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留下乾媽的位子來
襯衫廠是公私合營過來的大集體,生產車間不大,但廠子周邊幾個大大小小的院子都是廠里的地片,要麼是當初合營過來的,要麼是沒收來的舊官僚的房產,沒能力擴建,只是拆了幾道院牆,拿來做了廠里工人的宿舍。
劉小青結婚一年以後,有了個兒子。廠子在市中心,想到兒子以後上學上幼兒園方便,劉小青一家子就住在襯衫廠,季長風早早晚晚騎車去北郊上班。
住襯衫廠還有個好處,老娘們的廠子,就很老娘化,現在應該叫人性化。廠子不開食堂,但卻輪換着安排不方便的女工照看娃娃,也算做是託兒所了吧。踩縫紉機不能算體力活,但一天七八個小時踩下來,來好事就很磨人了。
縫紉工習慣了“順溝子淌”,卻始終都怕那幾天。就是在熱天,也要弄一個深色的厚坐墊。這種輪換,大家都說好。
一間屋子,做了個柵欄門,扔了幾個大線團的軲轆,會爬的在地上爬着滾軲轆,不會爬的睡在圍床上,也就幫着換換尿布殊么的。到吃奶的時候,叫聲小跛子來把娃娃抱上樓去。
有了個孩子,日子就過得像日子了。秦玉梅喜歡孩子,口口聲聲兒子兒子的叫,沒事的時候就在劉小青家,要麼劉小青做飯,她帶孩子。要麼她做飯,劉小青帶孩子。
劉小青說,就讓孩子認你做個乾媽。
秦玉梅說才不,我就要做姨媽。乾媽這個位子得留着。
“你給誰留着?”劉小青有點奇怪,還有一點點犯忌。
“不是我給誰留着,是你得留給我留着。”
劉小青不解,“我給你留着,我做誰的乾媽?”
秦玉梅就說了,“姐,你還想做誰的乾媽,當然是做我女兒的乾媽了。”
劉小青眨了眨眼睛,“你說真的?”
秦玉梅認真點了點頭,要劉小青跟季大哥說,讓季長風給介紹一個對象。還就要季長風廠子裏的工人。
季長風所在東風機器廠,是一家響噹噹的國營大廠。那個年頭,在北郊的國營大廠當一個工人,算得上很有身分。但以秦玉梅的長相,要找個東風機器廠的工人並不是難事。
“季大哥不是當工段長嗎。他手下的工人,誰是個什麼德行,他還能不清楚?”
但劉小青還是覺得為難,因為這事得看老季。老季最不願意的就是給人當媒人了,他給你介紹了他車間裏的工人,如果你看不上,他就會覺得水了人家。
秦玉梅說,只要姐和季大哥都看得上。我保證不讓季大哥水人。
劉小青果然就和季長風說了。然後說,是玉梅主動要我和你說的,有沒有合適的人,你拿主意。
沒想到季長風一聽,大巴掌拍得山響。連聲說好,咱們不有個陳漢中嗎?
陳漢中不僅和季長風同廠,還就同一個車間。是個有名的老實頭。車間有的甚至工人說,和他工作這麼多年了,天天看他笑,就沒聽他說過一句話。為此,在見面前,季長風給陳漢中說,那小秦姑娘就是厲害了點,聽說以前那個男人就是受不了她,才離了。
陳漢中不怕女人厲害,說,“女人再厲害,也就是嘴上厲害,讓着她就是了。”
季長風聽了點了點頭。
陳漢中說,“工段長,還有什麼要交待的。”
季長風說,“光讓着也不行,她以前那個男人,聽說就是她一板凳砸出去,再不敢回那個家。”
聽到這裏,陳漢中一楞,
還有這樣的事?那要是她砸我,我就在回廠子裏躲兩天再回去?讓她消消氣?陳漢中的意思,他可沒這麼小心眼,一板凳砸得不敢回家。
季長風說想了想說:“你躲幾天都沒問題,可這小秦不一樣,你越躲,她反而氣越大。”
陳漢中搓着手,“那怎麼辦?我讓她砸,她想砸幾板凳砸幾板凳好了。”
季長風搖搖頭,說,“漢中啊,你不知道女人打男人她心裏什麼滋味吧?”陳漢中當然不知道,一個勁搖頭。季長風接著說:“她越打,會越覺得自己窩囊,怎麼嫁了個比自己還窩囊的男人?你說她火氣能消得了嗎?”
“意思是……給她一下子?”陳漢中再老實,也聽明白季長風這話了。可是,這又有個問題,陳漢中問,“她要是不拿板凳砸我呢。”
季長風笑了,“她不砸你,那就好好過日子啊。”季長風的笑里有些古怪。其實是覺得陳漢中問得多餘。心裏說,她要是沒有拿板凳砸人這脾氣,就輪不上你了。
陳漢中晃晃長滿老繭的大手,一巴掌拍在鉗工台上,說:“她要是砸我,我就只還她這一巴掌。”那雙鉗工的手非同小可,一巴掌下去,震得工作枱上的老虎鉗直搖晃。
季長風大笑,一顆心落地。想了想又說,也不能拍那麼重,打斷了骨頭,還是你的事。當然也不能太輕。
陳漢中又在工作枱上試打了幾下。季長風叫停,說,我也不知道你這一巴掌拍下去是重了還是輕了,不如你打我試試。
陳漢中果然揚起巴掌,往季長風肩膀上拍了下去。
“啪”
“絲--輕點輕點。”
“啪”又拍了一下。
“還得再輕點。”
“啪。”又一下。
季長風揉着肩,“恐怕差不多了吧。”
陳漢中估模着最後那一巴掌的力度,在工作枱上反反覆復又試。“啪”“啪”“啪”。
陳漢中試得太專心,沒看到車間主任過來找季長風說事。
“漢中,你幹什麼?”車間主任遠遠問了一句,陳漢中沒聽見,主任邊吼邊走了起來,“陳漢中,你有病啊。有病去醫務室,拿工作枱出什麼氣?”
陳漢中回過頭,笑了笑,“主任,我沒病,我是試試工作枱穩不穩。今天出的活,都是差了五個絲。”
車間主任聽陳漢中這麼說,也抬巴掌往工作枱上拍了下去,又搖了搖。
“嗯,是得調一調了。”
季長風在一旁聽到,心裏納悶,這個陳漢中腦子原來也這麼好使。
秦玉梅和陳漢中是在劉小青家見的面,那天是包餃子吃。
陳漢中沒有不滿意的。秦玉梅人長得俏,那天又稍稍打扮了一下,漂亮得陳漢中都不敢多看她一眼。雖說是結過婚的女子,但年紀還是比陳漢中小了兩三歲。
秦玉梅可不一樣,認認真真把陳漢中看了個遍。一身工作服不新也不舊,雖說低着個頭,但那套工作服在身上,卻也是個漢子。那天,季長風來找劉小青,也是這樣一身穿戴。
北郊的工人,自有那北郊工人的派。
吃了餃子,陳漢中也就回廠里去了。
對過相有些天了,秦玉梅這邊沒個迴音。陳漢中那幾天心裏跳着個兔子,每天從早跳到晚,從來倒頭睡到大天亮的人總是半夜就醒。到底忍不住,悄悄問季長風,“我是配不上她,給個信,讓我實在睡我的覺。”
季長風一看陳漢中,眼睛都熬紅了。當然知道一個男人心裏有個女人,那是什麼滋味。回去就和劉小青說了,讓劉小青問問玉梅,給個態度。
劉小青卻偏偏不問,對季長風說,你就讓他再熬幾天。
季長風說,“我怕他熬不住啊。眼睛都紅了。”
劉小青說,“熬不住也得熬。他都熬過快半輩子了,多熬幾天算什麼。”
“我是怕他白熬了。其實,漢中這人不錯。”
劉小青一笑,“我心裏有數。”
劉小青說心裏有數,但季長風心裏卻是半點數也沒有,回去只好給陳漢中說,你嫂子讓你再等幾天,她說她心裏有數。
“嫂子說了她心裏有數?”陳漢中一臉驚喜。
“是,原話就是這麼說的。”
“嫂子有沒有說,這個數是多大個數?”陳漢中又問。手裏拿個千分尺,滑來滑去。
“她沒說。”季長風看着陳漢中滑千分尺。
陳漢中也不好再問下去。懷裏揣着兔子,一夜裏有大半夜看天花板。
又過了幾天,都下班了。秦玉梅沒走,劉小青也就沒走,知道秦玉梅有話要說。還真是秦玉梅來反過來問劉小青了,哎,那老木頭怎麼說?不會說話連個屁也不會放嗎?
劉小青踩着機器,頭都沒抬一下,反問秦玉梅,那你怎麼說?
秦玉梅這回可是真生氣了,老娘我和你說我的人生大事,你連個機器都不停?
劉小青仍然踩她的機器,“你季大哥來那天,你不也這樣和我說話嗎。”
秦玉梅怪笑一聲,一伸手把劉小青正打着的農料扯下來,說,“我姐你記我的仇?你叫他來娶我。”
劉小青撿起地上的衣料,一邊拉扯一邊說,“你說得那麼簡單啊。是你的人生大事,就不是人家的人生大事了?你既然這麼說,那我就讓老季問問人家,看他願意不願意吧。”
秦玉梅大怒,站起來直到劉小青身後,再次把劉小青的衣料扯了扔在地上,“就他那樣,還用得着問他?還他願意不願意?”秦玉梅說著,突然哭起來,一屁股坐過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