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十八歲(二)

第二十三章 十八歲(二)

十八歲的陳川背對樹榦站着,面前一片潦草。

深夜裏的月光被雲層遮擋,只有火把的篝火照亮眼前的草地與樹林。

隊裏的人在搬運着狼的屍體。

“你小子別在那偷懶啊,啊?陳川是不?快來幫把手。”有人對陳川說。

“別叫我陳川,叫我三子就行了。”陳川上前,跟另外一個人抬起狼屍。

“今晚這一仗收穫頗豐,只要下了山我們就都能記功。”那人說道,鼓囊囊的嘴總是一股咬牙切齒的語氣。

“等天亮了把這些狼屍搬下去,嚯,賺了。”有人感慨。

“錢財都是次要,立功,還能當斥候,斥候晉陞多快啊,你知不知道?!”路守功說道,他的牙齒,要麼像狼牙,要麼像羽毛,錯綜排列,鼓鼓囊囊,所以說話總是歪嘴咬牙,給人一種呵斥的感覺。

“好了好了,回去咱好好喝一頓,”老兵咬着煙斗,突出一個完美的煙圈,“未來當了斥候還有的給我們遭的。”

陳川跟路守功一起把狼抬到樹下,手一甩,狼的屍體被堆在了樹下。

眾人打掃着場地,狼屍被放在樹下,個個壯碩無比,很沉重。這些兇猛的野獸,或被刀槍刺死,或被箭矢射死,或被捕獸夾夾住流血而死,四肢粗壯,毛髮柔順亮麗,只是全無剛才的威風。

收拾妥當,周圍點起更多的火把和篝火,目的是防止驅散其他聞着血腥味而來的狼群。

眾人“噌噌噌”爬上樹,唯獨路守功還在樹下,背靠着樹榦坐着。

山嶺中空洞一片,只有這一處亮有火光。眾人棲息在樹上,卡在樹杈上、躺在樹丫上,閑聊的話語之間還夾着拍打蚊子的啪啪聲。

老溫頭在吧嗒吧嗒吸着煙,他說:“那個啥,你叫陳川是不?”

“嗯。你已經問了我一遍了。”

“哦,老了記性不好了。你那麼小,才幾歲啊?十七八歲吧,為啥那麼賣命,跟我們那麼想當斥候?”老溫頭問道。

陳川想了一會,說:“我跟路大哥一樣,也想出人頭地,回家之後,給家裏撐腰!”

“瞎說,有那麼多路可以選擇,偏選這條?”

“我是被征來的,選不了......”陳川弱弱地說。

“哦.......誰不是呀。那你們呢?”老溫頭問其他人。

“我想當官,這樣娶媳婦容易!”

“多得軍餉,給俺娘多買點衣服。”

“純想殺敵,多殺幾個蒙翳人。”

“想陞官。”

“......”

眾人七嘴八舌,茂密的樹葉把他們都罩住了。

老溫頭躺在一根粗樹枝上,咳嗽了一聲:“嗨,都啥跟啥。等你們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知道,能趕緊回去,陪着家裏人該是多麼好!”

“這老溫頭,又想自己那女兒了。”有人說。

“你們不懂呀,你們不懂喲......”老兵還在默默吃着煙。

“哦對了,十八歲的那個小子,你跟女人滾過床沒有?”有人冷不丁地說道。

其他人都爆發出大笑,就像是樹冠本身就在大笑。

陳川一時不知如何回應,急着說:“我,我......沒有。”

“呸,凈說這些下九流的話!”樹下的路守功說,“七尺男兒應當醉卧沙場,縱馬橫戈飲血狂,哪像你們凈說這些爛舌的話!”

“他媽的,瞧把你能的,那你滾過嗎?”有人頂了一句。

誰想路守功表情複雜,嘴微微張開,努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說:“還真有過。”

眾人又是大笑,爽朗的笑聲響徹山林。

路守功從衣服內兜里掏出一個小盒子,用手指夾出幾片黑色的小葉子,放在嘴裏嚼了起來。

“吃啥啊,不給咱來點?”

路守功便把盒子遞上去,有人從樹葉中伸出手接下,過了一會又遞給周圍的人。

陳川也拿了幾片,發現是薄荷葉,聞了聞,很嗆鼻,但還是吃進了嘴裏。

盒子被丟回給路守功,樹上又多了吧唧吧唧嚼薄荷葉的聲音。

“鴟鴞鴟鴞,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

老溫頭一手拿着煙斗,一手枕着頭,雙眼望着夜空,哼起一首詩歌: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這老溫頭哼的是個啥?”

“詩經的《鴟鴞》!這都不懂?小土狗!”老溫頭輕輕罵道,像是在批評孩童,“回去了多讀一會書,讀書也是出路。”

“都是**,讀再多書都無用。還不如當柴燒,”路守功說道,“這些天有勞各位相助,路某感激不盡!”說罷行了一個軍禮。

“他娘的那麼客氣幹啥?”

“客氣。”

“都是同袍。”

“沒事兒,以後請吃肉就行......”

眾人謙讓着,這些共同作戰過的兵士彼此產生惺惺相惜之感。

少年在一旁看着,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許溫暖。

老溫頭繼續哼道:

“予手拮据,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譙譙,予尾翛翛,予室翹翹。風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

哼完,老溫頭還用短哨吹起了鴟鴞的叫聲:

“咕嗚嗚、嗚嗚、嗚嗚......”叫聲顫抖清幽。

小次山的夜晚靜悄悄。

第二天清晨,陳川醒來,霧氣在他身上凝了一層水,他抬頭一望,晨光熹微,山裡起了很濃的霧。

路守功還坐在樹下,他看起來守了一整夜,嘴裏還在嚼着薄荷葉,包頭巾上都是凝成的水珠子。

“呵——哎!”陳川想伸個懶腰,誰想直接從樹上摔了下來。

“嗯?!”把樹上眾人驚醒,睡眼惺忪地做出戒備。

“沒事......是我,摔地上了。”陳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陳川是吧?你小子。”

“對不住,對不住。你們叫我三子就行了。”陳川說道。

“有什麼來頭嗎?”

“把川字倒過來,就成了‘三’。”

其他人愣了一下,便開始惡搞,一個勁地叫喚道:“三子、三子、三子......”

“得了,該上路了。”路守功說,他站起身,熬了一夜的雙眼佈滿血絲。

眾人從樹上下來,像猴子一樣。他們整理身上的甲胄和武器,就着鐵皮壺裏的冷水吃面饃,權當作早餐。

林中一片清幽,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一條一條的,山霧久久不散。

吃飽飯,眾人走到堆垛的屍體旁,圍成一圈。由於昨晚燒了火,煙霧驅散着蒼蠅,狼的屍體還是乾淨得很,只是血流幹了,翻開的狼肉呈現一片暗紅色。

眾人一個接一個地上前,各自彎腰扛起一具狼屍。總共捕殺了九頭狼,隊裏有十人,最年少的陳川被留出來了,負責給眾人搬長槍弓箭等武器。

兵士們把狼屍橫在背上,狼的前後腿分別架在雙肩。狼的碩大體型幾乎蓋住了上半身,尾巴垂下來,像是每個人都披上了無比厚大的皮草。

“嚯,這死畜生真沉啊。”

一行人沿着來路往回走。邁過荊棘,穿過黎明的霧靄,這輕飄飄的晨光真像夢一樣啊,陳川抬頭一望,萬物在身邊復蘇,鳥鳴清脆悠揚。

跋涉的腳步聲回蕩在野草叢中,每個人都哼哧哼哧喘着粗氣。

狼屍很大很沉,路上間隔着幾次短暫的休息,有時候眾人齊聲吆喝,嚇得附近鳥兒成群飛起,眾人就在鳥兒的亂叫聲中嘿嘿地笑着。

翻過這個山頭,馬上就能下了山。山腳是一開始的出發地,有一個小村子,兵士們遁匿山林整整七天,現在都迫不及待地往山下沖,村子的茅草屋很快出現在眼前。

也許是約定好的七天時間正好到了,村子路口上站滿了人,都望向陳川一行人。這是迎接凱旋的村民,少年看向他們,心中不禁生起自豪感。

“鄉親們,幫忙抬一下啊,”走在前頭的老溫頭說道,“哎呀,撐不住啦......”

村民們站着停頓一會,走出幾個人,上前幫忙把狼屍卸下。

“這次收穫滿滿!整整九匹!把一個狼群都打垮咯。”老溫頭笑道。

但是村民們都沒有回應。

“我覺得他們有點不對勁。”路守功看着村民們說道。

陳川環視周圍的村民們,他們都拿着鋤頭釘耙,本來以為這是特意護送他們剿狼歸來而做的武裝,但是現在氛圍明顯有點沉悶,完全不是恭迎的樣子,倒像劍拔弩張的陣仗。

撲通,有人跪了下來:“軍爺們,給條活路吧!”

接着又有幾個村民跪下,紛紛向陳川一行人祈求:“給條活路吧,軍爺,給條活路......”

兵士們茫然地看着,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被村民們包圍。

“你們在幹什麼,起來,快起來!”老溫頭走上前,要拉起下跪的人。

“我不,軍爺,家裏都揭不開鍋了,軍爺,這稅我們再也交不上了,再下去我們都得餓死,或者被官吏打死,被餓死,被打死呀,軍爺,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給條活路軍爺,我們聯繫了翳軍,他們會帶我們走,”一個中年男子聲音哽咽地說道,他一再給兵士們磕頭,“他們一會就來,希望軍爺們就當無事發生,不要傷害了父老們......”

陳川一行人處於驚愕當中。

“軍爺饒命啊,軍爺饒命啊......”

“我們將你們送走,送走!就當無事發生吧......”

“這是要殺頭的死罪啊,可再不這樣就活活餓死!”

近百位村民齊聲乞求,悲慘得讓眾人不知所措。

“住口!”路守功突然大喝一聲,厲聲道,“難道你們要化作賊寇嗎?!讓家族蒙羞,讓孩子無父無母?!”

路守功咬牙切齒,雙眼怒瞪,額上青筋暴起,右手抓住腰間刀柄:“操他媽的天殺的,沒骨頭的豬狗!”

跪在地上的人被路守功一呵斥,停止了哭泣,哽噎着站起身。正要叛亂的一眾村民面露慌亂恐懼之情。

乞求聲戛然而止,沉默,無邊無際的沉默,鴉雀無聲,但好像又在翻滾着什麼可怕的東西。

“入他娘的,各地都是這樣,你在狗叫什麼?!”

“橫豎都得死!不如走險博一回!殺了他們滅口!”

“翳軍馬上就到,這些走狗算什麼!拼了他娘的!”

怒火,翻滾着的是怒火,所有人的面孔都被憤怒扭曲着,人群開始躁動起來。

“殺了他們,就沒人知道今天的事了!”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村民把兵士們緊緊包圍,個個拿着鐵鏟鋤頭,氣勢洶洶地不斷逼近。

“大膽!”路守功喊道,“膽敢再上前一步?!”

路守功抽出刀,橫在身前。其他人也被他一帶動,慌慌張張地抽出刀:“不要靠近!不要靠近!”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不要靠近!”

少年神智恍惚,烈火般的驕陽,恍若被蜂蟄傷。

這片修羅場上,只能有一方活下來。

村民們怒吼着縮小包圍圈。

十個璽印軍的兵士背靠背,聚成一個小圓心。

“我們一起走出去,我們一起殺出去......”路守功對其他人說道。

十把刀指向十個方向。

那是陳川第一次殺人。

......

......

陳川感到有什麼東西在推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現江離在喚他起床:“小兵子快起床,盧老不見了。”

陳川爬起身,現在是清晨時分,江上一片靜謐,尤喜二站在木排上,一臉的着急。

“發生了什麼?”陳川問道。

“昨夜實在太困,睡得太死,一覺醒來,已不見盧老身影!”尤喜二邊說邊踱步,滿臉的自責。

“莫不會......”江離看向江面,猶豫地說。

“不可能,絕不可能!”尤喜二想到了什麼,突然打斷江離說道,“盧老一定回村裡拿什麼東西了,一定的!畢竟要遠走他鄉,一定的......”說罷便自顧自跳下木排,跑進村中。

“哎!”江離輕輕叫了一聲,陳川也跟她一起跑出去,跟着尤喜二發了瘋一般遊走在村中。

“盧老!盧老!”

“盧老!盧老!”

晨光清冷得澆滅一切希望,三人尋找的腳步停在一塊廢墟邊。

盧老,大壺村的最後一位長者,將自己弔死在一塊搖搖欲墜的房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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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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