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大壺村（四）
四人回到木排上。
現在已是子時，十二時辰里的第一時辰。剛才把木娃草草地埋了，盧老還在哭着，陳川第一次見到有老人能哭得那麼凶。
“盧老，這些都過去了。老二我雖然漂泊，但是若不嫌棄，木排上還是可容身的。”尤喜二安慰盧老道。
“開春時木娃就染上了翳病，我們把他安置在村的西北角，但是沒想到惡化得如此之快，竟與野狗為伴。翳病把他變成了怪物......”盧老努力保持儀態，滿面涕淚縱橫。
“盧老舒心，盧老舒心......只要咱還健健康康的，大壺的命數就不會斷......”尤喜二繼續安慰道。
“普天之下，全是這該死的翳病作祟！”
陳川與江離聽着二人的對話，很不是滋味。翳病讓人雙眼蒙上赤紅的膜，病情惡化要麼走向死亡，要麼迷失心智，身體扭曲成怪物，傷人害命。木娃大體是後者。
江離滿臉不快，兀自面向江流。陳川問：“你去哪了？”
“我......我去平原深處觀察天空，發現龍的痕迹？”
“龍？”
“我看到很遠處有散開的雲，推測之前它們聚集過，聚集的形狀是一個眼睛。”
“雲眸嗎？我好像聽聞過。”
“對，龍現身時，天空的雲會聚集成眼睛狀，被稱為雲眸。”
“龍出現在社州？”陳川繼續問。
江離將額前發綹理到耳後，“對，說明前線吃緊，也許璽印軍正在跟李將軍的第八團死戰，需要龍來相助。”
“可是龍不是一直守在郡內嗎？”陳川不解。
“你們在魚南隘口不也是看到了龍了嗎？”江離答道，“第二次璽印軍出征，關乎到赬朝的命運，龍作為保佑的神獸，這次必須出手。”
陳川默然。皇都是中原大地的中心，有兩個郡劃分成陰陽魚形狀，環繞皇都，皇都就在陰陽魚的正中央，再者還有一個郡，呈環狀，將陰陽魚套住。作為世上僅存的一條龍，皇都的龍自從赬朝建立以來，一直守護着皇都和朔、燁、玶三郡。
但是第二次璽印軍出征之後，龍頻頻出動，足以見王朝危急。
“我一直好奇，為什麼當初在橋上，你能躲過魑軍的攻擊？”江離問道。
“嗯......”陳川在回憶，他說道，“我好像在打鬥中浸濕了全身。”
“哦？詳細說一下？”
“我跟同鄉奉命令去解決村裏的一個偽哨，沒想到他是一個舞勺小子，本來就要把他抓住並做掉的，但是我生了惻隱之心，叫同鄉放了他，誰想這偽哨下一刻就跟我們打起來，把水潑到我身上......就是這樣。”
“喏，看不出來，你還挺心善的，”江離點點頭，“若不是這一下，你可能就......”
“我看他還不到十六歲，那麼小......他還說他想加入第八團。”
“第八團......也許第八團可以為我們爭取許多時間。”江離說道。
“到底是什麼事情那麼趕？”陳川問道。
“我跟你說吧，”江離思索了一會，說，“如果我們能及時趕到目的地而不被各路勢力困擾，那天下紛爭就會儘早地結束。”
“去目的地幹什麼？你究竟想要幹什麼？”
“我要去古樹崖，抓到東山的山神，拔下它們的羽毛。就是這麼簡單。”
“為什麼要那樣做？古樹崖可是個古怪的地方。”陳川一直疑惑地詢問着。
“好啊，我一天不現身，你居然不是擔心我，倒在意自己的前路，”江離嗔怪道，“還記得我說的嗎？你最好先別多問。你還想要報酬嗎？你還想要擺脫追殺嗎？”
“那你要我怎麼相信你？憑那些石頭？憑那塊軍牌？”陳川忍不住了，“前路兇險，今晚險些把命丟，你讓我如何相信你？”
“好啊，小兵子，挺有骨氣，”江離望着陳川，想了想，伸手把手腕上一個鐲子取下，遞給陳川，“這個給你，如果到達目的地我沒實現諾言，沒有將一切跟你說清楚，那你可以立刻殺了我。”
陳川愣住了，他盯着遞過來的手鐲，銀色的，很小巧。
他深知女性手鐲代表着盟誓的重託。
“我不要......我並不是不相信你......只是對很多地方還很困惑。”
“困惑就對了，”江離硬是要把手鐲交給陳川，“拿着啊，拿着......”
陳川一再推脫，最後簡直成了江離在逗他：“拿着啊，快拿着，剛才不是挺硬氣的嘛，再不拿我就生氣了。”
陳川只好猶猶豫豫收下，看到少女嫣然的微笑，他說：“你，的確跟我見識過的女孩都不同。”
“呵，你才幾歲啊，見識多少女孩？以後還有的是你見識的，”江離笑道，“不過要活到那時候，現在那麼亂，想活命得跟緊本姑娘才是。”
“憑什麼？”陳川不服氣。
“憑什麼？就憑剛才我那幾下。厲害吧？那是昇州的奇術，大火球術。這劍，這劍之前我一直放在包裹里，它是......”江離說著要拿起劍，但是想到了什麼，忽然不往下繼續說了。
陳川打量着江離的劍。兩尺多長，菱形護手，劍柄暗紅，收於劍鞘中，看不到整劍。他說：“我在戰場上見過昇州人的火球。”
“是個好用的奇術，只是我還不太精通，點起的火球還不算大。”
中原地區大地上法術千奇百怪，有奇術、幻術、咒術、蠱術等各大種類，其中奇術範圍最廣，幾乎各州、各地都有別具特色的奇術。奇術或變形，或傳送，或強化，或解圍，林林總總，數不勝數，使用方式也不盡統一。陳川見識過火球把整個兵陣完全轟掉的場景，心中始終對這些奇術持有忌憚之心。
“你的劍很快，比我見過的近戰都快。”
江離嘆了一口氣：“這雖不是我第一次傷人，但每一次致人送命，我心中都會過意不去。”
“可如果不殺了失心瘋的蒙翳人，他們還會傷害更多的人。”陳川說道。
“你是朔郡人，你在這之前見過真正的蒙翳人嗎？”江離反問。
“見過......就在我家鄉。我還看過他的墳墓，就在我被徵召的那一天......”
“翳病讓人扭曲，讓人瘋狂。它如何傳播的，沒有人知曉，唯一知道的，是只有痛苦才能遏制病情。這就是天下罹厄的原因。”江離望向陳川，她滿眼都是無聲的嘆息。
尤喜二把盧老安置好了，為了防止再有什麼危險，四人要在木排上度夜。
“二位，我想讓盧老在木棚下棲身，希望二位成全，”尤喜二抱來一些乾草，鋪在木排上，“希望二位能將就一下......”
“大哥，傷怎麼樣了。”江離問。
“啊，多虧江姑娘的神葯，可以說是完全好了，”尤喜二很是感激，方才江離給他上了百敷散，就是在先前江離割掌后止血用的白色粉末，治好了他的咬傷，“今夜多謝二位相助......要是沒有你們，我倆恐怕早已給野狗果腹。”說罷向二人做拱手禮。
“沒事，勞請把我們送到古樹崖那就好了。希望明早能儘快啟程。”江離回禮，說道。
“准可以！以後我定會好生招待二位！”尤喜二說罷走進棚子裏，給盧老遞水。
“這就是天下眾生啊......”江離坐到乾草上，把束成馬尾的長發盤起。
陳川也坐下，他看向平靜流淌的江面。
黝黑的江面倒映着火把，以及素白的月光
“哎呀，你要做什麼？！我可沒叫你跟我睡一塊啊，”少女輕聲叫了一下，“你快去給我守夜。”
陳川趕忙說尤喜二隻抱了這一堆乾草啊，沒仔細看就坐下了。
那又怎了？走開，快走開呀。江離邊說邊躺下。
無奈，只好拿起絳刀，走到木排邊緣，倚着插在木排上的長條火把，慢慢坐下。
獨自一人眺望着江面和皇都的月亮。
家鄉現在在哪個方向呢？老長啊，我還是沒能帶你回家。少年悶悶地坐着，若是換作從前，在作戰的時候他可以連續三天不打盹，但是今晚出奇的困，可能是因為這幾天看到了許多的事，他一時感到疲憊了。
僅剩的意識支撐着他不要睡，他看向頭枕着包裹而睡的江離。
睡得真他媽香啊。
木棚下也沒了動靜，整個午夜靜的出奇，唯有江水聲陪伴着他。
年輕的斥候也慢慢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