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人在受到打擊時,精神會不自覺陷入一種時刻恍惚的狀態。
加茂伊吹將頭靠在冰冷的車窗上,眼底朦朦朧朧蓋了一層霧氣,模糊了視線,卻也還沒到足以凝聚成淚滴滾落的程度。
他獃獃地望着窗外飛速後退的街景,能從汽車行駛的震動聲中體會到司機的急迫。加茂伊吹不明白對方在着急什麼,竟然能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把油門踩得那麼深。
然後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着急的人是他。
明明時間沒過去多久,他卻已經記不清離開禪院家時的具體細節,只能回憶起自己一上車就催促司機快去住處接上黑貓回家的那份焦躁。
加茂家的傭人慣會審時度勢,那孩子突然離世,加茂伊吹就又成了本家唯一的少爺,服從是投誠的第一步,也難怪司機這樣照顧他的情緒。
加茂伊吹不太清醒了。
他在禪院家調動了全身上下所有表演細胞,前一刻還在故意做戲以挑起禪院直哉的好奇心,后一刻就被命運給了當頭一棒。
本就有限的遊刃有餘瞬間化為飛灰,讓加茂伊吹覺得賣力爭取來的人氣都像是個笑話。
按照黑貓的說法,十二歲的加茂伊吹死去時,加茂拓真膝下只有一個側室所出的兒子,日後也再無其他子嗣。這樣看來,加茂家唯一能健康長大的孩子還沒出生,這個弟弟本就活不成。
那孩子繼承了術式,剛出生就已經背負起族人的無數期待,卻天生孱弱,沒熬過人生中的第一場雪。現實與加茂伊吹在滿月宴時的猜測不謀而合,他的心情卻比當時沉重許多。
神明賜給加茂拓真第二個兒子,或許還有第三個和第四個,但他們活不下來,漫畫情節這樣設計,既是在給加茂伊吹本就痛苦不堪的人生疊加負擔,又是在為還沒出生的下任家主提前造勢。
加茂伊吹的人氣有所上升,他就能逃離被人操控的人生,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但除此之外,他無法應對旁人面臨的任何困境,甚至還可能無意間推動悲劇的進度。
返回京都的一路上,加茂伊吹都一直忍不住猜測,說不定正是因為他在神明心中又佔據了一定地位,所以那孩子才會成為原來的他,這麼快就成為一枚棄子。
——無力。
——在似乎無法被逆轉的巨浪中,加茂伊吹僅剩無力之感。
冷靜下來后,沒有什麼突然想通的大徹大悟,加茂伊吹平靜地認清了一個道理:在這個被人氣操縱着的世界之中,他除了接受這種生存法則,實際上也別無他法。
如果加茂伊吹沒與黑貓相遇,恐怕直到他十二歲自盡時也只會將曾背負的無盡悲慘都總結為短短二字——“命運”。
這個世界也有連載中的小說與漫畫,加茂伊吹將熱門作品讀過幾遍,甚至能從其中找到比自己更糟的配角。自那時起,他就早該明白,沒有哪位作者會在構思情節時對認知中沒有生命的角色手下留情,保證劇情足夠精彩才是最終目的。
飛機終於在大阪落地,加茂伊吹從寵物託運處接回黑貓,將它用力摟在懷裏的那時才彷彿終於找到了依靠,長長嘆了口氣。
[人氣排名本身就是生死競賽,你未來要面臨的離別只會比這更加沉重。]
黑貓的話顯得毫不留情,卻的確是極度理性的勸導。
加茂伊吹有些消沉,受到打擊后的憔悴就直白地掛在臉上,再燦爛的笑容也遮不住其中的苦澀。好在航班從東京到大阪飛了一個多小時,加茂伊吹就想了一個多小時,總算在回到本家前說通了自己。
“他出生半年,我甚至沒見過他,現在他去世了,按理說也和我沒關係。”他輕聲回答,“我心裏的確難受,可說到底,讀者聽不見我和你說話,不知道我到底是怎樣想的,我如果真的哭出來,在他們眼裏反而成了莫名其妙的傢伙。”
“你看過未來的劇情,知道加茂家的次代當主只有一個無用的嫡兄,說明無論我的表現是好是壞,四年內只要有其他孩子誕生,無外乎還是一個死字。”
“我還沒本事將所有人的命都背在身上,與其因逝者傷懷,不如多考慮一下如何保全自己。”
他這樣說給黑貓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但這話還有未竟的後半句。
加茂伊吹明白,世界運行的規則說到底還是人氣問題,與五條悟接觸的經歷使他有所感悟。
他與五條悟不算熟識,彼此扶持着死裏逃生一次就能使他人氣上漲;換個角度思考,如果加茂伊吹這一角色能擁有與主角相同的能量,即使不能保證效果絕佳,至少也能為身邊重要的存在提升人氣,從而降低對方遇難的可能性。
加茂伊吹像個被重病折磨許久的將死之人,對人氣的渴求吊著他心中最後一絲求生的期盼,在沒達成這個目的前,大概死了也不會瞑目。
真的只是對人氣的渴求嗎?
他從來沒有這樣問過自己,心裏卻隱隱約約有個答案。
——是對自由的渴求,是對安全感的渴求,是對平淡人生的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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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茂拓真雖然有大辦宴會的愛好,卻不適合在此時一展拳腳。
那孩子畢竟是個庶子,這位本就將親人只看做工具的家主思來想去,竟然連葬禮也不打算辦。四乃親自帶人去埋葬那個小小的骨灰盒,算是加茂家給予他的最後一點重視。
送葬的隊伍啟程那天,加茂伊吹找到父親,說想去送一程。
加茂拓真抬眸望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地回絕了這個請求:“你時隔一年才回私塾,不把心思都放在課業上,當心先生不滿。”
生活回到了車禍前的模式,加茂伊吹卻興緻不高,他嘴角掛着溫和的淺笑,把心思都藏在眼底,朝父親鞠躬后悄聲退出了書房。
朝側室的住處走去時,加茂伊吹想,那孩子的滿月宴辦得那樣闊氣,誰知道葬禮比好人家的貓狗死了還安靜,好在他年紀太小,若是世間真有靈魂一說,也不至於因為這樣的落差感到傷心。
喪子的女人靠在月洞門旁翹首以盼,原本美麗的面龐不再同懷孕時一般精神煥發,同院的其他兩人不太與她說話,想必她也沒能料到,最終向她伸出援手的竟然會是此前連傭人都不屑一顧的大少爺。
男孩步伐穩重,除了盯着看時能發覺右腿稍有些僵硬以外,從外表上已經不會再察覺到他是個殘疾的事實。
她一時有些恍惚,好像又回到她剛剛成為側室的那天,她親眼看着加茂伊吹被人抬走,從沒想過他還有翻身的一日。
“夫人,很抱歉,伊吹沒能幫上忙。”她愣神時,加茂伊吹已經走到近處,他從袖口中掏出了她的手帕,“四乃會帶弟弟去個安靜的地方……請節哀。”
幼子半歲夭折,比起悲痛與惋惜來說,加茂拓真心中更多的是因為又喪失了一位繼承人而起的惱怒。
於是他催促將孩子快些下葬,像是要遮蓋他子嗣方面的“不成功”,甚至沒讓側室再見孩子最後一面。
加茂伊吹受側室之託,想將她的手帕與孩子的骨灰盒埋在一起,算是一位母親的唯一慰藉,最終也只是無功而返。
——加茂家發生了不少變化,卻又彷彿什麼都與原先相同,天空與牆壁都灰濛濛的,囚禁住宅院裏人們的一生。
在這次喪子之後,加茂拓真終於發覺人生中意外太多,如果只將次代當主的希望寄托在新生兒身上,恐怕他再花五十年也難以等到一個絕對完美的孩子。
孕育生命本就是件難事,誰能保證他的下個孩子不是女孩?誰能保證男孩就一定能繼承術式?誰又能保證繼承了術式的男孩能平安長大?
加茂拓真再也等不得了,抱着騎驢找馬的心思,他第一時間將加茂伊吹叫回京都,就這樣,加茂伊吹成了次代當主的備選項之一。
備選項的意思是,只要加茂拓真還能生出掌握赤血操術的男孩,無論那男孩資質如何,但凡不是缺手斷腳這樣的毛病,加茂伊吹的優先級就要排在其後。
不甘心嗎?倒也沒有。加茂伊吹只是覺得時候未到。
他早已經看透了父親的想法,表面上也做出一副無比順從的模樣,但他心裏知道,他是要爭的。
為了人氣,家主之位,他勢在必得。
回到京都當日,加茂伊吹剛一進門便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熱情待遇。
接應的傭人接過他懷裏的黑貓,說要比量着它的身材造個有屋頂的貓窩,先帶到後院去伺候;走到半路,又說家主已經在書房等候多時,父子倆談完話就可以到餐廳吃飯,廚房一直溫着加茂伊吹最喜歡的甜湯,想喝多少都夠。
加茂伊吹受寵若驚地點頭,一路跟人到了書房。
再次見到父親時,加茂伊吹沒從加茂拓真臉上看出哪怕一絲悲痛,心中難免多出了些微妙的熟悉感。他的確很熟悉,當初他斷了一條腿,加茂拓真也是差不多的表情。
他客氣了幾句,然後便直入主題,問加茂拓真這樣着急叫他回家有何吩咐。
加茂伊吹一副寵辱不驚的姿態,此時挺直脊背站在書房中間的空地上,倒真的成熟了許多。加茂拓真在車禍后第一次仔仔細細地將長子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心中感嘆當時還好為他裝了假肢。
——至少外形合格了。
加茂拓真如同挑選商品一樣給出評價,在他看人的這會兒,安靜的氣氛幾乎令人有些喘不過氣。
很快,男人打破沉默,開口便將事情推到了加茂伊吹完全想像不到的發展之上。
“年關將近,總監部與族中事務繁雜,這次叫你回來,主要是想讓你為我搭把手,若做的好,你就繼續回私塾上課吧。”
加茂伊吹領命,卻沒想到人生中操辦的第一件族中大事竟然如此隨便。
加茂拓真要他去處理那孩子的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