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老媒來了
老媒來了。小跛子在樓梯口一探頭,說了這句話,人就“嗖”的又縮回去了。
劉小青上班已經快三個月了,知道小跛子除了給大家分發佈料線團,兼發廠里的各種通知,正式的和非正式的。
一個車間的女工都把目光投往秦玉梅這邊來。誰都沒有說話,車間裏一片“嗒嗒嗒”的機器聲。這和平常可不一樣。女工們都有自己的姐妹,一邊做活,一邊家長理短說幾句閑話。所以,車間裏始終都在嘰嘰喳喳。機線有多長,女人的舌頭就有多長。
劉小青無端緊張起來,這個老媒婆一直沒來上班,劉小青心裏也一直吊著這件。隨着和秦玉梅親近起來,擔心秦玉梅干不過老媒婆的心事就越重。不由得看了秦玉梅一眼,秦玉梅若無其事踩她的機子。但劉小青卻看見她悄悄拉開了小抽屜,把那把大剪刀拿了出來,放在打着的襯衣下面了。
劉小青嚇了一大跳,心裏突突跳了起來。這可不是吵個嘴,抓抓扯扯的事情。真要一剪刀捅了誰,弄不好出得出人命。為一個機台,惹這麼大事?
那不行,不能讓秦玉梅出這個頭。比起秦玉梅,劉小青可經健壯得多了,力氣自然也大得多。只不過從來沒有和人打過架,也沒想着要和人打架。但是,身架擺在這兒,那一巴掌打下去,秦玉梅不是也沒敢和自己怎麼樣嗎?
老媒婆既然來了,躲也躲不過。
“把剪刀收起來。”劉小青低聲說道。
劉小青是這樣想的,不管那老媒有多厲害,絕不能讓秦玉梅為自己吃虧,當然更不能讓秦玉梅動上剪刀。
“剪刀?剪刀在哪兒?”秦玉梅裝模作樣,低頭找了一陣,反問劉小青道。
劉小青站起來,準備自己去把秦玉梅的剪刀收了。秦玉梅這才拉開襯衣,把藏在衣布下面的把刀收進了小抽屜。然後大笑起來,笑得踩不動機器。
“輪不到你。”秦玉梅說。
“什麼叫輪不到我?本來就應該是我的事。”劉小青一副一人做事一人擔的模樣。
“你以為你厲害?你以為能是老謀的對手?”
“她有多厲害。”劉小青問。
“她有多厲害?”秦玉梅撇了撇嘴,這才接著說道,“十個你也不是她的對手?”
“十個我……也不是對手?”劉小青一聽這話,有點傻了,“那得幾個你?”劉小青暗忖,自己恐怕對付得了兩個秦玉梅的吧。我都輪不到的話,只怕你早就被打趴了。因此,看秦玉梅的眼色就有些怪怪的。
“一個我足夠了,只是,不曉得我姐以後會不會瞧不起我了。”秦玉梅有些衰,看劉小青的眼色更怪,完全不是之前那個敢做敢當的角色。
“怎麼說?”劉小青不解。
“就給你說一件事。也就是前年的事情,廠里和醬菜廠爭巷子口那三間房,就老媒一張嘴,把醬菜廠幾十號人罵回去了。”
“罵回去了?不是動手?”
“誰和你說動手的了?”
“那你拿把剪刀幹什麼?”
“這把剪刀本來是老媒的。我的那把鈍了口,她沒來上班,我拿來用。她來了,我就得還給她。”
“你嚇死我了。”
“你以為廠子是農村啊,你讀過書,也算得是個讀書人。不曉得君子動口不動手啊,不曉得要講點文明禮貌啊。”秦玉梅哼了一聲。那些日子,街道正推進一個叫“文明禮貌月”的活動。
聽了這話,劉小青笑了。
秦玉梅也笑了,既有點自嘲的意思,也為這話很有點時代感而得意。
“那,你又罵得過老媒?”
“我平時肚子裏倒是有詞,就怕罵起來的時候,想不起來,還有的怕是出不了口。”
“誰詞多誰就贏?”劉小青大為好奇。
“那也不完全是,但若是誰翻來覆去一個詞?自己都覺不好意思出口。”
說到這裏,秦玉梅笑了起來。那次和醬菜廠的罵戰,雙方本來勢均力敵。醬菜廠那幫婆娘也不是好惹的。她們穿着長水筒水鞋,個個繫着個皮圍腰,看去可比襯衫廠的女工們“下得爛”。
不過,正如秦玉梅所說,君子動口不動手。而且好歹也是工廠女工,雖然是罵戰,帶髒的字眼也不太罵得出口,無非是互相揭揭老底,說一些極盡諷刺和挖苦的話,讓人抬不起頭來。
不知道老媒婆怎麼想出“屎醬”兩個字,醬菜廠的人一下子就啞了火。
“還想要巷口三間房,屎醬屎醬,想臭一條街啊。”
原來,醬菜廠想在巷口開一家門面,看上了這三間房。這三間房本來倒也是醬菜廠的地片,後來因為臭水流得一條街都是,街道居民怨聲載道。於是手管局出面,把襯衫廠一個院子對調給了醬菜廠。那時候,是醬菜廠佔了便宜。
這些年,街面上做生意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鋪面就變得金貴了。襯衫廠生產的襯衫都是定製,自己也倒是用不着鋪面。可到了這種時候,就是傻瓜也曉得臨街的鋪面以後只會水漲船高。又怎麼可能再和醬菜廠調回去。
醬菜廠的報告打上去。
這時候,手管局已經改成了二輕局,不光是名稱換了,原來的領導也差不多都換了,領導水平也比之前的高。人家在報告上批的是,請與襯衫廠友好協商,妥善解決。
醬菜廠的廠長拿着批複來友好協商了好幾次,但終究沒能妥善解決。於是,醬菜廠的女工們出面了。她們搬來幾十個罈罈罐罐,就在三間房前擺了一溜攤子,公開叫賣。
襯衫廠的女工們當然不幹了,她們先是找到了廠長,人家都欺負到臉面上了,你這當廠長的,屁都不放一個,當縮頭烏龜啊。
小老頭兒眯着眼在布料上畫他的線,哼了一聲,說了一句,人家是廠長去擺的攤,堵的門?
襯衫廠女工們楞了一楞,明白了廠長的意思。於是就有了雙方排兵對陣的一幕。
一句“屎醬屎醬”,襯衫廠女工們大笑,在精神上完全壓倒了敵人。老媒一戰成名。
劉小青也笑了,但還是搖了搖頭。不要說罵人,就是這種損人的話,她恐怕是一個字也出不了口。秦玉梅剛才說輪不到自己,果然是有道理的。
小跛子又上樓來了,一拐一拐在過道分發佈料。
“老媒呢?”有人問了一聲。
“回去了。來續假呢。”
“怎麼都不上來一趟?”秦玉梅問,“是不是病又重了。”言語間倒有幾分關心。
“她說是就不上來了。-就是那病了,都轉移到骨頭了。”
“癌?”聽得轉移二字,劉小青大吃一驚。
偏偏是劉小青這話一出口,大家都往劉小青看過來。好像老媒得的本來不是癌,只是她一說出口,就成了癌。
小跛子來到秦玉梅的機台,手裏的塑料筐子裏,除了線團,還有十幾張一元,兩元,以及五元的鈔票。秦玉梅也從身上掏出五元錢放進筐子裏,卻抬頭對劉小青說了句,“你不用的。”
但劉小青還是叫住小跛子,也往筐子裏放了一張五元的鈔票。放了以後,卻有些心虛起來。剛參加工作,得添一些東西,這個月覺得輕鬆一點,給爸媽寄了去十塊錢,衣袋裏剩下的錢恐怕不夠用到月底。
當過知青的參加工作沒有學徒期,拿一級工的工資。輕工系統一級工的工資二十八塊,加三塊的糧貼。剛好三十齣頭。五塊錢,也是個數了。
“你記得告訴老媒,劉小青是新來的。”秦玉梅交待了一句。
“還要你說?”小跛子說完,看了秦玉梅一眼。
“你敢瞪老娘,反了你了。”秦玉梅怒道。並隨手扔出一個線團,打在小跛子背上。
“給老娘撿回來。”
小跛子楞了楞,還是彎下腰找那個線團。找了半天沒找到。一個女工踢了一腳,那個線團滾到過道上。小跛子撿起線團扔到秦玉梅機台上,一跛一跛跑了。
幾個附近機台的女工們笑了起來。秦玉梅並沒有生氣,也跟着大筆笑,還說了句,“何明志長大了哈。”
何明志是跛子的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