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第 16 章

加茂伊吹話音剛落,禪院直哉就被氣得跳腳,白凈圓乎的兩頰紅通通一片,說不準是因為天太冷,還是因為心太急。

禪院直哉在家中是嬌生慣養的少爺,他天資卓越,人人見他都要誇他有家主當年風采,彷彿次代當主之位真會板上釘釘地落到他頭上。他被人捧在天上,難免心高氣傲,現在被加茂伊吹這樣嘲笑,恨不得直接撲上來咬人。

加茂伊吹將雙手交叉插進袖口中取暖,笑起來時,那雙猩紅的眸子就滿滿都是如湖泊般溫和又平靜的情緒,禪院直哉現在與他站得近,倒是隱約看出其中並無惡意。

他見過真正瞧不起人的樣子。

族中都說長房家的次子是個天生沒有咒力的廢物,談論起那個深居簡出又性格陰沉的少爺,他們嘴裏吐不出一句好話,像是在評價一隻被扒光了毛的雞。

禪院直哉知道,禪院家最討厭禪院甚爾的人是他叔父,或許他們曾經打過一架,而禪院扇被揍得很慘——他沒聽人說起過原因,因為禪院扇像個塗了毒的刺蝟,敢下他面子的傭人都被餵了咒靈,自然沒人再提。

禪院扇有時候會來討好他們父子,酒醉時又將對整個家族的敵意倒豆子一樣全吐出來,大談早已去世的老爺子處事不公。

禪院直毘人將這些話全部聽進去,卻當作什麼也沒發生,見禪院直哉脾氣暴躁,後來就提前叫人把他帶出去,獨自和禪院扇喝酒。

再後來——

再後來,禪院扇再也不來諂媚地與兄長做出親近的樣子了,他沒再說出任何可能會惹惱禪院直毘人的胡話,可能是受誰指點過,終於明白韜光養晦的道理了。

他對於當時“先生出繼承了術式的兒子才能取得家主之位”的說法絕口不提,比失憶的病人忘得更乾淨,也不再如父親在世時一樣,非得儘快娶妻生子,和禪院直毘人從基因上拼個高下。

禪院直哉看不起禪院扇,他發了什麼樣的瘋也不關一個小輩的事。

他只是突然想起這位叔父酒醉時尖酸刻薄的樣子。

禪院扇心底里還是對禪院直毘人懷有一些敬畏之心的,與兄長有關的醉話總歸稍微少些,長房就成了他最常羞辱的對象,尤其是他心中那個令長兄直接喪失了競爭家主之位資格的孩子,更成了一個笑話中的笑話。

說實話,禪院直哉可能這輩子也忘不了禪院扇背地裏掛在禪院甚爾名字前面的無數污言穢語,但他不屑於學。

——沒能耐的傢伙才會只在背後瞧不起人,如果讓他來譏諷誰幾句,即使對方就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面前,他也會毫不客氣地開口。

正如同剛才諷刺加茂伊吹是個瘸子時那樣。

想遠了……禪院直哉目光的焦點重新凝聚,他狐疑地看了眼加茂伊吹。

即使他長久都沒接上句話,讓加茂伊吹還沒完全發力的拳頭落了空,對方也還是那副心平氣和的模樣,只是此時垂下眸子望着腳尖,彷彿鞋子多好看一樣。

禪院直哉突然泄了口氣。

他現在是真的搞不懂加茂伊吹的心思了。加茂伊吹手上功夫不客氣,嘴巴也一點不給人留情面,可偏偏說話時沒有絲毫惡意,好像兄長調侃弟弟,只是拿人氣急敗壞的模樣當樂子。

——是了,他見過真正瞧不起人的樣子,與加茂伊吹一點也不一樣。

“說不出話了?”加茂伊吹突然又出聲笑他,總算又抬起眼睛看人,“快回屋裏吧,你是主人家的孩子,別在這裏讓人看笑話。”

禪院直哉心裏的惱怒已經涼下去不少,至少能聽得進人說話,現在加茂伊吹出聲提醒,轉身便朝那些藉著各種角度偷偷觀察兩人的賓客們一一瞪去。

說瞪也不太恰當,他畢竟年幼,臉上的表情被稚氣的長相柔化,自動變成了驚訝地望。

好在禪院直哉惡名遠揚,被他這樣回看一眼,大部分視線都安靜地扭了回去。

這個過程有些長,禪院直哉終於掃完一遍,立刻回身與加茂伊吹對峙,還沒等轉過半圈,已經被一圈溫暖的布料裹住了腦袋。

他立刻摸到上面的缺口朝下扒,等整張臉都露出來,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加茂伊吹給他圍上了自己的圍巾。

與對比五條悟不同,加茂伊吹實實在在地比禪院直哉大了兩歲,營養不良的癥狀被調整好后,身材抽條的速度很快,像是要把先前落下的都補回來,現在明顯比對方高了一截。

藉助這點便利,他為禪院直哉圍上圍巾時的動作很是輕巧:將一頭搭在肩膀上,再握着另一頭繞着對方的腦袋轉到剩餘的長度合適為止,整個過程便飛快地結束了。

“你幹嘛!”禪院直哉像是只炸了毛的貓,七手八腳地將圍巾朝下扯。

冬日還是冷的,尤其此時雪將化未化,又為空氣添了幾分寒意。

加茂伊吹重新將冰涼的指尖插回袖中,笑道:“你又不進屋,又不穿好外套,等宴會結束后感冒咳嗽,是不是還要一直追到京都去賴我?”

眸光微微閃了閃,他似乎是想到什麼,找補一句:“你一去,恐怕我連飯都吃不好,還是現在照顧你一些,免得你事後還找人麻煩。”

禪院直哉剛才亂抓一通,圍巾像是打了結,反而更不好扯開,只好任由其緊實地纏在脖頸上,之後再叫人給他解。

“我身體好的很,和你可不一樣。”他冷哼一句,話裏帶刺,語氣卻被這層圍巾模糊了許多,不再顯得過於尖銳。

說完這話,禪院直哉盯着加茂伊吹的臉,沒錯過那個短暫的苦笑。

“……希望是吧。”加茂伊吹沉默一瞬,似乎一下就沒了聊天的興緻,他極輕極快地應了聲,視線又被腳尖吸引,做出了一副不想再多說的模樣。

但或許是真的一時難以自控,他雙唇微碰,口中又溢出後半句內容。

“我在家中的境遇……”

禪院直哉一瞬不瞬地看他,這道灼熱的目光令加茂伊吹猛地回神,剩餘的話音也自然截在了嗓子裏。

“我不想和你多說了,剛才那場比賽,所有人心裏都已經有了勝負,”加茂伊吹微微皺着眉,倒是與起初笑話人的模樣截然不同,“你這樣糾纏,我不信你不明白。”

又回到最初惹人生氣的那個話題,禪院直哉卻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不太在意了。他找到了更關心的事情,就不懈地追問:“你說你在家裏怎麼樣?說話不要只說一半。”

加茂伊吹徹底冷了面色,他眼底的笑意一掃而空,只說:“是你聽錯了。”

禪院直哉不信,他耳聰目明,絕對不可能聽錯一句。

心中好奇是什麼能讓他這樣避諱,禪院直哉仗着沒人管他,雙腳在加茂伊吹面前扎了根,動都不動一下。

加茂伊吹見他不走,也不管他,就按照禪院直毘人剛才引眾人出門的理由,又專心致志地盯起房檐上的雪。

禪院直哉耗不過了,因為他大哥沒在原地找到他,立刻就想到他又要來加茂伊吹面前找麻煩,直奔後院抓人,半推半搡地又把他逮回了房間。

臨走前,禪院直哉忍不住回頭看了眼加茂伊吹,發現對方還在望着房檐出神。

因為天冷,加茂伊吹原本白皙的臉上蒙了一層紅,反倒多了幾分血色。只不過下半張臉連帶脖頸都暴露在外,看起來與原先有些不同,仔細品味一下,應該是有種空落落的感覺。

禪院直哉皺了皺鼻子,後知後覺地想起什麼。

“我要回去!”他突然叫了一聲,嚇得長兄扯着他衣領的手微微一抖。

抖歸抖,家主之令顯然大於小孩的胡鬧,男人回道:“我也不想管你,要不是怕你惹是生非,我現在應該在喝酒呢。”

禪院直哉的手又搭在了暖和的圍巾上。

他想,他才不要欠着加茂伊吹什麼,乾脆就在這拜託大哥幫他還給對方好了。

甚至已經張開了嘴,禪院直哉心思一動,想起加茂伊吹沒說完的那半句話,腦袋裏突然浮現了一個好主意。於是他硬生生把話咽下,頗為乖巧地回了自己的房間,然後才對着鏡子解下圍巾。

將圍巾四四方方地疊成一塊放在桌子上,禪院直哉盯着它發起了呆。

剛才匆匆忙忙只想着找加茂伊吹算賬,他從房間裏跑出去時連外套都沒穿,全靠着一股火氣闖進後院。但人不是物件,在雪地里站的時間長了,身子總會變得冰涼,感冒大概也是在所難免的事情。

加茂伊吹看出他冷,把厚實的圍巾讓給他,也不像施恩,反倒後來一個勁兒趕他走,彷彿他是什麼天大的麻煩。

他同父同母的長兄來找他,兩手空空,別說沒想到他屋裏外套一件沒少、在外面時可能會冷會生病,甚至都沒注意到他脖子上多了塊本來沒有的圍巾。

禪院直哉特意看了,男人帶他回房時,手套帽子一樣沒落,全副武裝出門,暴露了實在不想挨凍的心思。

加茂伊吹的笑無端又在眼前出現,禪院直哉本該因為他剛才的那番話生氣,或許還要罵他別到處認人當弟弟、年紀大也沒什麼了不起,但此時想想——連他自己都覺得是鬼迷心竅。

禪院直哉驀然想到:也不知道給加茂伊吹做弟弟是怎樣的感受。

不論他得到了什麼答案,如果他之後直截了當地將這個問題拋給加茂伊吹,加茂伊吹大概能毫不猶豫地給出自己的回答。

就在禪院直哉離開后不到十分鐘的時間,禪院直毘人派人尋回了加茂伊吹,稱他父親打來了電話。加茂伊吹從加茂家的司機手中接過手機,聽筒中傳來了加茂拓真低啞的聲音。

加茂伊吹太久沒聽過父親說話,一時間竟然感到有些陌生。

尤其是他聽到的內容更讓人心頭一震。在意識到加茂拓真到底說了什麼的那時,電話差點滑落在地,好在又於脫手的前一秒被他死死捏在掌心。

“你現在就回京都來。”加茂拓真如此命令道,“不用和禪院家解釋什麼,只說家中有事處理就好。”

“你的庶弟沒挺過這場高熱,剛剛去世了。”

加茂伊吹愣愣地掛斷電話,他甚至無法繼續擺出平靜的表情。

那孩子會死去,也不知道是否與他人氣上漲一事有關,一個怪異的念頭如同夢魘般在他的腦海中不停盤旋,叫他幾乎喘不過氣。

——如果那孩子不是他加茂伊吹的弟弟,是否就會被神明賦予獨屬於自己的價值,從而能夠健康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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