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看重 獨立於三界外的妖怪。
符元仙翁這位老神仙的來頭不小。
雖說在《封神演義》一書中,沒有正面提及過這位神仙的具體官職,但連月老都是他的手下,龍吉公主與洪錦的姻緣可以說也是由他一手促成,換算一下的話,符元仙翁基本上就等於是月老殿在失去所有權力前的半個上司。①
眼下月老殿已形同虛設,完全併入太虛幻境名下,導致秦姝這位新生神靈後來居上,與經歷過封神之戰的符元仙翁平起平坐了。
而且真要論起來的話,還是持有“真君”名號的、特別能打的武官秦姝,比這位文書官“仙翁”的地位更高一點。
正因如此,符元仙翁才會親自上門,拜見太虛幻境之主。
眾人謙讓一番后,這才分好主客序列,依次進入太虛幻境正殿中落座。立時便有青衣白裙、梳雙環髻的小小女童捧上茶來,足足五隻雨過天青色的明凈瓷盞,皆用彩漆螺鈿的茶盤托着,便是不品這茶盞中究竟放的什麼茶,只單看這外貌,便足以讓人生出心曠神怡之感了。
符元仙翁是個和之前的雲霄娘娘一樣,若無要事不輕易出關的神仙,如果不是眼下這樁事實在太要緊,他也不會花上足足十年的時間,連趕路帶等人找到秦姝這裏。
然而等見到秦姝本人後,符元仙翁一時間竟說不出半句話來,只覺心裏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似的,酸甜苦辣咸,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理智上說,他應該和這位秦君拉近關係,和平共處的,正所謂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可只要一想自己帶了那麼多年的月老這位得力手下,被秦君三言兩語便罰下凡塵,直到現在也未曾迴轉過來,就又覺得心裏彆扭,有些記仇。
可真要論起來的話,秦姝的地位其實比他還要略微高上那麼一點;但天界的神仙的修為,幾乎都是靠着人間千百年的香火和功德慢慢攢起來的,這也就導致很多神仙自以為越年長就越有本事,從不把年輕一輩放在眼裏。
很明顯,符元仙翁也是這麼個人。
在種種複雜情緒的驅使下,符元仙翁下意識地接過茶盞,神遊天外地喝了口茶,隨即整個人都僵住了,只覺原本還在遊離於太虛幻境之外的神思一瞬間都被打了個粉身碎骨,再也回不來了:
你們太虛幻境平日裏就喝這個?這是人喝的東西嗎?!
秦姝看這位仙風道骨的老人家的面上,霎時間竟變得紅紅白白一片,好不熱鬧,還以為手裏的這杯茶是什麼黑暗料理呢,遂抱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心態喝了口,隨即發出了一聲來自靈魂的真誠讚美,熱淚盈眶道:
“好茶!”
此言一出,符元仙翁感覺內心所有的複雜糾結全都不見了,只剩下對這位太虛幻境之主的最真誠的同情:可憐孩子,你平時過的都是什麼日子啊。
秦姝:實不相瞞,這茶跟我上輩子辦公室里放的二十塊錢一大盒的立【嗶——】茶包一個味兒,這種又窮又苦工作又多、拿到手的錢從來不能在手裏停留超過一小時的感覺真是該死地讓人着迷,太懷念了。由此可見,甭管外面是個什麼風氣,至少現在我們太虛幻境內部還是很清儉淳樸的!
兩人相顧無言半晌,最後還是身負要事的符元仙翁打破了這片尷尬的沉默,率先開口,對秦姝笑道:
“秦君百年前定下‘各司其事’的律令,可算是讓整個三十三重天都忙壞啦。小老兒我早該來見一見秦君的,可這條律令一下來,全天界上上下下沒一處不忙的,所以才延遲到了今日。”
秦姝謙讓道:“分內之事,不敢當不敢當,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符元仙翁只覺胸中一口氣堵在半路,上上不去下下不來,差點沒被秦姝給活活噎死:我根本就沒誇你,你跟我瞎客氣什麼!
這麼一來,符元仙翁可算是明白了,果然這些年來,外面的傳說不是假的,跟太虛幻境的諸位說話都要直來直往,別說那些花里胡哨的沒用的廢話。於是他單刀直入擺出來意,問道:
“不知秦君對妖物間的姻緣有何看法?”
秦姝:我能有什麼看法,我有來自唯物主義戰士的看法,我很擔心妖怪和人類之間的生育問題到底算不算生殖隔離。
想歸這麼想,說可絕對不能這麼說。於是秦姝打了好一手太極,把這個問題給符元仙翁打了回去:
“不知符元仙翁怎麼看?”
根據秦姝上輩子和這種自恃年長的“老資歷人”打交道的經驗,打敗問題的最好的辦法,就是用問題回答問題。這樣一來,凡是對自己足夠自信,恨不得逢人便誇耀自己功績的人,就會滔滔不絕自問自答替你解決大部分疑惑。
符元仙翁果然也不例外。
如果說他曾經的手下月老,是個因為太懶太脫離群眾,而好心辦了壞事的鹹魚;那麼符元仙翁就是守舊派里的翹楚,玉皇大帝的心腹,不知為什麼一直在忙活,但忙的愣是沒一件好事的天字號第一狗腿。
於是秦姝接下來甚至都不用再多說什麼,就只聽符元仙翁自己在那邊連訴苦帶勸告,自彈自唱一條龍就行:
“秦君不知,雖然現在,三界的姻緣紅線都握在你手裏,但總會有這麼個族類,是獨立三界外,目前為止還不受你管轄的,那便是人間的妖怪等流。”
秦姝和痴夢仙姑三人組交換了一下眼神,得到了確定的答案后,又聽那邊,符元仙翁繼續道:
“妖怪們本性並不壞,卻因為無人引導而大多變得野蠻起來了,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都是常態,對如此族類,自然不能將人類紅線牽繫給他們,平白害了人類性命;可長久以來,便是有好的、能在這大染缸里靜下心來清修的妖怪,也要無辜被這些同道帶壞了名聲,所以極難匹配姻緣。”
“如此一來,若是有妖怪想要和人類結成夫婦,便要花上更多的時間、付出更多的代價才能成功。”
“在人類與妖怪破例結成的姻緣中,人類相較之下弱勢一些,要是雙方有什麼拌嘴爭吵,從小事變成大事,進而鬧到要分開的地步的話,若沒有我等助力,人類勢必要被妖物弄得傷身又傷心……”
符元仙翁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自己的工作有多要緊呢,便見得秦姝輕輕放下茶杯,待得那雨過天青色的瓷盞在桌上敲出靜靜的、輕輕的一聲響后,佩五嶽華簪、着深色長衣的女子,只凝視着他,靜靜笑了一笑。
不知為何,這一笑明明表現出了十二萬分文靜的、友好的意味,卻愣是驚得符元仙翁頭皮發麻,心驚肉跳,甚至讓他想起了當年的封神戰帶給他的壓迫與恐慌:
就好像此時,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都是天意使然,都是命中注定。若有人想要真正站在她的對立面,就要做好粉身碎骨、魂飛魄散的準備。
誰能抗衡命運,誰能撼動山嶽?誰能搖落日月星辰,誰能入得幽冥死門?無可反抗,無可開解,無可逃脫,無可違背!
——他只是奉命來當說客的,可不是來送命的!
頃刻間,符元仙翁那原本涌到嘴邊的“還請秦君管好份內紅線即可,不要給掌管妖怪紅線的我添麻煩”之類的話語,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他這邊的言語告一段落,那麼秦姝就要開始反問了:
“照您的意思,那如果人類反過來傷害了妖物,你們也是要‘勸和不勸分’的了?”
符元仙翁急急辯解道:“這……這怎麼能一樣呢?人類對妖怪的修行沒有任何幫助,最多就是提供一點交合精氣而已;可想要用這點精氣就餵飽妖怪們,那簡直就是挑雪填井,勞而無功!”
“但反過來說,妖怪就可以憑藉他們的法力,為人類帶來金銀財寶、高官厚祿和嬌妻美妾,從物質方面來說,和妖怪結婚的人類完全就是受益者。”
“而且有的妖怪是心中嚮往紅塵,這才和人類結婚的;有的妖怪是要報答救命恩人的恩情,這才要以身相許的……總之不管是哪種情況,到頭來都是人類佔便宜,我們在這個時候‘勸和不勸分’,其實也是在為人類好啊。”
秦姝險些要為這人睜眼說瞎話的本領高聲喝彩鼓掌:
說得好,說得十分動人。如果不是思凡的、報恩的、還債的、給人類帶去種種好處的大冤種,在自古以來的傳說里幾乎都是女妖怪,我就真的信了!
符元仙翁見秦姝並未反駁,還以為自己這番歪理把她給繞進去了呢,便偷偷擦了擦身上的汗,這才繼續道:②
“我知曉太虛幻境警幻仙君,是個救困扶危、憐惜弱小的英傑人物,所以這才來問問秦君意下如何——”
鬚髮皆白、仙風道骨、一派和氣的老人拖長了話音,環顧左右,示意秦姝屏退周圍眾人;秦姝卻搖搖頭,拒絕了他的這個提議,直接道:
“我與痴夢仙姑、鍾情大士和引愁金女三人,雖有上下之別,可我心中,視她們如我親姊妹一般,太虛幻境之內,無不可對此三人言之事。且在我看來,太虛幻境應該上下一體,同心同德,宵旰憂勤,很不必在權力上分出個高下遠近來。”
“符元仙翁,你有什麼要事,只管在這裏說就好。我行端坐正,兩袖清風,心懷明月,從無不可對人直說之事!”
——簡而言之,就是我們現代社會的人民公僕,必須要有為群眾辦實事的精神,實施“開門辦公”,主動轉變作風,力促辦事見實效。
符元仙翁之前從來沒見過秦姝這種人。
他在來這裏之前,曾向周圍人打聽過秦姝是個怎樣的人,卻只聽得三十三重天中諸位同僚對秦姝竭盡讚美,任怎麼問,都無半句不好的言語。
他一開始還以為是秦姝特別會做面子工作,甚至還欣慰地覺得這才是會正經搞人際關係的神仙呢;然而今日與秦姝一見,他這才發現自己之前對秦姝的片面認知有多離譜:
這哪裏是“雷厲風行”“勤儉節約”這樣輕描淡寫的幾個詞就能概括的人物,這分明是堂堂正正的聖賢風貌!
頃刻間,只見符元仙翁一張老臉脹得通紅,在苦等的十年間和來的路上打好的草稿,竟一句都說不出來了。
不僅如此,符元仙翁還越想越覺得,不管是受請前來的自己,還是託付自己這件事的陛下,都十分不厚道,甚至不厚道到了缺德的地步。
於是他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小,囁嚅道:
“……是玉皇大帝陛下叫我來這麼問你的。”
“他叫我來祝賀秦君升遷之喜,說他沉睡多年,未能及時為秦君送來賀禮,原本十分自責,在聽說秦君清儉自持,拒絕了所有的回禮后,更是讚頌秦君,說秦君心懷大義,果然是天界的中流砥柱,三界的定海神針。”
秦姝:???不是,等等,你說誰???
符元仙翁揣摩着秦姝的神色,見她沒有動怒的意向,僥倖心想,或許此事還有轉機,進而又低聲道:“秦君切莫怪我多嘴,只是秦君須得知道,‘百尺竿頭,要退一步’的道理。”
“眼下的三界紅線,除妖怪之流的姻緣外,已全部歸於秦君手中;秦君又有‘一人擔雙職’的榮耀,是開天闢地以來第一人。”
“年少英傑,大權在握到這個份上,秦君也該好好考慮考慮山頭的問題了。”
他說著說著,不知為何,聲音又高了起來,就好像他帶來的,不是什麼包裹着毒藥的蜜糖,而是一份天大的榮耀似的:
“秦君若是願意在妖物和人類之間的紅線上鬆鬆手,不要搞得那麼嚴苛,弄得大家想結婚就結婚、想離婚就離婚,致使風氣不安,人心惶惶,社會動蕩,那麼陛下便會將我手中管轄妖怪紅線的權力也讓渡給秦君,使得秦君成為有史以來第一位完全執掌三界權柄的神仙!”
“如此權柄,如此尊貴,秦君就當真不心動么?陛下這是真的看重秦君哪!”
他這邊說得那叫一個慷慨激昂,秦姝在那邊只恨有“不得殘害同僚”的法令,不能一劍砍死他:
聽聽,聽聽,這是什麼級別的崽種才能說得出來的,豬油糊了心的話!我十分懷疑“不得殘害同僚”這條法令就是你們這幫人為了保命創造出來的!
如果說符元仙翁的鋪墊太長了,搞得人聽不懂——就好比旁邊的鐘情大士和引愁金女兩人的眼神已經徹底放空了,只有痴夢仙姑和秦姝一樣進入了極端憤怒的狀態——用人間的例子來比喻一下就能明白了:
只要你願意退一步,在妖怪之間推行“離婚冷靜期”或“禁止離婚”的相關法令,那麼三界生靈的姻緣權力就會徹底歸於你手中。
秦姝壓下心頭怒火,半點不願接下這來自天界另一位至高統治者的“橄欖枝”與“厚禮”,轉而彬彬有禮地冷聲問道:
“既然是陛下吩咐你來的,那麼你可知我什麼時候方便去拜訪陛下么?”
此言一出,便見鬚髮皆白的符元仙翁突然很不安地往椅子上又縮了縮,謹慎道:
“玉帝陛下近百年來,都在昏睡中,這是全天界的人們都知道的事情。秦君便是有心去感謝陛下,也連他的面都見不着……再說了,不是連一月一度召開大會的地方,都改到王母娘娘所在的瑤池了么?”
秦姝:???你再說一遍???
——開門哪,開門哪,開門開門開門哪!你有本事試圖通過離婚冷靜期,你有本事給我開門哪!別躲在裏面不出聲,我知道你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