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直視的美2
交纏的手指傳遞來更熾熱的溫度,明明只是被握住手,遲陌卻恍惚產生一種自己每寸皮膚都被這熱度覆蓋的錯覺。
好熱。
要融化了。
念頭冒出的同時,他聽見“啪嗒”一聲輕響,是掌心被蹭上的黏膩液體落在地上,讓遲陌想起來少時第一次玩泥巴,自己只是用力一抓,那團泥就從手指縫裏漏走,掉在地上也是啪嗒啪嗒的動靜。
……這個人也是玩泥巴去了嗎?
難怪抱怨臟。
土壤里含有很多種細菌,玩過之後確實應該認認真真地把自己洗乾淨。
遲陌想到這裏,淺色薄唇微啟,正想說些什麼,卻被一道更為嚴厲的、幾乎破音的尖叫打斷:“離他遠點——”
“遲陌!你離眠……離那個怪物遠一點!回家去!”
在方才某個傢伙漫長的用餐時間裏,李慈終於稍稍掙脫了幾分面對這怪物的恐懼,此刻她修剪乾淨的雙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力到拳頭都泛白,才終於又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劇烈的情緒反應,缺氧般不斷深呼吸起伏的胸口,掙扎着想睜開卻又被理智死死壓住以至不斷跳動的眼皮,都被一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嗯?”
察覺到被自己握住的手有掙脫的打算,眠偏過頭去,看向阻撓他的李慈,不太高興地發出警告,卻因這一個正眼,發現了更為有趣的東西。
扭曲的、濃密的恐懼絲線自那個女人身上延展,大部分飄向他,還有極少的一部分,混合著名為保護的情緒……觸碰的卻是他身旁的青年。
李慈作為母親,想要保護遲陌再正常不過,但為什麼會害怕?
眠喜新厭舊地將剛才生出的不悅拋開,仔細地打量着身邊這名清秀俊逸的眼盲青年,試圖從他身上觀察出能令旁人產生恐懼的危險特質,視線仔細地從他的外貌看到他的骨骼、靈魂,卻什麼也沒看出來。
不過也是普普通通的人類罷了。
“眠?怪物?”
遲陌緩慢重複了一遍母親說的詞彙,眉梢動了動,一貫古井無波的神情如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開微瀾。
他面向仍抓着自己手不肯鬆開的人,好像明白了這兩個詞指代什麼,於是再度發問:“眠……也是怪物嗎?”
也?
被他稱呼的人略微歪了歪腦袋,因為聽到有趣的事情,眸光從遲陌身上轉開,想要去探究這對母子對話的由來,垂在身側的另一隻手慢慢抬起,五指朝着李慈的方向慢慢張開,動作到一半卻驟然停下。
白色的、乾淨的細絲,帶着好奇,小心翼翼地從旁邊探究過來。
——是遲陌的情緒。
比起世俗人類千篇一律、相差無幾的慾望,這猶如初生嬰兒般的純粹乾淨顯然更讓眠喜歡。
他重轉回頭,逕自應下這可有可無的代號稱謂,哪怕在場這兩人一個看不見、一個不敢看,也仍笑靨如花地應:
“是哦。”
他語氣里蜜意更盛,似野外為誘使蜂蝶前來採擷而使勁張開鮮艷花瓣、探入蕊絲的嬌花:“我是一個怪物。”
對我產生更多的好奇,來觸摸我、探究我、描繪我,像其他庸俗的皮囊一樣,臣服於我吧。
懷揣如此期盼,眠朝着遲陌周身的情緒伸出手去,為他解惑的同時,預備欣然收下這最上等的獻祭。
然而就在聽完他回答的下一秒,本來環繞在遲陌周圍的那些新生的、淺白色的好奇,就立即被捨棄斬斷,還未來得及被任何人抓住,就在空氣中消失得一乾二淨。
“……?”
抓了個空的怪物怔了怔。
他連疑惑都還未來得及生出,就見身邊的青年短促地點了點頭,回道:“哦。”
既然是怪物,那應該也和他一樣吧。
遲陌再次在心底總結着遇到對方以來的樁樁件件,想到這個名為眠的怪物與自己一樣走路容易踩到障礙物,也喜歡玩泥巴,甚至同樣被母親所恐懼……他自顧自地得出結論:眠與他一模一樣。
將他們倆那簡單的問答聽在耳中,本就在努力維持理智、努力抵抗眠強烈存在感的李慈汗珠密佈的面頰登時一白。
她嘴唇哆嗦了一下,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對自己的兒子解釋,他與眠是不一樣的,那個被從雲水遺迹裏帶出來的傢伙,是真正的怪物啊……
在這短暫的沉默里,眠確認了自己真正想要捕獲的獵物,他迫不及待想嘗到遲陌那新雪般的情緒,既然這短暫的交集不夠,那就相處得更長、更久一點——
“遲陌。”
舌尖輕抵,上下唇相碰,他將青年的名字念得如此繾綣而曖昧。
怪物總算捨得鬆開獵物的手,卻並非放過他,而是為了更好地尋找對方的致命處,於是他抬起雙手,捧住青年的面頰,看見自己手心的臟污痕迹沾上遲陌白皙的皮膚,淺黃色、紅色的混合物沾在那漂亮的下頜線附近,怪物再開口時的語氣帶着難言的滿足與愉悅:
“你剛答應了我,要幫我洗乾淨的。”
由不得遲陌反駁自己從未答應過這件事,眠乘勝追擊道,“你是怪物,我也是怪物,那我們就是同類了,同類之間應該互相幫助,不是嗎?”
李慈:“!”
清晰聽見怪物如何蠱惑自己的兒子,辨別出其中濃郁的惡意,她努力剋制住顫抖,正想讓一貫聽話的遲陌立即回家去時,卻在開口的瞬間,被怪物察覺到意圖,目光朝着她的方向看來。
話語被堵在喉嚨里,緊閉眼睛、甚至因為眼皮顫抖過分厲害而流出眼淚的中年研究員霎時間眼皮一抖,太陽穴與眼睛之間、潛藏於肌膚下的靜脈血管飛速曲張,如蚯蚓般蠕動。
她維持着張口的動作,發不出一個音節。
連怪物何時離去也不知道。
-
“噠、噠……”
有節奏的敲擊聲緩緩在研究所外的道路上響起。
因為鮮少走出家門,對道路不熟悉,遲陌回程的路走得特別慢,以至於走在他旁邊的眠踱步出幾步之後,又得倒退回來才能維持與他同樣的進程。
碧藍天空,如茵綠樹與鱗次櫛比的高樓逐漸吸引了眠的注意力,遲陌聽見身邊那道不斷折返的聲音頻率在慢慢降低,眠從他身邊離開的時間好像越來越長了。
穿着楓糖色大衣的青年面頰上沾着乾涸的血跡,握着盲杖的手也同樣臟污,可他對此渾然不知,仍自顧自地在盲杖語音指引下往目的地走——
拐過一條街道時。
嘈雜的人聲中,有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拉了拉自己身邊大人的衣角,指向遲陌的方向:“媽媽,那個哥哥……”
話到一半,視野里闖入一道高挑的身影,隨他走向青年的動作,映出他身形的諸多雙眼睛齊齊一顫,鼎沸人聲霎時一寂,直到遲陌走過這條街,小女孩後半句才按部就班地道出:
“好漂亮……”
“好漂亮、好漂亮……”
來自四面八方,更多的聲音附和着,一時間整條街儘是這機械般的反覆聲。
這毫無新意的歌頌並不能使得那美麗怪物為此停留,此刻他正雙手環胸,以倒着走的形式在遲陌的身邊不滿地抱怨:
“你走太慢了。”
隨後他想到了個不錯的主意,語氣又成了嬉笑的:“不如我抱你走吧?”
遲陌以盲杖探路的噠噠聲略一停,他一本正經地回答,“我成年了。”所以不可以再被人抱着走。
怪物偏好同他對着干,惡劣地問道:“如果我偏要呢?”
“……”
青年無聲沉默,以此表態拒絕,但卻沒有任何情緒從他身上流露。
眠盯着他看了會兒,瞭然無趣地打消了這個念頭,轉而環顧四周,視線定格在一家便利店的貨架上,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一包五彩斑斕的糖果。
“叮咚!歡迎光臨!”
櫃枱后戴着眼鏡、視力不佳的店員被門迎鈴提醒,從長長的對貨單上抬起頭來,條件反射看向進來的客人,因為動作太突然,他碰落了眼鏡,於是那客人連同整個世界一起朦朧起來。
他定定地看了會兒,不知怎麼,模糊世界猶如打濕又被晾乾的水墨畫,扭曲的輪廓定格,中間乾淨的部分慢慢變得清晰——
先是一雙沾染着紅褐污漬的馬丁靴,而後是收攏褲腳的深色工裝褲,本該雪白的、卻有大片乾涸血色的長袖棉T恤,和烏黑如綢緞的長發……在光怪陸離的色彩里,明亮而清晰。
“咦?”
被觀察的怪物剛從貨架上拿下那包糖果,察覺到窺探者仍保有理智,便回過頭來,衝著對方露出個堪稱艷麗的笑容。
在店員的視野中,貨架前的男人長而直的黑髮在身後略微一動,從肩胛到脖頸,終於展露出一張儂麗而妖嬈的面龐,世間所有色彩都不足以點綴他,尤其是那雙……
“哪雙?”
奇怪的聲音在他身體內部響起。
店員餘光瞥見自己仍放在櫃枱上、逡巡着摸索尋找眼鏡的手臂工裝上,生長出一隻、兩隻、三隻眼睛,那眼睛是多麼漂亮,彎彎睫毛下,純粹的黑色中如汪洋般流淌細碎金色、如宇宙璀璨恆星,含情脈脈地與他對視,然後那一隻隻眼睛問他:
“哪雙?哪雙眼睛最好看?”
“好看、都好看……”他眼球劇烈顫抖,大腦因為捕捉到的視覺圖像過於模糊,不堪重負地感到眩暈與疼痛,於是他不斷口吐白沫,卻仍露出痴迷神情誇讚:“好美、太美了。”
聽倦了這類誇獎的眠漫不經心拎着那包糖果走近,在門口機器發出第一聲“滴”報警時,他便往攝像頭的方向看了眼。
然後他停住了腳步——
一隻手從後面拉住了他的衣角。
旖麗的怪物順着這力道回頭去看,見到這位力氣極大的男店員雙目圓睜,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嘴角肌肉僵硬,勾着討好的笑容,一隻手按在自己太陽穴附近,隨着一字一頓的說話音,指節朝着深陷脆弱處用力按下:
“我、我也能長出漂亮眼睛,獻、獻給您……給您……找……”
“啊……不用。”
眠神情冷淡地回應着,看着因為自己的話語而停下動作的信徒,想到更為美味的遲陌,面上露出溫柔的笑意,繼而語氣綿綿道:
“垃圾不許獻給我哦。”
在對方因指令而停頓的時刻,他走出便利店,沒去聽那聲歡迎光臨變得凝滯不已,也沒管那個反覆念叨着“垃圾、我是垃圾”的店員在他離開后,如行屍走肉般抵達貨架的垃圾桶商品旁,艱難努力地將自己往裏塞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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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遲陌身邊的腳步聲比先前離去時輕快。
他聽見對方撕開商品包裝袋的聲音,不知是買了什麼。
注意到他側頭的動作,撥開糖果包裝紙的眠動作停了一下,笑眯眯地問他:“想吃糖嗎?”
遲陌還未回答,怪物卻彷彿默認什麼,將剛拆的這顆草莓味糖果丟入自己口中的同時,沾着果糖氣味的指尖攀上遲陌的唇畔。
仗着對方看不見,他露出惡劣的笑容,將自己的語氣包裝得友好而親昵,仔細藏好自己的意圖,按在對方唇畔的指尖一動不動,只顧偽裝糖果散發香氣,似伺機等待機會入洞捕殺獵物的毒蛇,短暫而安靜地蟄伏。
“你張嘴——”
想到對方之前拒絕喂他吃飯這件事,眠暗自喟嘆着自己可真是善良大度,而後甜滋滋地哄騙道:“我喂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