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貴族宴會上的遊戲不可能少了傭人伺候,加茂伊吹早看見有兩人分別站在起點與壺旁收箭遞箭,見他出列,他們就飛快斂起禪院直哉的成績,將位置空了出來,只等他上場。
他沒急着站到劃定的界線前,而是自然地朝剛才開口推他上場的男人揚起左手,態度坦蕩,言語客氣,彷彿真的只是順口回應了對方熱情的邀約,叫人挑不出錯。
人群中已經有誰低聲笑起來,明白加茂伊吹是將那人當作下人使喚,這句應答實則暗藏機鋒。
男人也不愚笨,早在加茂伊吹叫他遞矢時便露出了難看的表情,苦於是自己先挑起事端不好發作,卻又不想真在黃毛孩子面前低頭、為他服務。
他不說話,禪院家的傭人察言觀色一會兒,頭腦靈光些的那個已經邁步,打算上前來主動遞箭,算是幫兩人化解此時不上不下的尷尬局面。
沒等傭人走近,加茂伊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收回左手成拳擋在唇邊,又是情緒極平穩的一笑。
“太久沒來參加宴會,我都忘了場邊有人管箭,剛才聽這位叔叔催我上場時這樣熱情,下意識就朝您伸了手,請別見怪。”
他沒再理會男人臉上的表情,終於站在被兩個花瓶固定住的紅色綢帶後方,從跟在他身後又轉回原地的傭人手上取了支箭,一直泰然自若。
隨着他攬袖的動作,議論聲四起的大廳中又安靜下來。
加茂伊吹假裝調整姿勢瞄準,實則悄悄蹭幹了手掌里的冷汗,在心中嘆了口氣。
自車禍后,他是真的虛度了一年時間,雖然綁定了系統,卻只是裝了條腿,又不是換了個腦子,赤血操術還能苦練一番,待人接物的技巧卻無法突飛猛進。
他沒有四兩撥千斤與借力打力的能耐,能順利應付過這番刁難,還要多虧他這幾天在黑貓的指導下記好的一系列話術。
——既然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就只能儘可能多且詳細地考慮到每種可能,然後儘力在宴會上臨場發揮了。
就像剛才那時,他從記憶里飛快翻出預測中類似的情況,將關鍵詞大致替換一下,盡量端着一張波瀾不驚的笑臉,這才矇混過關。
加茂伊吹察覺到有無數道視線正藉機光明正大地投射向他,試圖從他被衣服嚴絲合縫包裹住的身體上探究出加茂家的些許秘聞,直到現在還覺得心有餘悸。
好在眼前的難題只是拳腳功夫,沒有那些彎彎繞繞。
赤血操術的基本招式最考驗指哪打哪的準確性,如果足夠熟稔,即便是飛馳中的咒靈也能被血液瞬息間貫穿要害。加茂伊吹在醫院中專門練習過一段時間,目標靜止的投壺對他來說不在話下。
禪院家的遊戲總是講究簡單粗暴,沒有花哨的規則與器具,賓客站在紅繩后,一共投出十支箭,投中多者勝。咒術師比普通人能力強些,為了確保成績有差異,唯一的特色就是擺得遠遠的小口壺。
遊戲已經玩了一會兒,禪院直哉能保持在第一的位置,無非有這樣幾種原因:要麼是禪院家私下裏投壺次數太多,他的技巧爐火純青;要麼是在場客人給他面子,有意相讓;要麼是此前的參與者大多是些力氣與準頭不夠的夫人小姐。
他連字都不識幾個,沒道理偏偏佔了第一名。
加茂伊吹考慮了一會兒,覺得雖然進十進九大概都任憑心意,卻還是不能落了主人的面子,乾脆就讓禪院直哉再做會兒第一。
他揚起手,只是雙眼微微一眯,持箭的三指猛地隨擺臂的動作鬆開,那支箭就像是搭了弓般飛出手中,又准又快地落進了遠處的壺裏。
箭尖觸底發出清脆的一聲,有人叫了聲好,場邊就零零散散地鼓起掌,不知道有多少人是真心實意地誇讚他動作利落。
加茂伊吹心思未亂,左手取箭調到右手,找到剛才相同的角度,又極快擲出一箭。
箭咕咚一下進了壺,鼓掌聲逐漸消失,眾人看出加茂伊吹的確精於此道,終於停了看笑話的心思,轉而專註看起遊戲。
第三箭,第四箭,第五箭——加茂伊吹並未停歇,目不斜視地投進了第六支箭。
他又取了箭,故作右臂酸澀,嘆着氣扭了扭手腕,再揚手的角度就與之前有所不同。
連進六支證明實力,連歪四支說明態度——明眼人能看出他有心謙讓,散場后既不會拿禪院直哉先前的洋洋自得開涮,也不會嘲諷加茂伊吹身手不濟。
加茂伊吹這樣想着,投前暗暗望了眼正前方偏右位置坐着的禪院直毘人。
男人同樣也看着他,眸中帶着些許探究,其餘便都是更加晦澀的意味,加茂伊吹只是短短瞟了一下,分辨不出太多。
他揮手投出第七箭,力道輕了些,角度也不太對勁,箭頭砸在地上又彈起,帶着整支箭都蹦了幾下,在一片寂靜中顯得有些好笑。
見放水放的有些明顯,加茂伊吹迅速掛上一個笑臉,自嘲般說道:“在家中卧居慣了,沒想到耐力糟成了這樣,現在有些沒力氣,讓大家見笑了。”
他圓滑地將剛才那一箭輕鬆帶過,有人心中有所考量,立刻笑着接話,淡化了加茂伊吹刻意退讓的痕迹。
八歲幼童能獨自赴宴,此時在一眾成年人間周旋還顯得遊刃有餘,分寸拿捏得相當恰當,恐怕即使未來不會繼承家主之位,也是加茂家手中不可忽略的一把刀。
想到這點的聰明人再朝加茂伊吹望去,目光中少了許多不友好的失禮情緒,倒是盤算着如何能更明了地試探下他在族中的地位,好決定自己最終如何對待這位前次代當主。
加茂伊吹倒沒有揣測他們的心思,他見事情順利,便又從傭人手中拿起一支箭,微微調整了手臂的動作,力求做戲時不露痕迹,以免打擊禪院直哉的自尊心,好事變壞事。
正要投出時,他身後突然傳來聲嘲笑。
“我還以為多有能耐,只不過同傳聞中一樣,一個平平無奇的瘸子罷了。”
禪院直哉性格不好,一貫毒舌,對外人更是沒有任何寬容可言,此時音量不大不小,卻恰好能叫在場賓客全聽得一清二楚。
禪院直毘人面色有些難看,眾人神情不變,全當沒聽見。
加茂伊吹作為這聲嘲諷針對的對象也跟着裝聾作啞,他表情沒變,手腕卻微微壓低。
第八支箭被利落地投出,原本瞄着外側壺沿而去,此時正正好好落進壺口之中,甚至沒沾上原本幾箭的邊。
他默不作聲,又連着投出下一支,依然正中壺心。
加茂伊吹的確反悔了,因為禪院直哉那句話,他甚至想把投在壺外的那支箭也撿回來重投一次——可惜撿不得,不過剩下三支箭也足夠他煞煞對方的威風。
第十支箭也被利落地投出,弧線圓滿,雖然還沒結果,大家卻都能判斷出最終應當是十支進九的成績。
也正是在這時,站在加茂伊吹身側的傭人低低驚呼一聲。眾人還沒來得及看向他,就見有一支箭直直飛出,直朝加茂伊吹已經擲出的箭而去,眼看就要將必進的第十支箭撞歪。
加茂伊吹面色不變,拇指飛快從縫在袖口內側的刀片上輕輕一劃,兩道極細的血絲急速飛出。
一道準確擊中稍遠那箭的尾部,提供一個推力,將箭加速砸進壺中;一道則化作柔軟的姿態纏上剩餘那箭,輕鬆掰過投出時發了狠的力道,將箭輕飄飄放進了壺,落地無聲。
在外界被赤血操術驅動的血液自然不能再塞回身體裏,加茂伊吹便調轉方向,叫那兩根細線浸入衣角之中,和服的綉紋上多出了兩處不顯眼的殷紅顏色。
處理好一切,他流暢地轉身,看着氣急敗壞的禪院直哉勾起嘴角,高聲說道:“十一進十,我壞了總數十箭的規矩,成績當然不算數,這樣看來,勝者還是直哉少爺。”
他用赤血操術擋了禪院直哉的手段,就絕口不提投中的數量是否公平,做出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甚至朝禪院直哉說了聲恭喜,然後才悠哉游哉地回到了隊列之中。
有了加茂伊吹帶動,場內的氣氛又活躍起來,雖然不知道有多少真心與假意,總歸將這件事不動聲色地翻了頁。
禪院直毘人的長子還算守禮,扯着禪院直哉的肩膀將小弟帶走,還朝加茂伊吹投來一個滿是歉意的眼神,加茂伊吹嘴角依然揚着,從容地移開目光,並不回應。
他想,加茂拓真聽說了他的表現說不定有多高興,這次雖說下了禪院家的面子,但也實屬是禪院直哉自討苦吃,與他無關。
禪院直毘人心思不明,他大笑着加入眾人的議論,誇讚加茂伊吹身手了得,然後邀請賓客移步後院一同賞雪,只說雪□□飲別有一番情趣。
整個東京都下了雪,禪院家的院子也沒什麼好看的,但賓客們還是做出一副期待至極的模樣,跟隨長房一家一同朝後院走去。
加茂伊吹混在人群之中,出門前瞥見禪院直毘人坐在座位上久久沒有動彈,見他盯着地上的罐子瞧,心中多了幾分瞭然,便不再過多關注。
等會客廳中再無外人後,面對留在身旁的次子與三子,禪院直毘人這才打算解釋自己剛才究竟為何要取消之後在此處的活動,而將所有賓客支開。
他一揮手,兩個傭人就一人解繩、一人抱壺,要將道具整理好後送回倉庫。
正當他們行動起來時,原本在壺中的長箭卻出人意料地留在了地面,沒了壺身的束縛,劈里啪啦地散在地上,製造出一片狼藉。
禪院直毘人的次子率先明白個中緣由,他輕輕抽了口氣。
加茂伊吹將第十箭推進壺中的力道太狠,箭尖竟然將壺底砸破,如果剛才在賓客面前收拾場地,想必便會出現與相同的場景,那時才是真的無法將此事輕輕放下。
“直哉雖然天資最佳,但至今還不明白禍從口出的道理……”次子如此嘆道。
三子年紀更小些,嗤笑道:“只是這樣便讓二哥怕了?這次是加茂伊吹佔了上風,又不會讓我們與加茂家結仇——更何況,就算結仇又如何?”
他話中的暗示意味極為明顯,讓禪院直毘人忍不住輕輕搖頭。
——加茂伊吹沒直接讓箭頭砸在壺身上,已經算是給禪院家留了面子,若是壺身當場碎裂,加茂家與禪院家之間的關係恐怕就真會如同這壺一樣碎得厲害。
回憶起加茂伊吹不久前和他說過的話,男人拎起酒壺,像說醉話般咕噥道:“沒想到那小子是來真的……”
而此時,加茂伊吹又找了個安靜的角落站好,這次因覺得手冷,連杯子都沒拿,只是目光定定地放在房檐的雪色上,不知道下次再和禪院甚爾相遇會是何時。
令他沒想到的是,被帶走的禪院直哉逃了他長兄的約束,又氣勢洶洶地闖了過來,惱火地站在加茂伊吹面前,不顧眾位賓客的目光,咬牙道:“我才不稀罕什麼第一名,你擺出那副樣子,到底是什麼意思!”
加茂伊吹笑笑,半張臉埋在圍巾中,聲音也有些模糊,想必別人聽不見他的回應。
但禪院直哉還是聽清了。
加茂伊吹輕言細語,出口的話卻實在氣人。
他說:“你樣貌不錯,頭腦卻不好用,看不出我暗地裏已經要讓你四箭,我為了賣你一個人情,只好光明正大地故意輸掉。”
“你不說謝謝哥哥,反而來問我什麼意思,依我看,你還不如趁這時間多向你兄長請教一下投壺的技巧,以免下次再見時又是一敗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