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漩渦
在你近二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是因為疼痛而被驚醒。
人的視野在陡然變化時會出現短暫的空茫,睜開雙眼時被頭頂的高強度白光刺激的近乎失明,在那一秒的空茫間隙,或許是極致的痛意和絕望持續太久,導致你有些麻木,你竟開始觀察周圍的環境。
漆黑的房間,無法辨清方位的黑暗,唯有你所處的這小塊方圓之地,頭頂施捨地給你一盞白燈。
搖曳的光影下,三條海樓石鎖鏈將你的雙手和脖頸緊緊束縛,刑罰的最初你還有力氣反抗掙扎,時間越久,手腕被磨得深可見骨,你的力氣也隨着時間逐漸流失,只剩下被動承受。
黑暗之外的所有人都能看清你的一切,強光之下你沾血乾澀的嘴唇,疲倦無力的雙眸,如布袋般吊在半空的身體,盡收眼底。
而你卻什麼也看不到,時間也變得模糊不清。
你唯一清晰感知到的只有身體上的疼痛,還有黑暗中熟悉的冰冷聲音。
“從5mA開始,逐步遞增。”
……
“10mA”
……
你渾身劇烈抽搐,幾乎喪失對身體的控制。
隱晦的暗處似乎有誰的嘆息,消散於森冷空氣中。
電刑,是對待“不適合在身體上留下顯眼傷痕的罪犯”的有效手段。
以藥物輔助,在刑訊中事半功倍。
但這次對付你,他們並未從你口中撬名單,僅僅是沉默,持續,毫不猶豫對你施加刑罰。
“15mA”
……
你胃部開始痙攣,感官出現紊亂,四肢出現不同程度的麻痹和刺痛。
……
“20mA”
你幾乎瞬間暈厥。
………
“她快不行了,還要繼續嗎?”
波維奇試探地看向他的上司,他近乎一座無聲的雕像,站在單向玻璃前默然地注視着白燈下消瘦的女人。
他沒有回答波維奇,事實上,他沒聽清波維奇在說什麼,這對於專註力一向卓越的大將來說,極其罕見。
將眼神隱藏在茶色鏡片后的男人,誰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麼。
“……暫停一天,給她輸些維持生命的藥劑。”
“是,黃猿閣下。”
……
海軍對待叛徒一貫手段陰狠,你見過數次,曾以為已經見怪不怪,輪到自己身上,那種滋味讓你數次昏厥過去。
不知多少次從黑暗中蘇醒,從最初的隱忍沉默,到開始主動嘶啞着說話。
“是科學部的同僚嗎?這間屋子我認得……是海格嗎?茱莉婭?波維奇?”
“不論是誰,至少要告訴我現在是幾號了,幾點……”
“求求你們……讓我聽到聲音……”
死寂,讓人發瘋的無聲死寂。
除了刑訊時會有戴着面具和白色防護服的人出現,其他時間你見不到任何除你之外的人。
你哀求,嘶叫,無人回應,情緒崩潰后,大腦彷彿缺氧般,全身痙攣,如上岸的金魚大口大口喘息,腹部抽動,內臟在活躍的亂竄。
你喉嚨一陣腥甜,猝不及防嘔出大片夾帶肉沫的濃血,頭頂白燈依舊發亮,你的世界卻曾短暫黑暗過,極速閃過密密麻麻漆黑的點,彷彿你腦子中沉寂着的毒蟲。
好疼……好疼……
為什麼會這麼疼……
五臟六腑彷彿移了位,教你無比噁心。
負責刑訊的人是誰,如果是科學部的同僚,怎麼會給你施加如此可怖的刑罰……
這種程度的電訊再繼續下去,你真的會死。
黃猿先生……也是簽字允許的嗎?
你舌頭蜷縮在口腔里,抑制住想要詢問黃猿先生的慾望。
羅曼的身份你在一個月前才知曉,你出身貴族,家族中立,與世界政府和海軍均保持着良好合作。
羅曼並不強求你站隊,只祈求你——“只希望在我死後,阿萊你能……保持沉默,守護好這份名單,等待CP0的官員前來,他們會安排新人來接替我的任務。”
“這是我所堅守的個人的正義,可能對阿萊很不公平。”
“如果到了需要阿萊犧牲,或是讓你受傷的境地……就把名單交給海軍吧,至少海軍的諸位會保護好你。”
“這世界上並沒有需要阿萊的生命才能換取來的東西,包括我堅守的正義。”
……
大抵你真的快死了。
渾渾噩噩中,你難免又回憶起了羅曼。
名單上的人皆是羅曼多年努力的後果,連世界政府都無法窺得全貌。
他們必定會前來馬林梵多,誰也無法拒絕這份利益。
至少在他們來之前,你是不會死的。如此想着,劇痛之中,你得到些許慰籍。
你有第二個選擇,交出名單,可一想到那薄薄的一張紙是羅曼費盡心血,半生的成就,你就無論如何也無法放棄。
儘管你此刻對你的丈夫早已不復最初的信賴和深情,愛恨交織,恨他把你扯進這極黑的漩渦里。
可答應他的事,你還不想那麼快言敗。
總會有第三個選擇的,一個讓海軍和世界政府都束手無策的選擇。
好累……
你脫力的歪着腦袋,喉管被黑色的海樓石項圈壓迫着,眸色迷離。
意識脫離軀殼,你開始麻木冰冷。
……
你的視力早已模糊,分辨不清走到你身前的人是誰,隱約從反光的徽章上辨認是少校軍銜。
他手裏拿着一張文件,聲音好似從極遠的彼端傳來,與你的耳朵隔着一層厚厚的鼓膜。
“羅曼的同夥……謀殺同僚……疑似世界政府的間諜……罪責強壓……黃猿閣下也無法拒絕……施加……刑罰……作為海軍正義……”
你聽不清,但你聽懂了大致的意思。
“都加到20mA了才過來,是試圖來擊潰我最後防線的嗎。”
話畢,你有些後悔說出這怨懟十足的話,持續的痛苦刑訊激發了你的防護意識,你開始不願將自身真實的情感和想法暴露在人前。
於是你彎唇微笑,毫無戾氣,甚至因突然見到熟人而有些開心:“原來是波維奇呀,真好,是熟悉的同僚,至少讓我有點踏實了。”
波維奇語噎,盯着你無法聚焦的眼睛沉默片刻,湊近我低聲道:“堅持下去,黃猿閣下不會真的不管你的。”
而背叛者總要施加刑罰,才能讓某些鷹派高層敵對的聲音消失。
波維奇能理解黃猿閣下的用意,但波維奇也不太了解黃猿究竟是怎麼想的,若真是不忍,完全可以全權交給波維奇。
偏偏他每次都在單向玻璃后注視着你,讓醫療部隊隨時隨地準備。
你悶笑幾聲,“黃猿先生……太狡猾了,現在想想,當時解開我的海樓石手銬真真目的不純。我不太想相信他了,我更願意相信我自己,我當然……不會死……”
一連說了一長串的話,你劇烈咳嗽起來。
波維奇於心不忍:“你被用了藥劑和電擊,五臟六腑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傷,你……省點力氣吧,別說話了。”
你遲緩的點頭,“好。”
……
如此循環了幾日。
你被從科學部的刑訊室中放出,轉移至醫療部。
幾日後,戰國元帥辦公室,一尊擺件飛向辦公室中央的波魯薩利諾,黃色條紋西裝的男人輕輕側頭避讓,身後響起碎裂聲,身前是戰國元帥的咆哮。
“庫贊做的太過,殺了羅曼,你也太鬆懈過頭了,居然沒戴海樓石手銬就把人領回科學部?!你們兩個非要把我氣死嗎!!”
“我完美遵照元帥的命令,給予阿萊洛女士最高的社交禮儀~”
“不要鑽空子!波魯薩利諾!”
戰國一掌拍爛了辦公桌,怒不可遏:“CP0的代表官員將在三日後抵達馬林梵多,你想好該怎麼向世界政府解釋這件事!別總是讓我給你們填窟窿!”
“在上軍事法庭定罪之前,不論證據有多確鑿,他們是否出身貴族,和世界政府有何關係,七名海軍只是海軍,我不知道你當時為什麼沒有阻止阿萊洛,但是阿萊洛謀殺同僚,你和庫贊不能再保她了。”
戰國注意到波魯薩利諾鏡片后的眉頭皺了皺,漫不經心的站姿挺直,竟變得嚴肅。
“一旦把小阿萊關進因佩爾,我們再也不會知道剩餘的名單內容。”
波魯薩利諾頂着戰國壓迫感越來越足的視線,繼續道:“CP0此行來馬林梵多的目的是羅曼事件,身為羅曼妻子的小阿萊,在CP0抵達馬林梵多之前,將人關進因佩爾,絕對會引起世界政府的不滿和猜忌。”
“在CPO詢問羅曼事件時,我們需要小阿萊配合海軍方面的說辭,不僅如此,七名海軍皆死於她手,海軍本部仍有數名間諜隱藏其中,小阿萊是唯一擁有名單的人。”
“幾種‘不得不’的理由加持下,小阿萊短時間內必須要安全的活到CP0離開馬林梵多那一日。”
波魯薩利諾越說語速越快,茶色鏡片下的目光染上些許毛骨悚然的期待,那股愉悅的氣息很難讓人忽略,“小阿萊很棒呢,戰國元帥。”
不愧是能在電訊和精神藥劑下依舊能保持理智的女人。
波魯薩利諾充滿憐愛的誇讚,在怒髮衝冠的戰國頭上再次火上澆油。
“你好像很得意啊,波魯,教出如此優秀的部下!”
波魯薩利諾嘴唇動了動,忍住了要和他人分享他優秀部下的一千個優點,再誇一句,戰國元帥下一秒會打爛他的頭。
說來也真奇怪耶,他對小阿萊的喜愛這幾日達到空前絕後的地步。
那是個很容易讓人輕視她的孩子,可愛,美麗,脆弱,擁有不得了的超人系果實,卻不知如何運用。
被乖乖的控制在海樓石中,連疼痛也會隱忍到不能忍時才會哭出聲來。
她作為天才交換至馬林梵多,僅一年就從海軍學校跳級畢業,剛來科學部時,身處陌生的環境,時常不安,不敢主動發表意見,不敢表達出與他人相悖的觀點,每次波魯薩利諾突然回頭,總能撞到悶不吭聲跟在他身後的小姑娘。
她是他的文官,那顆小巧的腦袋裏,藏着與靦腆外表截然不同的巨大潛力。
將只會縮頭做文書的小白鷗教養成能果斷做出殺七換一抉擇的無情女人,波魯薩利諾功勞甚大。
沒有哪個男人能拒絕養成系,波魯薩利諾也不能。
哪怕她的每一次行動都在波魯薩利諾預想中,可那份無與倫比的期待和憐愛,如父親俯視着孩子,老師教導着學生,一個惡劣的男人於暗中注視着少女長大,長成會被他完美摘取的程度。
為了最後香甜的果實,波魯薩利諾一貫是很有耐心的莊園主。
……
“你走神了,波魯薩利諾,但我並不想知道你那骯髒的腦子裏在想什麼。”
戰國元帥握緊拳頭:“你只需要告訴我,目前的情形是否在你掌控之中。”
面對戰國元帥的怒火,波魯薩利諾展露出相當誠懇的歉意,“耶~元帥心目中我竟是這麼可靠的,請您放心,這件事可以交給我全權負責,不論過程,結局必定是偏向海軍的一方。”
“庫贊那邊……”
波魯薩利諾擺擺手,“老夫相信庫贊心裏有數,他不會做出違背‘正義’的決定。”
戰國陰晴不定的瞪着波魯薩利諾,澤法最優秀的學生之一,庫贊行事被動散漫,隨心所欲,同理心過剩,薩卡斯基在正義的道路上越走越偏執。
唯獨一個波魯薩利諾,常年位於權力中樞,掌管科學部,他從不絕對肯定什麼,也從不絕對否定什麼,遊走在邊緣,是戰國也無法徹底摸清的傢伙。
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但凡是波魯承諾的事,不擇手段也會達成。
可是……越想越氣,作為海軍最高戰力的三大將沒一個省心,薩卡斯基不在本部,青雉又被一個年齡差過二十的小丫頭迷的神魂顛倒,戰國咽不下這口氣,大吼一聲,開始拆辦公室。
能把戰國氣成這樣的,本部也就三個人,卡普,庫贊,黃猿,每個月總要拆幾次辦公室,財務的筆杆子都要冒火了。
今日鶴中將不在,無人勸阻戰國,片刻間,屋頂飛向不知名的遠方,夾雜着海風的煦光照耀眾人。
海軍們:“啊……黃猿大將又惹元帥大人生氣了。”
“老夫還有事要忙耶~先走了哦。”
黃猿適時撤退,以免被殃及池魚,這種清掃戰場的小事就交給下屬們吧。
實話說,黃猿真怕元帥化身佛之戰國一掌把他拍出海軍本部。
去彙報前,黃猿特地在醫療部提前預定了一間VIP單人病房,下克上的慾望在黃猿身上不高,他還不算討厭戰國先生,畢竟對上佛之戰國,就算是大將也會覺得棘手呀~
被打時只能祈禱醫療部救得及時。
幸好,他給出的方案還算讓元帥滿意。
接下來,該去探望可憐的小阿萊了,黃猿走向醫療部的步子停頓,臨時彎去了商業街。
……
醫療部第六樓,你的人生中,和六這個字總是很有緣。
六月份的生日,和丈夫羅曼相識六個月談婚論嫁,住在六區六零六。
現在是傍晚16點06分,猩紅薄暮被海樓石窗格切割成規則的暗影,整個病房內被這一道道頎長的線條擠滿,隨着時間的推移,線條們逐一扭曲、變化,奪取屋內為數不多的光亮。
你下意識伸手去捉住最後一抹薄光,浮着金色塵埃的光束在你指間穿梭而過,黑夜前的光明並不溫暖,甚至透着令人心驚的涼意,可你仍是有些眷念的,在虛空中撫摸着它們。
身側隸屬科學部的同僚趕來探望你,在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你時,駭的倒吸一口涼氣,語氣複雜:“至少你還活着,阿萊洛。”
你與幾日前天差地別,不見天日的蒼白孱弱縈繞在你周身,穿着白藍色的病服,裸露在外的脖頸,手腕,大片青紅斑塊,不忍直視。
現下的你,沒有海樓石拘束,你也很難走出這間房門。
饒是如此,這層樓仍是只有你一個病人,你被關在醫療部單人VIP病房內,走廊上隨處可見巡邏駐守的海軍。
對付一個已成遺孀的夫人或許不必如此警戒,但對於幻幻果實能力者,且初次大範圍使用就獲得七人死亡兩人昏迷的成就,你沒有被關進因佩爾監獄,完全是你的上司黃猿先生從中周旋的結果。
你從同僚口中得知這件事,無悲無喜,面無表情。
但在對方擔憂得看過來時,僵硬的唇角微微揚起弧度,溫柔淺笑:“我明白黃猿先生的苦衷,波維奇,如果再次見到他,我會道謝的。”
“一直以來活在溫室里的我,到如今才明白,每個人自知事起,就不得不背負的命運,我懵懂地算是尋找到了我的‘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