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直視的美1
“他們把我弄髒了,你能來幫我清理乾淨嗎?”
柔和的聲音在遲陌耳邊響起時,他左手上還提着一份四四方方、花紋古色古香的食盒,右手則是一根充滿冷酷科技感的伸縮節杖。
他朝着聲音發出的方向略微偏了偏腦袋,覆於眼上的薄白長紗在腦後垂下長尾,隨他動作飄了飄,讓發出聲音的那位能清晰看見他的正臉——
秋日的駝色風衣像楓糖,給這單薄清秀的青年刷上一層暖色,但他身上顏色實在太淡,無論是那久不見光的肌膚、還是不見多少血色的唇,與前方這間被凌亂血色塗抹的房間,形成了過於強烈的對比。
像是即將落進污水桶的白紙。
如此想着,說話者對上他額前碎發下的白紗,露出個堪稱甜美的笑容,在滿室血色的可怖里,如妖嬈綻開的花。
可惜遲陌並沒有看見。
他安靜地傾聽完這位陌生人的要求,片刻后,他鬆開那根銀白色盲杖,盲杖“咔噠”一聲,底部伸出幾根支架,穩穩立住的同時,遲陌從衣兜里拿出樣東西,試着朝前方伸去:
“抱歉,我看不見,希望這個可以幫到你。”
頓了頓,遲陌補充道:“如果實在很髒的話……我記得這間研究所里有幾處清潔室,還有完備的消毒程序,這裏的人員都可以申請使用。”
他的掌心仍向前攤開,素凈的掌心裏,躺着一包沒拆封過的濕紙巾。
周圍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
就在遲陌以為對方已經離開的時候,紙巾包裝忽然被拿走,取而代之的,有些黏膩的痕迹留在了掌心裏。
遲陌蜷起指尖,觸碰掌心的痕迹,卻發現那裏已經乾涸,留下類似脫落痂的感覺,被他這麼碰一下就掉了。
回憶起先前進入這間研究所時,一路聞到的、幾乎要將嗅覺都腌失靈的濃重鐵鏽味,還有面前這位難得能碰上的人,他決定抓住機會:
“請問你認識李慈研究員嗎?方便告訴我她的辦公室在哪裏嗎?”
他左手將提着的木食盒舉高了點,“我來給她送餐。”
濃烈的腥臭味里,包裝完好的食盒食材香味幾不可聞,但仍成功將面前的人吸引而來,對方俯身湊近,鼻尖碰上食盒邊緣。
“好香,”他喟嘆道。
旋即,遲陌聽見了他的新要求,“我餓了,你喂我。”
但那食盒卻只被挪向遠離他的另一側——
穿着楓糖外衣的青年神情毫無變化,仍是那副處變不驚的風格,聽完對方理所當然的命令,他回答得很乾脆:
“不行。”
“這是送給我母親的……就是李慈研究員,除非她同意跟你分享這頓午餐。”
因為眼睛不便,遲陌看不見被自己拒絕的人眼中閃過怎樣的錯愕。
旋即,一股微風流動,跟前的人退後一步,靴底踩着實驗室地面瓷磚流淌而來的濃稠紅色,他若無其事地朝着四下看了看,走過去撥開一顆定格着詭異笑容的頭顱,打開抽屜,翻出了一疊本子。
“唔,李慈,‘真理’計劃研究員之一,C3404實驗室負責人……”
他念了一段,發覺沒有想要的內容,將這疊本子隨手丟到旁邊,又接連找了兩本,而後想起什麼,朝着房間角落裝載攝像頭的智能機械人看去,笑吟吟地問:
“李慈現在在哪裏?”
銀白色的機器上,眼睛位置的攝像頭正在運行中的紅外點閃了閃,顯示屏自動開啟,一寸寸顯示出一個機械眼睛圖案,圖案加載到一半,後半截變成了示愛的心形。
“指令已接收——”
“正在為您搜索研究員李慈……目標位於負十層,二號武器實驗庫。”
-
負十層。
二號武器實驗庫。
一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人正在飛速瀏覽着手裏的實驗日記。
“實驗人員:王於;實驗目的:觀察‘真理計劃’實驗體,代號眠。
2022年10月18日,天氣陰,室溫20℃,濕度60%,代號【眠】體溫為36.3℃,脈搏83次/分……真不可思議,各項數據都和正常人類沒有任何區別,如果不是雲水遺迹內外被再三確認過從未有被打開的痕迹,我會以為我們只是帶回了一名誤闖的盜賊,但他的血檢結果卻很不正常,尤其是眼■■■……真理計劃是成功的!在他的帶領下,我們能窺見這世間所有的真理!我們終將凌駕造物主之上!!!”
“實驗人員:王於;實驗目的:觀察‘真理計劃’神,代號眠。
2022年10月19日……眠指出了一條我的數據漏洞,明明三天以前他還不認識現在的文字,可他已經能如此迅速地看懂晦澀的學科知識,我發誓人類最頂尖的天才也不能與他相比,我該如何獎勵他?他生有一雙如此漂亮的雙眼,我在他的引導下才能觸摸到真理的痕迹,我怎配在我的神面前如此狂妄,我要為他獻上禮物,他會喜歡什麼呢?”
“實驗人員:王於;實驗目的:太丑了……太丑了!追隨神的我怎麼會擁有如此醜陋的一雙眼,我竟試圖用這樣一雙眼冒犯吾神——我會長出新的、漂亮的,能夠看懂真神指令的眼睛……不漂亮、好醜,這雙好醜,這雙也好醜,我把那些配不上當祭品的丑東西都捏爆了,我孕育出的眼睛怎麼會這麼丑!我配不上獻祭我的神嗎?!我還要找找,在我的頭顱里仔細地……■■”
……
李慈閉了閉眼睛,將這本字跡扭曲、筆墨划痕越來越多,沾染不明污垢的冊子丟開,拿起了下一本,如此將所有記錄都看完之後,她手指顫抖地拿起自己別在上衣口袋的一支錄音筆,拇指用力幾次,才按住了錄音鍵。
“我是……”
甫一開口,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過於喑啞,她便努力深呼吸,幾次才說清楚開頭的那句話,“我是南方遺迹生物研究所高級研究員李慈,2022年10月10日,研究所開啟S級項目‘真理計劃’,計劃通過破譯六千年前的雲水遺迹內石碑記載,找到上古時期人們窺探宇宙的手段,在那裏,我們帶回來了……一個怪物——能夠破壞人類精神、造成人工智能數據流混亂的怪物。”
“根據解剖結果,被攻擊者呈現眼部細胞異常活化傾向,活化細胞逐步向腦部轉移,最終於顱內異變進化出眼球,破壞大腦正常結構……怪物弱點目前未知,我祈禱生物武器能夠對他起效。”
“如果你能聽見我的這條留言,說明我最後也沒能將這件事成功報告,為了社會秩序與人類未來,請你務必將這隻錄音筆交給能夠處理它的人,請記住我的忠告:不要試圖觀察他!”
隨着語言組織越來越順暢,李慈的語速也變得更快,她還想將更多的內容說出來時,本來緊緊關閉的武器庫大門卻發出了開啟聲。
“轟……”
厚重的金屬門發出一聲沉重嘆息,緩緩朝着兩邊開啟。
一道輕鬆而愉快的聲音從外面傳來,“李慈,你在這裏吧?”
在那聲線湧入耳廓的第一時間,李慈就立即閉上了雙眸,饒是如此,那濃墨色彩勾勒的身形依然在她視網膜上烙下痕迹,哪怕她雙眸緊閉,卻也情不自禁想將感官集中在那處,隨後,她驚恐地發現,她似乎在腦海中逐漸開始描繪對方的模樣。
骯髒的紅與白弄髒青年身上的白色長袖棉T,點點滴滴甚至飛濺到他那綢緞般的黑色長發上,那是被他容貌與雙眸蠱惑的生物們自我獻祭沾上的痕迹。
長發映襯下,他必定有一張——
“母親。”
倏然響起的聲音驟然打斷了李慈於腦中的構想,她緊緊握在手中的錄音筆落在機械庫的水泥地面上,發出了“啪嗒”一聲響。
后怕的冷汗攀上她的脊背與脖頸,短短時間內就浸透她後背的白大褂,在努力轉移自己注意力的間隙里,李慈又驚又怒地發現一件事實:
“遲陌!”
“你來這裏做什麼?誰讓你出門的!”
-
五分鐘以前。
遲陌與那位指路的好心人告別,重新一手食盒、一手盲杖地朝着旁邊走去,在他的周圍,實時指路的語音導航指引條花了屏,SOS的第三個字母變成心形,室外一片紅光閃爍,搭配地上流淌的血色與其中漂浮的眼珠,在明暗不定的燈光閃爍里,指定將一般人嚇到失語。
“噗呲……”
極輕的、像是什麼被戳破的漏氣聲在盲杖掃描時滴滴的障礙物警告聲里夾雜,接二連三地,讓遲陌不由轉過頭去。
避開了血泊與眼球的眼盲青年不太能理解身邊這個為了分享午餐跟上來、卻總是踩到障礙物的傢伙,遲疑片刻,想到對方之前要求旁人整理、又要人喂飯的舉動,安靜片刻,他遵循過往學習的知識,禮貌開口:
“要連結嗎?”
“嗯?”走在他旁邊的人漫不經心地應了聲。
“盲杖連結,”遲陌抿了抿唇,主動回報了他指路的友好,“我可以發你。”
“……”
頭頂的燈光跳動得更為頻繁,指引條的紅色也閃爍出更刺目的紅色,彷彿連這些死物都能感受到空氣里浮動的不詳情緒,尤其是一隻踩着障礙物的靴子在血泊中反覆研磨過後……
遲陌聽見身邊人輕飄飄地、若無其事地問,“你和李慈感情很好嗎?”
問題落下時,一道極有存在感的視線反覆掃過遲陌與他手中的食盒,那目光比走廊里流淌的液體還要粘稠,如被時間反覆淬鍊的毒素,只等着對方一個回答,便給獵物咬下痛不欲生的傷疤。
快開口吧,不管你的回答是什麼,你流露出的真實情感都絕不可能逃過我這雙眼——
“紀伯倫說,親密的家庭成員之間應該互相關懷、互相分享。”
同樣的回答,如今也在地下武器實驗庫寬敞空間內重複。
站在遲陌身邊的人饒有興緻地觀察着這位眼盲青年與不遠處緊閉眼睛、睫毛顫抖頻率訴說著恐懼的中年女人之間來回看了看,不知得到了什麼滿足,欣然忘記自己先前被噎到戛然而止的殺意,重又開口:
“紀伯倫是誰?”剛才他就想問了。
遲陌:“我的管家智能機械人。”
他剛說完,恐懼、驚惶、意外到極致的李慈以一線理智死死控制住睜開眼睛的衝動,斬釘截鐵地駁斥道:“不可能!你撒謊,沒有我的允許,紀伯倫的指令程序絕不可能允許你踏出閣樓……”
被情緒推到極致升高的聲音陡然沒了後續。
李慈唇瓣哆嗦,無聲開合一下,在心中又念了一遍:沒有她的允許。
可如果她今天與家用智能機械人的聯絡是通過已經擴散了病毒的研究所網絡呢?紀伯倫是否已經被污染,所以才被怪物欺騙着送出遲陌來到這裏?
李慈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厲聲道:“回去!遲陌,現在就回去!以後沒有我的口令,不許再離開閣樓一步!”
色厲內荏的聲音,卻藏不住那些恐懼如絲線,以她為中心飄揚開來。
一隻沾着乾涸紅色、骨節分明的手往空中攏了攏,抓住這僅有他能看見的、如髮絲般扭動的情緒。
片刻后,他倍感無趣地鬆開了掌心,轉而去看身側這個自出現以來就乾乾淨淨、沒有流露出任何情感的楓糖青年。
“你要走了嗎?不行哦,我還沒有吃午餐,也還沒有把自己洗乾淨。”
……
安靜而詭異的武器實驗庫里,慢條斯理的食物咀嚼聲響起。
李慈懷疑自己的腦子已經被怪物攻擊了,否則她怎麼會在允許怪物食用自己那份食物之後、又焦灼而沉默地在這裏等待對方用完餐?
她的表情因摻合疲憊和虛弱而逐漸扭曲——
“當”
筷子和精緻餐盒碰撞出的清脆動靜里,用餐者語氣愉悅地宣佈,“我吃飽了。”
他看向如靜止雕像般默默在身邊站着的青年,起身走到對方的身邊,說話時,長發落下,如羽毛般從遲陌的耳廓拂至鎖骨:“你帶我去洗澡。”
被命令的青年因肌膚傳來的奇異感受而偏了下腦袋,表情卻依然平平淡淡,“研究所有……”
“壞了。”
貼着他耳朵說話的聲音始終帶着笑,“研究所程序壞了,沒辦法運行了,我在這裏洗不了,你得幫我。”
遲陌聽他如此說著,隨後,自己空下來的左手忽然被對方執起,來自另一人的陌生觸碰讓他本能僵硬起來,哪怕這種反應並不被他自己察覺。
始作俑者並未放過他的反應,笑意更盛,指尖沒入遲陌的指縫裏,稍一用力,那些本來臟污的痕迹從指縫到指尖,將那乾淨的手逐漸染上其他顏色。
“感覺到了嗎?”
他低聲呢喃,語氣摻雜奇異的喟嘆:“我真的好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