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道歉
抓緊了裝着甜品的袋子,莉莉安在看到文森特的瞬間感受到千萬種難以言述的情緒。
嚴格來說,這是兩人在脫離【美夢之鏡】后的第一次見面——彷彿一隻不慎掉入狐狸窩的兔子,莉莉安在蘇醒之後飛也似地逃出諾福克莊園。
那些烙印在她精神上的感覺太可怕、太瘋狂也太令人顫慄。不同於劇本或者條漫,它們遠遠不能被一句“幻境中的經歷都是虛假的”來撫平。回到公寓的當晚,獨自躺在她的床上,莉莉安仍然為夢中重現的場景臉紅心跳。
她夢到他火紅色熾熱的皮毛,她擁抱着他濕掉一個尖尖的、卻依然蓬鬆得能夠當抱枕的狐狸尾巴。他毛茸茸的耳朵被她的手指揉戳出高低不平的小坑,月光無法照進的暗室里,銀鏡和金屬鏈條一起把細細的弧光反射到她的臉上。
像是被人細心擦拭或者保養的珠寶,她在透明或白色的黏稠護養劑里洇潤出艷紅的光澤——
不等她在夢境中回憶起更多,幾近窒息的沉浮感已然令她不安。在月亮翻過倫蒂斯山的時候醒來,莉莉安的臉遠比她以為的還要熱燙。堆疊的被子裏她摸到一片潮濕的衣料,看着自己的指尖沾染上水液的光亮,莉莉安慶幸她沒有做出留在莊園的決定。
而那晚的月光格外明亮。透過幾層紗質的窗帘,絲絲縷縷的銀色光線仍然清晰地映照出她身上的每一片肌膚——
莉莉安為這些驟然浮現在日光下的片段顫抖。刻意的分離沒能淡化那些記憶,文森特本身就像是一把烈火,甚至不需要他做些什麼,僅僅是出現在她眼前,他就能輕而易舉地重燃灰燼。
大狐狸在她遲疑的時候走過來。
“莉莉安,”文森特的聲音及時打斷她飄遠的思緒,“在想事情嗎?你在樓梯上站得有些久。”
除了直白誠懇的在意,大狐狸的語氣里還摻雜着許多複雜而幽微的試探。
作為唯二清楚癥結所在的當事人,文森特在見不到莉莉安的幾天裏翻來覆去地心慌——
幻境裏的大狐狸在莉莉安忍耐度的最邊緣左右試探,而他不確定自己在恢復正常后是否還能得到她寬容的對待。
莉莉安被文森特的聲音弄得一顫。
在幻境裏被他逼迫着求饒,磕磕絆絆地學會幾個輕佻的單詞,往日裏溫柔的聲線在她耳邊低沉又性感地講着下流話,莉莉安已經沒法再用原來的眼光看待他。
匆忙收斂記憶,回給文森特一個似乎怎麼解讀都很有道理的淺淡微笑,準備拿鑰匙開門,莉莉安把手裏的甜點袋子隨手遞給他。
兩人的指尖一觸即分。
而甜蜜的糖果氣息只是聞一聞就足夠讓文森特心尖打顫:狐狸公爵的記憶告訴他,他在【美夢之鏡】創造出的虛幻中還嘗到過更甜的東西。
謹慎地接過裝着水果撻和蛋糕的小盒子,注視着低頭翻找提包的莉莉安,文森特不動聲色地讓自己移動一點距離。
隔着幾個台階,狐狸公爵的影子隨着他的動作漸漸貼近到莉莉安的腳邊。眷戀又略微畏縮地把她籠罩起來,這條影子沉默地替他心事重重的主人發言。
然而莉莉安一點都沒有接收到影子和影子主人的欲說還休。
專心致志地(又或許是故意裝聾作啞)在滿包的零碎里找鑰匙,她不打算在公寓的樓道里和文森特來上一場相互拉扯的戲碼。
“找到了——”從包包的夾層里捏出鑰匙,莉莉安拿走大狐狸手中的甜品盒子,“進來坐坐吧文森特,我想你已經攢了無數句話要說?”
語速有點快,可是再慢一些,她話尾的顫音又要怎麼掩藏。
點了點頭,文森特乖巧地跟着莉莉安進門。
單身公寓仍舊維持着莉莉安變成小狐莉之
前的整潔樣子,鋪在沙發邊角的毛絨薄毯甚至還是他疊出來的規整方形。
屋子裏的一切都沒變,文森特想,變得唯獨是某隻大狐狸的待遇和處境。
不等莉莉安發話,狐狸公爵自覺地在沙發旁邊的腳凳上坐下——這個小矮凳子不高,文森特大可以瞄準機會,讓自己的姿勢在一秒里從端坐變滑跪。
剛把薄毯拎起一角,想讓文森特坐她旁邊的莉莉安:……
算了。
裝作沒看見大狐狸掩飾不住發亮的眼神,她又把毯子放了回去。隔着點距離好,莉莉安給自己吸氣鼓勁,隔着點距離更容易有氣勢。
屋子裏一時間只有薄毯被收來收去的聲響,挑了個舒服的位置,莉莉安很快用一種興師問罪式的姿勢坐好。
幻境的尾聲實在把她折騰得不怎麼有面子,靠在腰后的抱枕上,莉莉安準備好以各種批判式的眼光對文森特等下的解釋。
暗暗為他逝去的、上次來時還能和她親親貼貼的“特權”哀悼,偷瞄莉莉安的臉色,大狐狸也沒立刻開腔。
幾日沒見,上次見面的尾聲又是那種不可說場景,都等着對方先開口,一人一狐對坐着沉默了一小會兒。
文森特先挨不住了。
連着幾天沒見到她,大狐狸覺得他快要成為獸人帝國里第一隻心碎而死的狐狸。“莉莉安,”他嘗試着握住她的手指,“也許我們現在能和彼此說點什麼?”
誰同意他隨意亂碰,腦海里火速浮現四五個從親指尖開始的含咬姿勢,莉莉安條件反射般地把大狐狸的爪子打開。
“要說話就好好說,”莉莉安不冷不熱地攏着雙手,“沒經過允許就想和我拉近距離,文森特先生,我和您很熟嗎?”
大狐狸只好失落地板正坐好。不能親親不能貼貼,他暗嘆,現在竟然連純潔地拉拉手都不行。
“我錯了,”他任打願挨地變出狐狸耳朵和蓬鬆尾巴,“莉莉安,你罰我吧。”
莉莉安身上那股麻勁還沒過去,險些以為大狐狸又要把她弄得渾身是水,她強忍着撐起架勢。
“罰你,”她抖開毯子,“我能怎麼罰你?文森特先生厲害得很,除了會在平常伏小做低,還能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悄悄建暗室買鏈子。”
她現在對大狐狸的耳朵和尾巴有點PTSD,莉莉安看了文森特一會兒就把目光轉向別處。
想想那些被打濕成一綹一綹的皮毛,特別是那根和觸手也沒多大區別的尾巴,大狐狸毛茸茸的外表已經不能讓她心動。
屢試屢勝的獻媚辦法竟然失效,頓時悶住不知道要怎麼繼續往下開口,猶豫幾分鐘,發現莉莉安沒有回心轉意的意思,文森特不得不幹巴巴地開始他的道歉。
“對不起,”大狐狸的尾巴炸成一條長絨球,“幻境裏的事……幻境裏的事我要負全部責任。”
倚着沙發不說話,莉莉安的眼神飄忽不定。也不知道是在看他還是在看蛋撻。
大狐狸被這種無視搞得如坐針氈。“莉莉安,”他低聲叫她,“我——我知道你生氣。”
但是你能不能不要不理我?
收拾狐狸的辦法有很多種,揪耳朵、薅尾巴、不給飯吃、把他的底絨梳到少無可少再把他丟到夢湖的冬雪裏挨凍——或者也可以吵架,也可以撥開狐狸厚重的皮毛再用小皮鞭抽他。
大狐狸委屈巴巴地伏下耳朵。即使這些常規的方式都不想用,身為狐狸馴化人的莉莉安也完全可以根據各種過分的想法開發出新辦法。
“你想把我也綁起來嗎?”他拖着小腳凳往前湊,“暗室的鑰匙只有一把,你拿着它,也——”
終於給了大狐狸一點反應:莉莉安抬腿就把文森特連狐狸帶矮凳都蹬到更遠的地方去。
“暗室的鑰匙?!”攥緊手指,她的眉毛細細地倒立起來,“文森特,你是說暗室真實存在,不止是你在幻境裏受影響才臆想出來的東西?!”
狐狸公爵垂着眼不說話。
心裏那點見不得人的東西被翻出來曬在陽光下面,大狐狸耳朵上的絨毛噗嚕嚕地炸成煙花。
“是……”捱了一會兒,他眼尾的小勾子也蔫了下去,“幻境——幻境是根據現實捏造的,它依託着七成的實際,又依據昏迷者的想法創造出三成扭曲的假象。”
文森特覺得自己從沒如此尷尬和不知所謂過,像條掉進水裏然後不得不濕漉漉地出現在心上人面前的倒霉蛋,他現在恨不得在倫蒂斯山上刨個土坑再一頭栽死在裏面。
大狐狸承認他的心裏積存着陰暗的念頭,但他一直把這些想法掩藏得很好。如果沒有【美夢之鏡】的橫插一腳,沒有幻境的催化和誘導,狐狸公爵自信莉莉安直到很久以後、甚至於她可能永遠也不知道那些想法的存在。
“即使是最睿智的先知,”老諾福克曾告誡過大狐狸,“他們的心也一樣不能做到純潔無瑕。但這不意味着我們就要自甘放棄。你的內心是個隱秘而私人的存在,絕大多數時候,人們能夠看到的只有你的行事。所以——”
所以只要他不表現出來,那間在翻修中新添的暗室就永遠不會曝晒在日光之下。莉莉安不會想到漂亮的庄園裏還隱藏着一個沉在地下的秘密,不會想到裏面裝滿了沉重而冰涼的鎖鏈,也不會據此認定文森特是個虛偽而矯飾的角色。
但一場意料之外的幻境讓他的籌備和所謂的“本應該”落空。
“抱歉,”文森特不再試圖和莉莉安銜接眼神,“是我的錯,你大概不願意和我再說話了吧。”
語言是件蒼白無力的工具,大狐狸前所未有地感受到這一點。做過的事情就是做過,他不知道要怎麼去辯護或者動用某些精闢漂亮的句子來為自己免去罪責。
莉莉安不是他的政敵,莉莉安也不是他要計算着拋出釣餌的所有人。
文森特不能允許自己用那些慣用的話術和策略來敷衍她,儘管那些做法實在很容易——
刺殺案留下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他大可以藉著類似的理由不管不顧地把球踢回莉莉安那邊。
文森特知道莉莉安真的非常容易心軟,只要他半真半假地喊兩句痛,她立刻就會緊張兮兮地牽着他的手,再把她那張可愛的小床讓出來給他這個虛假的病號。
然後一切就會“順理成章”地翻篇結束。莉莉安會內疚地認為,他的傷口和那天小狐莉想多在外面走走有關——如果當時立刻就回到莊園,那麼後面的事是不是就不再會發生?
一旦她這樣想,兩個人之間的攻守方位便會在瞬間發生調轉。
可他沒法這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