隱藏在很深的地底。

儘管蟲巢領主受到主宰和蟲母的控制，可其本身具有相當的意識，在與主宰斷開連結期間，能獨立向戰鬥群落下達命令。

“你怎麼知道這裏有領主？”尹北辰注視着他，目光閃動。

“想知道？”寧鋒低笑一聲，側首撩起眼皮，“跟我約會就告訴你。”

“我沒空跟你開玩笑。”尹北辰瞬間冷下臉，那目光像利刃一樣刺向他。

“啊呀，真兇。”寧鋒果不其然的哼笑，“其實想想都知道。”

他們能見到的已經是八階九階的成蟲，連它們都會奮不顧身去保護的王蟲，怎麼可能只有十階？再說了，這邊的星體雖小，可是岩層結構非常堅固，估計得用諾拉的光子炮才能完全擊穿。

“既不起眼，又安全堅固，還是燈下黑。”寧鋒一手搭在星圖，懶洋洋的敲敲手指，“若是我以後不想被人找到，也會找這麼個地方。”

聞言，尹北辰抿了抿唇角。

區景山的臉色不大好看。原以為這任務沒什麼挑戰性，不想裏頭竟有領主。一想起還得帶上毫無戰力的喬希，他更煩了。

見氣氛有些壓抑，寧鋒輕鬆的聳聳肩，“其實領主也沒什麼好怕的，它這麼脆，一刀就給切掉了。這可是十二階的樣本呢，曲言不得開心死。”

“呿，說得到是簡單。”

“別牢騷了區隊，趕緊來定方案吧。”

眾人討論了很久，制定了明天的作戰方案，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晚上。幾人隨便吃了點口糧，就各自休息去了。

由於是臨時搭建的據點，這裏的地堡很簡陋，和集裝箱差不多。裏面的溫度調節器壞了，擱在接近四十度的地表，活像個蒸籠。但在這種條件下，能有個安全的地方安心睡覺，已經是非常奢侈了。

寧鋒橫豎睡不着，索性出來透透氣。

今天剛注射完解毒劑，身體還有些反應，他摸了一根煙，叼在嘴裏沒有點，仰頭望天。

天空灰濛濛一片，一顆星都看不到。偶爾有照明彈劃過，照亮了黑夜，遠處泛起大片煙塵，像人心一般矇混不清。

寧鋒就這麼靠坐着，腦袋放空，什麼也沒想。

領主啊……挺難對付的。

要能得到樣本，他的蟲毒應該有救了吧？

一想到這，寧鋒就忍不住雀躍，然後開始暢想蟲毒解開之後要怎麼慶祝。

首先，要好好請曲言吃頓飯，再去酒吧干通宵；然後是蛟龍二號，肯定要讓大鬍子重新大修，換上最貴最新的引擎，希望這回還能讓他賴會兒賬；對了，之前說給老院長的按摩椅還沒買呢，回去得安排上……

寧鋒一件件細數以後的計劃，又有些高興起來。

正當男人想着些有的沒有之時，一道熟悉的嗓音從天而降。

“怎麼又在偷偷抽煙？”

寧鋒渾身一僵，立馬又放鬆下來，“說話得要有證據，長官。我可是連火都沒點。”

“吸煙對身體不好。”尹北辰眸中柔意輕泛。

“區隊抽得更狠，怎麼不見你叨叨？”

“他不是我的副官。”沒管對方的嘴碎，尹北辰在身邊席地而坐，“你今天怎麼回事？”

呼吸頓了頓，寧鋒眨巴一下眼，“什麼怎麼了？”

“執行任務的時候頻繁走神，心不在焉，有幾次還差點出事。”尹北辰目光緊鎖着他，“這不正常。”

“偶爾失手而已，大驚小怪。”

“發生了什麼事？”

深邃的眼眸里儘是黑夜般的寧靜，尹北辰凝望着他，似乎想要看到他的心裏去。

搓搓指尖，寧鋒被看得焦灼，一種難言的心緒在翻騰。他忽然想把所有事都說出來，不管是詭異的蟲語，還是主宰的蟲毒。

可是，北辰會怎麼看自己？

突然，遠處一發□□劃破長空，拉回了思緒。

黑瞳微沉，寧鋒斂去情緒，哎哎大嘆了兩聲，“現在的小辰辰可真是啰嗦，這也管那也管，跟個宿管大媽似的。真懷念當初那個見到蟲子就嘔吐發燒的小可愛。”

尹北辰：……

見尹北辰的臉色肉眼可見的拉了下來，眼底隱帶怒意，寧鋒咬咬濾嘴，心裏暗爽。

這是在剛進軍校時發生的。

那時候大家都是新兵蛋子，對蟲族沒有概念。僅有的印象，就是看的錄像和文字記錄，還有實驗室翻着肚皮的標本。

蟲子嘛，不就這麼回事。

嘭嘭幾槍就給幹掉了，反正電視都是這麼演的。

身為尹家獨子，儘管尹北辰從小就在五星上將的父親耳濡目染下，對蟲族有一定認識，但他也從未見過活體蟲子。

直至進入軍校后，上了第一節虛擬實訓課，教官帶着他們沉浸式體驗被蟲子圍毆的感覺。

那簡直是一場噩夢。

甚至可以榮登寧鋒的十大心理陰影的第二名。

數不清的怪物像洶湧的潮水一樣，雜亂無章的蓋住地表，儘管這些只是一階的子蟲，可是俯衝而來的時候，似是要把人淹沒。

在那一刻，寧鋒感到無法呼吸。

先前學到的所有搏擊技能全被忘記，大腦好像凍結了，什麼反應也做不出來，滿眼都是猙獰醜陋的蟲子。

身邊的同學一個個被擊倒，寧鋒也僵硬着嘗試抵抗，但幾乎以卵擊石。

……

就在他將近絕望之際，尹北辰沖了過來。

“快開火！！”

他扛起機槍一頓猛掃，直至彈夾用盡，又撿起其他人的槍繼續掃射。寧鋒狠一咬牙，也拿起了機槍開始反擊。

在兩人一頓胡亂操作下，竟把數百隻子蟲大軍殲滅得一乾二淨。

教官震驚了。

這門課設立以來，從未有這麼生猛的學員，第一天上課，直接就把演示的蟲族給滅掉了！

自此，尹北辰與寧鋒在同級生中名聲大振。

不過此時的二人，壓根沒空理會這些。

雖然他們身處虛擬訓練場，但為求訓練的真實，裏面的觸覺嗅覺味覺是按照現實世界還原的。看着滿地粘稠的液體，狼藉的屍塊，頭一回擊殺蟲族的尹北辰——帝國之花、未來的蟲族殺手、最年輕的少將……被一階子蟲，給嚇到嘔吐暈厥，高燒三天。

多年來，這事成了尹北辰最想抹去的黑歷史，偏偏這傢伙有事沒事就愛提一嘴，讓他忘都忘不掉。

“真是柔弱的帝國之花。”寧鋒星眸閃亮。

“那還不是為了救你。”尹北辰冷哼一聲。

“啊呀，這麼說來，小辰辰對我還有救命之恩呢！”驀然想起了什麼，寧鋒悄悄摸了摸護身符，雙眼緊盯着對方，有些緊張：“那按照流程，我是不是得送個護身符什麼的定情信物，然後以身相許啊？”

下一刻，空氣沉默下來。

寧鋒看着那雙藍眸，如頭頂的天色般，沉落下去。

“我沒興趣。”尹北辰冷冷道。

沒興趣。

寧鋒呼吸一頓，眼帘微顫着，緩緩收回了手。

“真是傷心，小辰辰每次都這麼不解風情。”他的笑容又擴大了一些，看起來燦爛得過分，“也不知道你對喬希是不是也這麼凶。”

“寧鋒！”

“說笑啦，你緊張什麼啊？”手肘懟了懟對方的肩，男人擠眉弄眼，“我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凝望着男人的笑靨，尹北辰薄唇微啟，“我不希望再聽到這種玩笑。”

“知道知道，聽了犯噁心嘛。”胸腔漫出幾聲笑，寧鋒抓抓劉海，“其實喬希條件挺好的，對你的事也很上心，小辰辰可得好好保護人家。”

“跟喬希沒有關係。”尹北辰微微蹙眉，面色不虞，“只是他身份特殊，他的安全非常重要，所以明天你的主要任務——。”

“得了得了，我知道要怎麼做。”有些不耐的打斷了對方的話，寧鋒忽的感到渾身疲憊，只想一個人待着。

兩人間的氣氛瀰漫著一絲尷尬。

尹北辰垂下眼帘，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緩緩流過的情緒，“之前在艦上——”

“啊呀，好睏，睡覺睡覺。”寧鋒伸了個懶腰，迅速站起身，“小辰辰你也早點休息吧，明天還有任務呢。”

完全不給對方說話的機會，男人低垂着眼皮，快步溜進了地堡，把身體用力摔到床上。直勾勾的盯着鐵皮天花板，他抓過枕頭捂住腦袋。

他知道尹北辰想說什麼。

可是，他不想聽，完全不想聽。

他最不想聽的，就是對不起。

**

當晚，寧鋒在地鋪上擰了大半夜，最後才迷迷糊糊眯了一會。然而還沒睡着多久，就被光腦刺耳的鈴聲吵醒了。

他皺眉嘖了一聲，煩躁的搓搓後頸接通了通訊。

“啊呀，這大早上的——”

“鋒哥完蛋了！”

“你才完蛋。說，什麼事？”

“喬希失蹤了！”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