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亞麻捲兒
莉莉安的回答讓會議室里的大部分人滿意,除了約瑟芬。
卡沙和莉莉安之間的眼神互動莫名讓約瑟芬不滿。
這個新人劇作家到底有什麼魔力,約瑟芬想。狐狸公爵偏向對方、為了伊登和亞當扯出來的破事特意動手她還能理解,畢竟兩人是情侶關係,狐狸公爵無動於衷才不正常。
但卡沙也向著她。從約瑟芬翻開劇院員工們的簡歷開始,卡沙好幾次似有似無地在她面前提到莉莉安這個名字。說的還都是好話。
約瑟芬原本就為了狐狸公爵的緣故而多關注莉莉安,而卡沙也在時刻關注着對方——為什麼?約瑟芬不明白,難道就因為卡沙和莉莉安都是旁波人?那麼關注地看着一個新手劇作家,卡沙還記得是誰在給她開天價工資嗎?!
更可氣的是,莉莉安很聰明。
這是約瑟芬聽到莉莉安回答之後生出的第一個印象。劇院內部的人事關係發生大變動,即使莉莉安只負責撰寫劇本,她也不可能對劇院內部的改變一無所知。
更何況這次的變動對她而言甚至稱得上順心——一損俱損,伊登倒台後,瑪麗作為伊登派系的核心成員也無奈離開加尼葉劇院。
換做是其他的新人,約瑟芬想到她事業剛起步的時候,她大概率會趁着這個機會讓滿會議室的人都知道自己在前任理事長忍受了多大的折騰和不平,最好狠狠刷一波存在感再立起任勞任怨的人設——
當然,高層們背後的關係錯綜複雜,這麼做也很可能在無意中樹敵。
許多種應答的話術里,莉莉安選擇了最安全也最不起眼的那個。但是長遠來看,這樣稍顯平庸的回答反而是最合適的。沒有因為依仗和環境的改變就張揚出頭,這女孩很聰明。
怪不得卡沙願意幫她。能讓卡沙反覆說好話的人可不多。
打量幾眼莉莉安的長相,約瑟芬的骨瓷茶杯被她聲音清晰地放在右手邊。
啪嗒——
像是風聲轟鳴的空蕩峽谷忽然被暴漲的海水淹沒,徒留一片安靜,約瑟芬的茶杯像個能夠瞬間命令所有人閉嘴的魔法道具。
約瑟芬有話要說?正準備繼續提問莉莉安的高層立刻住嘴。略帶同情地看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莉莉安,與會者們在寂靜中等待約瑟芬的發言。
面談到現在,約瑟芬很少主動開口。但她一旦說話,那麼引得她說話的人就得小心了。約瑟芬難伺候的刻薄名聲可不是隨便傳出來的,挑刺起來完全不在乎對方是誰,無差別地掃射每一個讓她看不上眼的人,剛剛一個被裁的員工正是因為想要回嘴卻說不過她而情緒崩潰。
但這樣的事畢竟是少數,比起評判被面談的員工,約瑟芬更像是藉著這個機會觀察新上任的劇院高層是否合她心意——
加尼葉的中高層里多出一些從沒出現過的面孔,她們也正處在約瑟芬的考核期之中。
事情要從亞當的違法行為說起。把沾着獸化藥水的手帕收做證物,夢湖的治安廳風馳電掣地給亞當和伊登定罪。流程走的太快,約瑟芬收到消息的時候差點以為整件事是針對她而設計的圈套。
直到狐狸公爵找上約瑟芬,約瑟芬才摸清伊登倒台背後的原因。既然不是衝著她,和狐狸公爵達成協議之後,約瑟芬毫無顧忌地整頓起加尼葉劇院。
然而,伊登一派銷聲匿跡之後,摩羅卻忽然找上約瑟芬,說她在評估之後認為艾德蒙的劇院值得投資。
值個鬼,起初,約瑟芬不悅地把摩羅的話視作雙方又要開始商業摩擦的信號。這條貪得無厭的蛇!約瑟芬心想,是想一樣樣地在和她在每個行業里都成為競爭關係?
一口氣吞掉太多,即使是世界上最大的蛇,也同樣要擔心自己會不會因為消化不良而
撐死。
但摩羅竟然是來合作的。
這條蛇不知道從哪裏打聽來消息:“聽說魔網完成二次升級后就可以上傳連續動圖,而不只是單張圖片?”摩羅認為這次的技術革新會對傳統的劇院文化產生衝擊。
“以後的觀眾也許根本不必走進劇院,”摩羅說,“魔網如果能夠承載海量的成段影音而不卡頓,約瑟芬,你搞出來的東西會徹底改變戲劇界的生態環境。如果你不想加尼葉劇院成為懷舊的遺迹,那它就必須成為引領新一代風潮的存在。”
“聯手是個不錯的想法,我聽說加尼葉劇院裏恰好空出了職位?”
摩羅給約瑟芬提供了不同的思路,原本更多地重視魔網構建出的即時通信功能,約瑟芬被摩羅的觀點啟發出無數野心——誰說改變的只會是戲劇呢?
兩人在“用加尼葉劇院試水”的想法上一拍即合,摩羅的人和資金迅速到位加尼葉劇院。
但她們的合作算不上親密無間,對加尼葉劇院要求絕對的控制權,約瑟芬不能容忍摩羅安放進加尼葉劇院的人自恃靠山而無視她的地位。
敢無視她,約瑟芬的行事風格就是這樣,她就讓不識趣的人再也沒辦法見到她。無論所屬派別,無論想不想接着往上爬,會議室里的高層們都知道這一點。
而茶杯和桌面接觸時的響聲被在座的其他人解讀為一個訊號。大老闆有話要說,會議室里很快就安靜得落針可聞。
看看杯里顏色過深的茶水,以為約瑟芬是不喜歡杯里的茶,卡沙起身就要去給她泡杯新的。約瑟芬給卡沙開出了高到離譜的工資,相應的,卡沙也必須提供對等的服務。
比如卡沙在夢湖跟進魔網試點進度,儘管日常已經很忙,她還是要時刻應付約瑟芬不約而至的通訊——因為約瑟芬找不到之前買回來的古董餐具在哪。
能聘十個高學歷精英的工資讓卡沙成為既要管老闆私事又要干正常工作的超級助理。
時常產生給高貴品種貓當母親的錯覺——不過誰能說老虎不是大貓——拿過約瑟芬的骨瓷杯,卡沙在離開座位的前一秒被老闆按住。
“你的第二部劇本完成得怎麼樣?”約瑟芬語氣正常地問莉莉安,“企劃說明書寫得不錯,估計劇本能在什麼時候正式提交?”
這麼溫和,看來約瑟芬對莉莉安印象不錯?卡沙把茶杯和心一起放下。
約瑟芬更不爽了。
……
在數十雙眼睛前結束面談,將近四十分鐘后,會議室的大門在莉莉安身後合上。輕輕噓了口氣,莉莉安只覺得走廊里的氛圍格外輕鬆歡快。
怎麼樣?等在門邊的座位上,萊可恩使眼色詢問。
還行,挺順利,沒被辭退。莉莉安點頭回答。
來不及交換更多消息,下一個被叫到的就是萊可恩。在走廊上挑個角落處的位置,莉莉安坐在一個不起眼的長椅上等她。等會兒她們要去找森蚺,從《達維小姐》首演當晚算起,礙於獸化藥水的拘束,莉莉安和朋友們有幾周沒見面了。
聽說辛娜的甜品店新上了三款水果撻,莉莉安盤算着,等下她要每樣都嘗一個,再給大狐狸帶塊慕斯蛋糕回去——
文森特等會兒要到公寓找她,莉莉安猜測他大概是要為了幻境裏的事向她邊滑跪邊解釋。
先抽狐狸再吃蛋糕,嗯,這個安排非常完美。
莉莉安計劃行程間隙,一位長着亞麻色捲髮的漂亮男性遠遠地朝莉莉安走來。
停在隔着她幾步的位置,躊躇地看着低頭使用通訊石的莉莉安,雙手交攥着猶豫半晌,亞麻卷像是鼓起了很大勇氣。
“打擾了,您是莉莉安小姐嗎?”
陌生的聲音突然過來搭訕,莉莉安有些防備地抬頭。皺眉看向
來人,她在看清對方樣貌的時候愣住。
這種長相是真實存在的嗎?!
略微蓬亂但是能看出髮捲的亞麻色中長發,一根墨綠色的髮帶攏出他優美而稍帶瘦削的肩頸線條。
他的眼睛也是新葉般的顏色,像是過冬的松針在次年春天生出一點鮮嫩的綠。不,不只是眼睛……他大概學過舞蹈,也許是芭蕾舞?挺拔地站在一旁,有些局促的小動作卻在說明,他的性格並不像看起來的那樣疏離而不好接近。
事實上,像個外冷內甜的冰皮抹茶蛋糕,他渾身都流露出一股動人而清純的氣質。
莉莉安猛地想到她還在構思的第三個劇本:強勢女家主和柔情小脆皮。越看越覺得驚訝,莉莉安認為眼前的這位簡直就是照着她對小脆皮的想像長的。
看在他漂亮臉蛋的份上,抑制住心中噴涌而出的靈感和情節,莉莉安調輕了聲音。
“請問您有什麼事嗎?”她熄滅通訊石,“我是莉莉安。”
亞麻卷的眼睛亮了一下。
“那太好了——”他連忙從包里取出一本書,“您好,我叫斯沃,是戲劇學院三年級的學生。聽說夢湖最近很缺有舞蹈基礎的演員,麥彭教授就把我推薦到加尼葉劇院。她說您也在這裏工作,讓我過來的時候順路把您的信件送到。”
斯沃有些緊張,不喘氣地講完一長串話,他把自己微微憋到。
麥彭教授?這個名字讓莉莉安的眼神變得更溫和。麥彭教授在莉莉安求學期間幫助她良多,從戲劇學院畢業后,莉莉安仍然定期地和麥彭保持着聯繫。
“麥彭教授總是給學生創造各種機會,”莉莉安看着斯沃從書里取出一封平整的信,“不過教授這段時間迷上書信的感覺了嗎?我記得她不太樂意動筆寫字。”
莉莉安以為信件是教授寫給她的,但當她接過信封,莉莉安卻在上面看到了佩瑞男爵的名字。
像是在吃堅果的時候誤吞幾瓣硬殼,正高興的莉莉安差點一秒變臉。掩飾性地用手擋了擋,莉莉安把寫着佩瑞男爵姓名的那邊翻過去。
“教授怎麼會有這封信?”莉莉安示意站在一邊的斯沃坐下說話,“是信件被寄到學校去了嗎?”
郵戳上的日期離今天已經有些距離,莉莉安隨手把信丟進提包。佩瑞男爵能說什麼新鮮東西,要麼讓她回旁波,要麼說些“別人家的女兒都有孩子了”之類的無營養廢話。
斯沃似乎不太擅長和人交流,幾句話的時間,他的額頭上淺淺出了層汗。
汗珠把他的額發打濕得更卷,像只被雨絲淋到的小羊羔,他特別規矩地坐在社交禮儀允許的最遠處。
“收發處的雪兔奶奶,”斯沃做了個圍攏的動作,“她把聯繫方式不全的信件全都放進一個大編織筐。”
麥彭也有信件被這麼處理進了編織筐,那還是一份挺有紀念意義的紙質文件。去收發處尋找的時候,滿筐的信里,麥彭一眼看到了佩瑞男爵那個極其顯眼的巨大簽名。
佩瑞這個姓氏有着很明顯的旁波感,再加上收信人那裏寫着“莉莉安·佩瑞”,以為是地址填錯了,麥彭就把佩瑞男爵寫的信一併帶走。
斯沃亞麻色的發梢一抖一抖的,“正好我要往夢湖來,教授就讓我帶着當面捎給你,免得又寄錯了地方。”
原來是這樣,莉莉安暗自嘆氣,雖然她壓根不想看到什麼來自佩瑞男爵的信,但教授和斯沃的好意她不能不領。
“辛苦了,”莉莉安從提包里拿出一小罐咖啡給他,“那你今天是來劇院報道的?”
斯沃頭上的呆毛點了點又搖了搖。“謝謝您,”他絞着手指,“不過半個小時后我得去試跳一段,要看錶演情況才能確定會不會被劇院接收,所以……為了避免不方便的情況,上台前我
還是先不喝咖啡了……”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生怕莉莉安在好意被拒絕之後感到不高興,斯沃可憐地半抬着眼睛看她。同樣都是長長的睫毛,莉莉安想,大狐狸常常讓她品出一絲狡黠和勾引,但斯沃看起來卻格外地乾淨和聽話。
在他頭頂翹起來的捲曲呆毛哆哆嗦嗦地在空中搖晃,只看臉,斯沃真的像只怯生生的小羊羔。
莉莉安被他小心翼翼的樣子弄得想笑。
“那表演結束之後可以吃東西嗎?”她掏出一根抹茶味的白巧克力棒,“白巧克力被夢湖的居民們仍為是好運的代表,祝你試跳順利。”
斯沃連忙雙手接過白巧克力棒。有點磕絆地和她道謝,像是社交餘額用完了就要趕緊一個人躲一躲,他亞麻色的頭髮很快消失在走廊的轉角里。
有點可愛,莉莉安把咖啡放回提包,外表清冷又有點脆弱感,內里卻是又軟又甜的性格。
微蓬的亞麻髮捲摸起來手感也該不錯,再想想他常年跳舞而練出的勻稱身體,莉莉安一時間竟羨慕起了第三個劇本里的女家主。
誰不想當強勢又為所欲為的富婆呢?
嘆口氣,莉莉安終於還是拿出了佩瑞男爵寫來的信。雖然莉莉安不認為佩瑞男爵能寫出什麼有價值的新東西,但是以防萬一,她還是看看。
展開信紙,快速跳過大段大段的無意義情緒發泄,莉莉安在看到結尾的時候愣住。
她把信紙折到末尾的一小段。不是,莉莉安盯着信紙,什麼叫“如果我沒有看到你按時出現,那我就行使父親的權力:去大使館吊銷你的護照。”
按時出現,出現在哪兒?出現了做什麼?莉莉安又把前文看了一遍。
她看懂了。簡單來說,刪去那些套話和莉莉安不會搭理的廢話,佩瑞男爵三頁紙的信只是說了一件事——
佩瑞男爵正陪着亨利王子到訪夢湖,他想讓莉莉安試着給亨利當情婦。
然後他憑藉裙帶關係一躍上位。
“如果我能成為殿下的心腹,”佩瑞男爵這時候不要求莉莉安講究貞潔了,“這對佩瑞家族而言是件再好不過的事。不要覺得我苛刻,你是佩瑞家的女兒,為了整個家族的利益,一點犧牲是必要的。”
佩瑞男爵還在信里詳細寫到他在諾福克庄園裏見到的那隻白色小狐狸。“只需要你有那隻狐狸一半受寵,”他寫到,“這不是個困難的任務。”
莉莉安真後悔當時沒能變回人類形態,否則佩瑞男爵的臉色一定很好看。說不准她這個血緣意義上的父親還會舍下一張臉來巴結她,和大狐狸講些“我最疼愛莉莉安這個女兒”的鬼話。
沒關係,莉莉安漠然地折上信紙,佩瑞男爵的態度已經不夠資格再讓她神傷。問題只在於他的威脅,佩瑞男爵是她父親,按旁波的法律,她的護照真的能因為佩瑞男爵的申請而吊銷。
護照一旦被吊銷,即使莉莉安在艾德蒙的工作簽證還沒到期,她也不得不回旁波。
莉莉安不願意回去,她得想個辦法。
“我們走嗎?”結束面談,萊可恩神采飛揚地過來找莉莉安,“不愧是新高層!”她真心實意地誇讚到,“我從她們身上學到了系咖啡色絲巾卻不顯臉色差的穿搭辦法,我還看到了三四個好看的口紅色號!”
還有心情學穿搭,看來一切順利。莉莉安把信扔進提包的最底層,真不錯,萊可恩和她都不必在冰天雪地里一家家敲響其他劇院的門,再詢問對方是否能提供合適的工作機會。
她絕不能讓佩瑞男爵的缺德行為毀了眼前的平靜生活。
*
拎着一小盒蛋糕和幾塊水果撻,莉莉安回到公寓的時間比她預計得要早。
辛娜的甜品店接了一個大客戶的單子正忙得飛起
,萊可恩在逛街的時候突然腹痛然後發現是生理期。今天不是個適合相聚的日子,草草打包幾樣甜品,佩瑞男爵的威脅懸在頭上,莉莉安也沒心情接着在外面消磨時間。
表情淡淡地回到斯威可街區,她希望自己能在吃完水果撻之前見到文森特——
一道影子斜斜地拉長到莉莉安腳邊,大狐狸已經等在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