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林洪全(1)
林安生一直最信他爹的話,他爹說什麼他都聽。對於娶媳婦的事,他爹老林一直和他說,這個事純粹就是要靠運氣。
果然,人要是運氣來了,什麼事都有可能。
林安生沒想到自己這趟出來能掙到這麼多錢,更是從來都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遇上這麼中意的媳婦,這個媳婦好像就是特意為他準備的一樣。而這個事要是細算起來,林安生覺得應該是從吃了那兩個熱饅頭開始的。
這次林安生出來的時候他爹有交代,讓他一路往北走,至少要走出八百里,爭取在北邊趟開一條路。要是能走到天津,就去天津的開蘊號試試手藝。在大年前要回到家,掙出多少錢不要緊,這趟能順利走下來就算他正式出徒,出徒也就意味着他以後都要單走了。
林安生當時已經走到了離家四百里開外的地界,這是他第一次自己走遠途,也是第一次走北上的路。而這一路的買賣實在是差勁,走到一半的時候連他自己吃飯都快成了問題,到了纓橋鎮他腳上的鞋又頂破了。
那天林安生原本是想買雙鞋,但是問了兩家最後還是沒捨得花錢,他就是在這個時候遇到了貨郎林洪全。
貨郎林洪全四十開外的樣子,穿的是長衫,人打理得比較整潔。當時他正把自己的貨挑子撂在橋頭,前襟挽在腰上,手裏不緊不慢搖着撥浪鼓。林安生挑着擔子走上去想要和他買些針線。
“你是要縫鞋還是補衣裳啊?”林洪全停下撥浪鼓,掛着笑臉問他。
“鞋。”林安生只答了一個字。
林洪全打量了一眼林安生腳上的鞋,爽快地說:“不用你買,咱們都是走街串巷的生意,算半個同行。針我借你用,線我給你一段,你就在這自己縫吧。”說著話從笸籮里抻出了一根棉線。從這一根線上兩人搭起了緣分。
林安生盤坐在橋頭縫鞋,林洪全一邊看一邊和他拉話:“到底是有手藝,做針線也夠細緻。小兄弟哪裏人啊?”
“林廟。”林安生稍猶豫了一下答道。
以前有人問他這個問題的時候林安生總不知道怎麼說。他家向上幾輩子都是鋦匠,所謂“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說的就是他們這一行。鋦匠雖然也算是手藝人,但在手藝人當中卻是比較寒磣的一檔。一般鋦匠平時經手的瓷器活其實很少,乾的都是給人修補鍋盆壇缸之類的粗活。一副挑子就是整個作坊,一個地方的家什給人修理差不多了就必須要換一個地方,所以是個居無定所的行當。
林安生從小跟着父母四處遊走,從他記事起要麼投店借宿,要麼就是短租,他家在每個地方都住不久。他爹小時候的情況也和他差不多,自己也搞不清楚祖籍是哪,就連口音都是魯豫蘇皖大雜燴。
不過去年走到林廟那個地方的時候老娘生了場病,他爹忽然在那買了一間屋子,這才算是定居安家了。因此現在有人提起這話茬他就報“林廟”兩個字。
“林廟我去過啊!”林洪全聽到這地方似乎來了興緻。“小兄弟也是姓林?”
林安生點了點頭。
“小兄弟成家了嗎?”
林安生搖了搖頭,還是沒說話。林洪全又問:“小兄弟多大了?”
“二十三。”
這個林洪全愛搭話,一開始他還以為林安生好像是有點兒不愛搭理自己,不過很快他就看出來了,這個本家後生就是嘴太悶,和他說什麼他都有個回應,但就是不愛言語,開口基本就是笑。
不但平時不愛說話,連他自己跑營生的號子都不愛開口去吆喝。
林洪全不嫌棄這個林安生嘴悶,反而來了熱心腸,沒事不光搖晃自己的撥浪鼓,還放開嗓子替林安生吆喝鋦匠號子:“鋸-鍋-來,鋸-碗-來,鋸鍋鋸碗鋸大缸來!”
從纓橋鎮開始,林洪全和林安生就搭上了伴。兩人做的都是走街串巷的買賣,都是奔人多的地方就行,只要大方向差不多就能走到一起。
十幾天時間,百餘里路,走到江家寨的時候,林安生和林洪全已經成了熟絡人。不過這時兩人也該分手了,林安生還是繼續向北,林洪全到這就要往西走了。
林洪全對林安生說:“從這往西不到十里就是江家寨,地方不算小,要不你也走一趟吧,應該有你的營生。”
林安生:“我爹讓我一路往北。”
林洪全說:“大差不差,拐這一腳也就七八里。我去賣過貨我知道,那地方能養紅天麻,富戶不少,容易掙到錢。”
林安生也不在乎來回十幾里路,沒猶豫就點了點頭。這些天怎麼走一直都是聽林洪全的,林安生信他的話。不過這次林安生怎麼也沒想到,江家寨這個地方居然讓他掙到了一大筆。
江家寨的大戶正在修陰宅,據說石料在路上耽擱了,現在急着趕工,江家開出三倍的高價招勞力。
貨郎林洪全一進村就聽說了,壯勞力一天打底六百文,不光工錢給的高,還包吃住。他立刻收了撥浪鼓就要去上工,但是林安生卻連連搖頭表示不去。
林洪全撂下挑子勸他:“這活兒我知道,就是出點力氣的事,有胳膊腿都能幹,你看你這身板,肯定不差力氣。”
林安生卻說:“陰宅,有晦氣。”
林洪全繼續勸道:“哪來的晦氣,這是撞上來的財氣。你這一路過來能攢下幾個六百文,去晚了活可就要幹完啦。”
林安生還是搖頭:“我爹說過,陰宅墳地容易積晦氣,要躲着。我爹常年在外,我看你也別去了,別惹上霉頭。”
難得林安生一連說了兩句整話,林洪全知道這是勸不動了,不忿地說:“我也常年在外,現在誰還顧這麼多講究。掙不到錢才是最大的晦氣,受窮才是真霉頭。”
這一路貨郎的買賣不錯,擔子裏原本就已經快見底了,這時候剛好撂下挑子去幹活。第一天下來,林洪全拿全了八百文,還從工地上省下了兩個饅頭,興沖沖地來找林安生。
林洪全大概有四十左右的年紀,具體他自己沒說過,林安生也沒問。此時出了一整天重體力,林洪全看起來明顯是累得不輕。
一見面林洪全就趕緊遞過來兩個饅頭:“趕快吃,還熱着呢。”
林安生接過饅頭就是一愣。這些天相處過來兩人也算已經知根知底,生活都很清苦。林洪全的挑子裏有一個土布口袋,口袋裏裝着晾乾的窩頭和一些不成形的干餅子。每到飯口的時候他就從口袋裏掰出一塊來,再從賣鹽的匣子裏捏出一捏鹽,就這樣用舌頭舔着指縫裏的鹽粒,就着干餅子吃了一路。
過去這十幾天,林安生從沒見林洪全花過一個銅板,甚至沒見他吃過一次熱飯。這麼節省的一個人,現在從自己嘴裏緊出兩個饅頭給了自己,林安生略微愣了愣神,然後才慢吞吞地吃了起來。
林安生嘴上沒話,但是心裏翻騰,這一天恰巧是他二十四歲生日,沒想到在這時候居然還能有人給他送來兩個熱饅頭。
林洪全勞累了一天但嘴還是不肯閑着:“這東家厚道,當天給結錢,不欺外。來幹活的多是附近人,這裏的人可都說了,給人修陰宅是積福,尤其是這種大戶人家,能沾福氣。這活兒就是出些力氣,你看看你這身板肯定不虧力氣。”
林洪全的確是沒看錯,林安生身上確實是不差力氣,他們家幾輩子人都力氣好,不過膽子卻都小,遇到墳頭從來都是繞着走。
不過林安生第二天還是跟着林洪全去了江家的工地,而且不到半天就被東家給注意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