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綁票
掖縣城南二十里,有一個地方叫柞村鎮。柞村鎮的地界內,有一個小村莊叫郭家莊子。
郭家莊子雖然叫郭家莊子,卻沒有一個姓郭的人,只有“劉、周、滿、由”四大姓人家,再加上幾戶外來到本村落戶的人家,共計兩百餘戶,至於它為什麼就叫郭家莊子,問誰也說不上來。而“由”姓在郭家莊子裏是最小的一姓,僅有三十餘戶,二百來口人。
在這三十餘戶人家裏,有一位由老太爺。
由老太爺雖然被稱為老太爺,其實年紀並不老,時年僅僅四十來歲。之所以稱其為老太爺,是因為論輩分,他真的是端肆的老太爺。
說到輩分這個東西,端肆只知道他爹叫爹,他爹的爹叫爺爺,他爺爺的爹叫太爺爺,那麼他爺爺的爺爺叫什麼就鬧不機密了。
關於這個事兒,端肆曾經問過很多人。結果說叫什麼的都有,有的說叫祖爺爺、有的說叫老爺爺、還有的說叫老祖、老太爺等等,反正顛來倒去也跑不出去在“爺”這個基礎上加上“祖”“太”“老”這幾個字的自由組合。其實端肆個人倒是最傾向於“太祖爺”這個組合,但是端肆也知道他們家祖墳上壓根兒就沒長那棵蒿子,非要楞往上靠,保不齊是要被殺頭的。
其實按照漢朝的大辭賦家、思想家揚雄的說法,有個名詞叫“九屬”,即九代直系親屬的稱謂應該是:玄孫、曾孫、孫、子、身、父、祖父、曾祖父、高祖父。所以爺爺的爺爺應該叫高祖父。但是端肆覺得高祖父這個稱呼似乎有點太文藝了,用在官方書寫中倒是無可厚非,用在敘事中還真不太合適,於是思來想去還是選擇了“老太爺”這個叫法。
由老太爺姓由名方,娶妻周氏,從老太爺那兒論,就是端肆的老太奶奶。老太奶奶先後給老太爺生了一女二子,但是老太奶奶死的早,幾個孩子還沒成親就撒手人寰了,連隔輩兒人都沒見過。老太爺中年喪妻,也未曾續弦,獨自一人把三個孩子拉扯大。
其時,老太爺的長女已經出嫁到鄰村郭家,育有一子叫郭聚祥。長子由兆選成家也早,成家之後就分出去單過了。次子由兆盛,生於清德宗光緒八年,也就是公曆的一八八二年。同年出生的人還有羅斯福、宋教仁、馮玉祥、蔡鍔和世界上最長壽的人克里斯蒂安.莫勝森,逝世的人中最有名氣的就要屬達爾文了。
由兆盛就是照片中的老人,也就是端肆的太爺爺了。那一年是庚子年春,他老人家剛滿十八歲,還沒有成親,依舊跟着由老太爺一起過。但是他老人家的親事早就談妥了,女方是村裡外來落戶的王家丫頭,成親的日子也訂好了,就在庚子年臘月。
郭家莊子裏僅有一條長街貫穿着整個村莊,長街居中有座關帝廟。關帝廟佔地不大,只有一進院落、一座大殿和一小塊空場。大殿之內供奉着關老爺的坐像,還有標配的關平、周倉、赤兔、偃月和一塊“忠義千秋”的匾額。
閑不閑的時候,莊子上的人願意到關帝廟裏拉拉家常,一來二去,這座關帝廟就成了村民集會的地方——村公所兒。
此時的夜已經深了,關帝廟裏還隱隱約約透出昏暗的光亮。莊子裏有頭有臉兒的人物、德高望重的長者和多多少少管點事兒的人還都聚集在這裏,你一言我一語的議事,另有一些好事之人散落在周圍。而主事的人既不是村長、也不是地保,而是村子裏的教書先生。
一般來說,教書先生是地方上最有學問的人,
屬於鄉紳之列,聲望很高。但凡地方上有個大事小情兒、紅白喜事兒什麼的,都要請教書先生出面主持。寫告示、寫祭文,打官司的狀子,就連請柬、書信等等統統都要請教書先生代筆。到了逢年過節的時候先生就更忙了,寫春聯,寫福字,代寫家書什麼的都要管。反正就是動筆墨的事情吧,幾乎是先生一個人包了。
郭家莊子的教書先生姓余,方至而立之年。余先生是外面聘來的秀才,而且是個鰥夫,髮妻早亡,也沒留下一男半女。早年間村學的老夫子病故,村裏的鄉紳宿老聽說此人以後,就把余先生請到本村,繼任教書先生。當時余先生剛剛喪妻,生活都不能自理,所以雙方一拍即合。談條件的時候,余先生也夠光棍,錢的事好說,你們開價,我絕不討價還價,先走着,娃娃們的教育不能耽誤。
有人問,余先生不會是騙子吧,怎麼感覺他這個秀才那麼不值錢似的?其實余先生是啞巴吃了黃連——有苦說不出來啊。
那個年代的秀才,真的可以說是手無縛雞之力,除了讀書、寫字、賬房、打官司、在私塾里當先生之外,什麼都不做。一是讓他做他也做不了,因為不會做;二是會做也不能做,要的就是這個“范兒”。所以余先生的髮妻一去,余先生真的是生活不能自理。不然村裏的鄉紳宿老能恨不得綁也要把余先生綁來,歸根結底還不是想撿漏兒。
可是光有“范兒”不行啊,穿衣吃飯怎麼辦呢?好辦,先生有轍。先生自己不起火,一日三餐由學生每人一天輪流供給,飯菜用食盒裝好,由學生家長送去。
按照約定,每餐的標準是一菜一湯,通常早上是一個饅頭一碗粥、一小碟鹹菜或者一個鹹鴨蛋,午飯晚飯是兩個饅頭外加一碗白菜豆腐什麼的,偶爾也有麵條兒烙餅,沒有湯用稀粥對付也行。
每個學生家裏輪到送飯的那一天沒有不發愁的,私塾里要是來了新的學生,皆大歡喜,要是有一個輟學的,全班同學的家長都得哭。
吃飯如此,穿衣也是如此,除了貼身衣物,平常有個洗洗涮涮、縫縫補補的,也是請各家各戶幫襯。在這樣的年月、這樣的背景下,所有的這些都可以被歸納到另類形式束脩的範疇之內。
燈油是非常寶貴的,值得點燈熬油來商議的,絕對不是小事。
以往要是有點事情請余先生出個謀獻個策什麼的,余先生可以說是信手拈來,可是今天的這個事情,連余先生都嘬牙花子了。
什麼事情呢?原來是村裏有人被綁票了。
傍晚的時候,莊子上的一個老鄉幹完農活兒回家,被一個大漢攔住了去路。攔路的大漢三十來歲的樣子,大高個兒、身板兒很厚實,紅臉膛、絡腮鬍子、一臉的橫肉,頭上包着頭巾,一條大辮子纏在脖子上,身上穿着大襟襖,剛開春兒就敞着懷,腰上扎着一條一巴掌寬的“腰裏硬”,下身是緬襠褲,腳上蹬着靸鞋,一看就是練過把勢的。
老鄉原本走的好好的路,遠遠看見大漢的時候心裏就開始發怵,剛要繞着走過去,那大漢已經迎上來把他叫住了。
“嘿!爺們兒,是郭家莊子的嗎?”大漢瓮聲瓮氣的問道。
聽見大漢一句晴天霹靂般的喝問,老鄉登時嚇的一哆嗦,連忙結結巴巴的答道:“回、回好漢爺,俺、俺就是、是郭家莊子的。”
聽到“好漢爺”這個稱呼,大漢的臉上露出一絲耐人尋味的表情,低頭審視了自己一番,“嘿嘿”一笑才又問道:“識字不?”
“斗大的字不識一筐。”
大漢聽了一皺眉,從懷裏拿出一封信說道:“爺們兒,我這有封信,麻煩你給跑趟腿兒,回到你們莊子上找個識字的人交給他就行了。”
說完轉身就走了。
老鄉接了信不敢怠慢,一路小跑回到莊子上,把信交給了余先生。余先生被老鄉弄得一頭霧水,問清緣由之後打開信一看,心裏頓時一驚,原來是周家的老二被人綁了肉票兒。
信上說,綁票的人是義和團的拳勇,因為“扶清滅洋”缺乏經費,實非得以才出此下策,限村裡三日之內準備一百兩銀子前去贖人,否則就要撕票。
余先生看罷,趕忙讓老鄉通知周家,又召集大伙兒到關帝廟裏議事。
最近一段時間,“綁票兒”的事件時有發生。綁匪大多自稱是義和團的拳勇,事實恐怕也並非如此。最初的時候,的確有義和團的拳勇綁架地方豪紳勒索巨額錢財,但大多都是求財,非罪大惡極者不會害命,所以受害者大多都會出錢贖人,就當破財免災。
倘若真是義和團“劫富濟貧”,本也無可厚非。可到了後來,事情就變味兒了。
這個節骨眼兒上義和團鬧得正凶,官府對他們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有些徹頭徹尾的匪徒搖身一變也成了義和團的一分子。這些人既不扶清、也不滅洋,禍害老百姓倒是一把好手。他們眼見綁票兒這個行當來錢容易,就打着義和團的旗號行事,乾的卻傷天害理的勾當,有的時候即使得了錢財還要“撕票兒”。
眼下,莊子裏說得上話的人都齊聚在關帝廟內,大傢伙兒商議了半天也沒有商議出個對策。
周家並不是為富不仁的土豪劣紳,只不過是家境稍好一點而已。周家的老大早早的去闖了關東,在那邊混的還算不錯。而周家兄弟父母早亡,周家老大又很疼自己的兄弟,況且自己出門在外,家裏還有老婆孩子也要托兄弟照拂,於是就將自家的田地全都交給兄弟打理,又出錢給兄弟置辦牲口農具,還幫着兄弟娶了一房媳婦兒。所以周家老二雖是務農為生,日子過的卻是強人不少。
即便如此,周家老二也沒有一百兩銀子,就是賣了他老婆孩子也拿不出來。以至於大傢伙兒誰都不知道綁架了周家老二的綁匪到底是個什麼路數。
眾人都眼巴巴的看着余先生,指望余先生能拿個主意。
俗話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請”,有辱斯文的事情,余先生從來都不沾邊兒,更沒跟義和團的人打過交道,所以余先生眼下也是無計可施。
眾人見余先生低頭不語,終於有人沉不住氣的率先問余先生道:“先生,您倒是說句話啊,眼下這個事情可怎麼辦呢?”
有人帶頭,其他人也跟着問道:“是啊先生,您倒是想個法子啊。”
余先生緊鎖着眉頭,思怤良久說道:“呃。。。這個。。。承蒙各位父老鄉親錯愛,不才現在也是一籌莫展,不過嘛。。。若依在下看來,此事唯有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周家老二的媳婦兒抱着孩子也在現場,可能是剛才已經嚎了幾起兒了,現在也嚎不動了,正摟著兒子猶自哭的“三嗨嗨帶一鉤兒”的。
聽先生如此一說,還以為先生這是要撒手不管了,頓時又撕心裂肺的哭叫起來,一邊哭還一邊用沙啞的嗓音苦苦哀求眾人說道:“先生、里長、叔叔嬸子老少爺們兒們,這事你們可不能不管啊!我求求大伙兒了,救救我們家男人吧,要是我們家男人有個好歹,叫我們孤兒寡母的可怎麼活啊!”
懷中幼子一看母親又哭了起來,頓時也跟着一起咧吧上了。
眾人聽不懂余先生拽文,但是見老二媳婦娘兒兩個哭的如此的可憐,都問余先生這算個什麼辦法?怎麼叫盡人事聽天命?一時間,剛剛安靜下來的村公所再次嘈雜起來。
余先生趕忙站起身來,伸出雙手比劃了個往下壓的動作喊道:“各位父老!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聽在下把話說明!”
眾人這才收了聲,靜聽先生下文。
余先生頓了頓,繼續說道:“老二家的,你且莫要啼哭。近來多有匪人先是冒充義和團的拳匪綁架村民,而後向全村勒索錢財之事。咱們這十里八鄉的也陸陸續續的發生了很多起,所以你家男人也算是代全村人受過。此事不了,全村都不得安寧,我等豈能置身事外?在下所說的盡人事聽天命,並非是袖手旁觀之意。”
聽先生這麼說,周家老二的媳婦兒這才止住悲聲問道:“那先生是個啥意思?”
“不才愚見,-義和團也好、響馬也罷,綁了人無非是為了求財。穩妥起見,還是不要報官了。從古到今,官匪就是一家,如今的官府更是指望不上,萬一走漏了風聲,反倒可能害了你家男人的性命。”
“不報官、不報官,就依先生,可是不報官怎麼救人吶?”
“你且莫急,聽我把話說完。”
余先生轉向其餘眾人繼續說道:“諸位,綁匪索要的贖金,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咱們全村兩百多戶人家,湊吧湊吧怎麼也能得個百八十兩,所以眼下這事情,還要請父老鄉親們多多幫襯,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能出多少出多少。縱是不足數,想必贖出周家老二也是足矣,這便是盡人事。至於聽天命嗎,就是說別管湊足了多少贖金,還需要有個能言善道、處事活絡的人攜帶贖金前去贖人,倘若事情辦的周全,定可安然無恙的將周家老二帶回來。可一旦若是談不攏,恐怕非但不能將人贖回,此二人俱都危矣啊。”
余先生不愧是秀才出身,這一番話說的着實是高明。先是將周家老二被綁一事無限放大,把一人被綁上升到代全村人受過的高度。然後又把綁匪的意圖分析透徹,穩住了眾人。最後再求大家伸出援手,合力救人。至於最後到底是個什麼結果,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那就只能看老天爺的了。
大傢伙兒聽完了先生的分析,都覺得先生說的在理兒。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了,接下來該怎麼辦,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