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大壺村(三)

第二十一章 大壺村(三)

跟陳川想像的不一樣,盧老的棲身處是村子中一個小小的棚子,棚子早已被大火燒毀,但是盧老又找了木竿子重新搭了一個。

此時陳川才明白盧老受的尊重之高:人們都會爭着留盧老在家中過夜,盧老完全可以靠村民們的邀約過活。

棚子裏有幾個被燒黑的石墩,看來是早已在此,三人坐到石墩上。

盧老開口說:“先祖沿河而徙,最後找到了這一塊水邊地,傍水近山,靠自己的手藝使村子興旺聞名。

“老朽是隆朝五十年生人,至今顛顛倒倒,度過了八十九個春秋,有過家業,有過故事,老了承蒙村中人照料,得以渾渾噩活到今日。

“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亂,就讓它亂吧。大壺村這一塊與世無爭之地,沒想到也會被波及摧毀。先是逃難的人來洗劫,再是逃兵潰軍來劫掠,又是官軍兵士來夷平,最後我們也成了難民,終將要流離在十八州中。

“話說老聖人建立隆朝,那是何等偉大,何等驚奇!長達三百年的內亂分裂,在龍吼龍鳴之中了結,廣闊千萬頃的中原土地有了安穩,萬世萬民籠罩在龍的恩澤下,神鬼都有了安排,怪異都有了約束。

“多懷念當時啊......可是近年翳病流行,扭曲人身,摧殘人心,破壞法度,毀害天道。國庫空虛,朝政混亂,各州反賊四起......”

“盧老,這......”尤喜二猶猶豫豫地打斷道。

“哈哈,就且容老夫暢言,時日不多了,時日不多了......

“中原十八州,大半都已插滿反旗,各路頭領相互攻伐,各州相互仇視,廟堂之上朽木為官,州府之內禽獸食祿,狼狗蟲蠅之徒橫行當朝;怪物湧現,鬼神不安,恐慌四起,飢荒頻繁,有人相食,更有甚者,修道成怪,迷失自我,異化發狂......

“喔,老二啊,你們是不是要前往古樹崖?”

盧老看向二人,目光中滿是回憶的情感。

“是的,我將要帶這二位大人前往古樹崖。”尤喜二答道。

“為何去那?哦,我不必去問......沿着江流主幹,向東南方走,那裏的水比較緩......喔,古樹崖是個古怪的地方,連我個不出村的老頭子都知道......你務必要保護好圖集,大小壺的命脈,就留存在你那,權當個念想吧......”盧老頓了頓,看向陳川,“我不知少俠將要前往何處,但是前路必然兇險,旅者不可問路,行者不能露宿,因為路上太多惡人惡怪。今早連野狗也敢襲人,你們一定要小心為好。”

陳川點了點頭,想了一下,問:“老伯伯,請問社州受翳病沾染過嗎?”

“呵,你這什麼話,天底下哪有不被這病侵擾的地方,”盧老嗔笑了一下,“大壺村之前就有不少人受過翳病。我們都把病人安置在村子的西北一角,不許外出,由我們每日送飯送水;一有死者,全村為其下葬。

“官軍的前鋒來這時,只顧追擊叛軍,無暇顧及村子的維護,那裏同鄉......大概不是受害了就是逃走了吧。”

陳川與尤喜二默然。

三人一直坐到了日落時分,

今夜的風很大。盧老說既然是明天就要啟程了,不如今晚就待在村中,陪大壺村的土地和亡靈再過一晚。

夜色如墨,風直吹得四周蘆海刮動,發出沙沙聲,在村裡也能聽得到。

尤喜二從木排上取來油燈和食物,陳川去打水。

拎着木桶,提着火把,穿過廢墟,四周黑索索,風中帶來涼意,陳川來到水井邊,水井的轆轤早已燒成灰燼,他只好一手舉着火把,一手抓着繩子,把桶慢慢放進井中。

平野里沒有鳥鳴,只能牽強地聽到江流邊的水鳥叫喚。陳川聽不出來這是什麼叫聲,他一下一下地放繩子,突然,好像桶碰到了什麼東西,硬硬的,不規則,好像不是水也不是井底。

陳川探頭,拿火把一照。

井中有一具半焦的人體。

陳川悶悶地回到盧老的小棚子裏,他直接把木排上的水打了些過來。

盧老把篝火點燃,又拿了一些石塊圍住火堆,免得今晚出奇的大風把火給吹滅。

“現在是季春。原本大小壺的木器都是在冬季囤材,在春季開工,在夏季打磨,在秋季運出,哎,現在工藝的第一步都未完成......”

三人在棚子裏吃着面饃和肉乾,只不過盧老口牙不行了,只好吃些用水泡軟的面饃。

尤喜二說:“哎,我今年這一趟航程也極不順利。璽印軍出了郡了,開始跟叛軍交戰,波及到許多我原本要拜訪的地方,哎,拿了一直挂念的金絲楠木,還要提心弔膽的。這一路下來,不知道還要損失多少......”

陳川不知該說什麼,他一直感到有點不自在,即因為目睹過的一切,也因為他的原本的斥候身份。

母親,二妹,三弟,不知他們現在怎麼樣了,家鄉在郡內,應該沒什麼危險吧?

媽的,還是太折磨人。陳川吃下一個面饃,感覺自己實在沒有食慾。尤喜二問他:“對了,江姑娘呢?”

“今日我還沒見到她。”

“奇怪,大人今早不是還去找了她嗎?”

“不清楚,不清楚......”

“奇怪......”尤喜二眉頭緊皺着繼續吃東西。

“她應該會在明早回來的,我了解她。”雖然是這麼應付地說,但陳川心裏卻已擔憂幾分,又覺得自己實在可笑:你了解她什麼呢?凈說屁話。

篝火在靜靜燃燒着,可是棚子外邊的晚風一直在刮,風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在夜裏嚎叫一樣。

奇怪,這還分明是春季,怎麼風颳得如此之猛?

“全都亂套啦,全都亂了,這世道怎麼成了這樣......”尤喜二還在感慨,“各地都在反,各地都在亂。沒想到,連李將軍的第八團,也都跟惡徒同流了。”

“老二你莫多說,李將軍的軍旅並未侵犯庶民一毫。”

“可是郡里四周都在傳第八團已與叛軍無異......”

盧老用拐杖扦敲了一下地面:“胡說!都是傳言,我也聽過,但是分明是把李將軍的人跟惡徒搞混了。第八團從西邊撤到大壺村的時候,都軍紀嚴明。作亂的都是他們撤出后,跟來的潰兵。”

“喏......”尤喜二低頭不語。

李將軍曾是備受敬仰的人物,統領百萬大軍,為隆朝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但是最後卻率領親信部隊第八團,公然對抗朝廷,加入翳軍,與璽印軍對抗。

四處傳聞說,李將軍其實患上了翳病,其帶領的第八團也與異化扭曲的蒙翳人無異。可是無論是在小壺村的遭遇,還是大壺村裡盧老的講述,都讓陳川懷疑起了流言。

“哎,一切都是翳病惹的禍。先是讓人失心瘋,最後死亡,甚者,扭曲成怪物......越往中原邊界走,所見的景象,所見的人與物就越是古怪......”

“吼嗚————”

尤喜二還要繼續說,但是突如其來的狗叫打斷了三人。陳川本能地抓刀站起,往棚子外一望,卻遠遠地看到黑暗中無數綠眼。

那都是亮得瘮人的狗眼睛。

狗群像是在遠遠徘徊似的,陳川不知道它們是否在往棚子這裏偷窺,他悄悄地給二人示意,尤喜二撿起一根燃燒着的木柴,把盧老護在身後。

“二位,莫擔心了,老朽死在家鄉,也算值了。”盧老悲哀地說。

但是陳川顯然下定了決心,他好像受到了什麼刺激,他轉頭說:“我們儘快回到木排上去,越快越好,不要跑,越跑它們就覺得我們越怕。我們一起走出去......我們一起殺出去......”最後一句話是自言自語般地喃喃,陳川握住刀,另一隻手也撿起一根點燃的木柴,他讓二人向江邊轉移。

黑夜中只能看到野狗的眼睛,數不清有多少對了,一群一群,必定不下二三十隻,密密麻麻,如同暗夜裏涌動的潮流。

陳川在外圍護衛着二人。少年握着刀,清楚地意識到周圍的狗群正在向他們靠攏。

三人已經被包圍了。

黑暗,晚風吹得木柴的火焰極不穩定,陳川舉着木柴往四周照了一圈,微弱的光亮下灰的,棕的,黃的......狗群已經靠得如此之近。

“嗚嗚嗚......”野狗都在低聲吼叫,也許它們正在磨着牙。

“到時候如果我撐不住了,二位就用火光晃它們,往江邊跑,往江邊跑。”陳川看着許多黑色的狗影,心中升起一些悲哀,這種悲哀讓他盯着最靠前的一隻狗,目光詭異得野狗一時不敢再靠近。

黑夜詭風,人與狗對峙。

一聲極快的吼叫,一隻灰色的狗撲上來,被陳川斬成兩半,很快所有的狗都叫起來,犬吠盈天。

又一隻,又一刀,狗血滿地。

“你個狗子今日得勁了?敢咬你大爺?”尤喜二大罵道,揮舞着木柴,試圖喝退狗群。

誰想狗群叫得愈發大聲,一下子都撲了上來。

“啊,你他媽的......”尤喜二被咬住小腿,摔倒在地,另有兩隻野狗衝上來,想要咬他的手臂。

陳川一腳將它們踹開,自己左右手並用,用木柴砸,用絳刀砍,與野狗們來回拉鋸。

森森黑夜,洶洶狗吠,少年猶如困獸掙扎。

“所有人,閉上眼!”一聲高喝不知從何傳來,陳川愣了一下,空中突然騰起一團橙色的火球,發出的強光刺得他本能地閉上了眼。

“轟!”火球落地,炸出一圈兇猛的余焰,瞬間將狗群吞沒。

陳川聞到了毛髮和皮肉的焦糊味,與他在戰場上聞到的不同,被燒焦的野狗散發著很刺鼻的腥味。

狗群大亂,火球在地面砸出大坑,坑周圍盡數是焦黑的死狗,被爆炸餘波掀飛的野狗驚慌地嚎叫着,爬起來,向四周竄逃了。其餘嚇破了膽的緊跟其後,僅留下被火焰燎傷的在地上不斷撲騰,陳川站在野狗的慘叫聲中,握着刀,也是一臉茫然。

“江姑娘?”尤喜二問道,“江姑娘......”說罷便倒在地上,捂着受傷的小腿嗷嗷叫着。

江離從黑暗中跑出,背着包裹,一身布衣打扮,只是多了一把劍,帶着劍鞘掛在腰上。

“怎麼了?”江離跑到三人面前,看到受傷的尤喜二,蹲下來正欲解開包裹————

“呼......汪!呼——汪!”江離來不及轉身,一道極快的黑影閃出,直衝四人面前。

陳川揮刀,恍惚交鋒間看到一張扭曲的人臉。

“呼汪!”黑影敏捷地躲過揮砍,調整身姿,轉而撲過陳川。

很銳的指甲,幾乎可以是利爪了,抓傷了陳川左臂。陳川這時才看清它是個人,手腳並用地着地,體毛旺盛,如狗一般。

陳川第一次見到這麼猙獰的人。他的目光兇狠,富有攻擊性,最重要的是,雙眼通紅髮亮。

“呼汪!”沒想到人能發出如此迫真的狗吠。他移動得太快了,陳川無法跟上他,絳刀不知所措地架着,對方毛髮炸開似的豎起,殘破的衣服下肌肉扭曲鼓脹,在蓄着力。

迅猛的一撲,陳川順勢側身避開,但是還未轉回身,又是一撲,爪子如風般向陳川迎面打去。

一瞬里四周都亮滿劍光。

劍極快地劈出,極快,極快地把半條胳膊卸下,劍閃亮的軌跡帶出了噴涌的鮮血,關節之下露出整齊異常的切口。

怪人嚎叫着倒地。

陳川回頭,看到江離手腕一轉,把手中劍上的鮮血甩掉。

“呼汪!呼汪!......”那人還在沖四人吼叫,陳川走上前,火把將其照得清清楚楚。

黝黑的皮膚,許久未清洗,旺盛的毛髮,覆蓋四肢和臉龐,突起的上下顎之間,犬狀獠牙露出,儼然一個野狗般的人,不,儼然一個人般的野狗。

怪人爬起身,又倒地,爬起身,又倒地,最後趴在地上,用儘力氣吼叫着,血還在從被砍斷的右手臂流出。

“木娃啊,木娃!”盧老快步走上前,拐杖立在怪人面前,“木娃!你怎麼變成這番模樣了呀......”

怪人暴戾地瞪着盧老,一雙赤紅的眼睛寫滿仇恨。

“都是這該死的翳病害的!遭天譴啊,遭天譴!”盧老仰天長嘆,幾乎就要哭出來。

“呼汪!”誰想這被叫做木娃的野獸一口咬在盧老的拐杖上,頭一拽,把盧老拉倒在地。

“呼汪!”又是一聲,他撲向倒在地上的盧老,用盡全身力氣發動最後的攻擊。

尤喜二上前,一腳將其踩住,木娃撲騰了一下,在血泊中突然再也不動彈。

陳川彎腰試探氣息,其已經死去。

江離收劍。

兩行渾濁的淚水終於從盧老眼裏流出。

仍未瞑目的木娃睜着雙眼,紅色的翳清晰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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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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