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加茂伊吹四歲時入族中私塾,依照次代當主的標準學了許多東西。
操辦各種大事的禮儀與步驟看似繁瑣,實際上是其中最淺顯的部分,只要按照原本的規章去做就能辦好的事情算不上難事。加茂家對婚喪嫁娶的各項事宜都有詳細記錄,加茂伊吹照着做就好。
加茂拓真之所以會選擇這事作為考驗,應該就是看中了這種不高不低的難度。
更何況,加茂伊吹現在比原先更善於思考,只是瞟了眼加茂拓真的表情,見男人甚至不稀罕裝出幾分莊重,就已經大概知道這事該如何處理了。
沒有葬禮,一把火、一捧灰、一個臨時購置來的骨灰盒,加茂伊吹用這些東西封存了一條逝去的生命,挑了個不遠不近的日子,叫四乃帶人把盒子搬到後山埋了。
咒術師的屍體需要交給專業人員進行特殊處理,但這孩子還沒長大,又被燒成了風都能吹凈的樣子,那些條條框框之中的謹慎自然都沒了作用。
加茂伊吹乾脆一切從簡,儘快處理好一切。
他親手寫了幾份訃告,派可靠的傭人送去和加茂家關係較近的世家,以免日後大家見面時因為不了解情況出了笑話。
消息一旦放出,就一定會通過各種渠道成為咒術界的談資,倒也免去了加茂伊吹大張旗鼓宣佈庶弟死訊的功夫。
將瑣事差不多處理乾淨,加茂伊吹又帶着四乃清點了各家收到消息後送回的悼念禮品,花圈輓聯一起抬去後山直接燒了,禮金入賬,整理得相當清楚。
加茂伊吹從庫房出來就去找父親復命。那時的加茂拓真已經聽說了他在禪院家的壯舉,雖然羞辱人的方式與原本設想的不同,但卻更令人神清氣爽,可以打個滿分。
男人難得在加茂伊吹面前露了個笑臉,他大力拍了拍加茂伊吹的右肩,在書房中緩慢地走了兩圈,最終落定腳步時,臉上的表情就看不出到底是喜是憂了。
“你很好,比原先還好。”他說,“要是還有那條右腿就更好了。”
加茂伊吹早已不苛求得到父親的關懷,卻還是難免被這句話刺痛。
對於平平無奇的他來說,斷腿一事是劫難,卻也為他提供了蛻變的機遇——加茂伊吹不再一味否定福禍相依的道理,但這事也並不能叫人輕易就完全接受。
加茂拓真從來沒護着他,還專門朝他的痛處撒鹽。
好在忍耐是有用的,加茂伊吹重新回到了私塾之中。
加茂家的主宅中不止住着加茂拓真的妻兒子女。雖說宗家只有這一棵獨苗,但為了加茂家在京都能有彼此幫扶的旁支勢力,幾家關係近些的堂兄弟姐妹也同樣住在主宅。
他們與家主沾親帶故,不敢在明面上忤逆加茂拓真的意思,卻也會在背地裏以主人身份自居。
加茂伊吹失勢,如果加茂拓真膝下沒有合適的繼承人,說不定真要從旁支抱養一個男孩。或許是這個猜想使他們有了底氣,加茂伊吹飯里有十條蟲子,九條都與他們脫不了干係。
加茂伊吹前幾日主持了庶弟的喪葬事宜,有黑貓在一旁指點,兩人私下商量做事,明面上就顯得是加茂伊吹做事大刀闊斧又毫無疏漏,惹得這群旁支家的子女人心惶惶。
現在他光明正大地出現在私塾門口,家庭教師也在加茂拓真的授意下對他十分客氣,見到這一幕,還沒學會收斂表情的幾個孩子快把眼睛瞪出來了。
縱觀整棟宅子,恐怕連家主本人都沒想到加茂伊吹能有今日。
族人封建,倒是明白教育的重要性,私塾只是一個復古的稱號,房間裏都是更加舒適的現代課桌椅,更像是學校里規模較小的教室。
加茂伊吹迎着許多驚疑的目光,從角落裏拖出了原本屬於自己的課桌,一把掃掉其上別人堆的雜物,又在雜物上踹了一腳,一個原本還沒完全摔在地上的陶瓷擺件立刻碎成幾塊。
敢當著老師的面發瘋,加茂伊吹有恃無恐到過頭,想到他近幾日的待遇,教室里依然安安靜靜,幾乎沒有一個人敢不識趣地觸他的霉頭。
“幾乎”的意思是,依然有個小孩想不明白,見公用的“儲藏櫃”被這樣折騰,當即就滿是不服地跳了起來。
加茂伊吹看了他一眼,又把視線轉回地上的雜物堆,什麼也沒說。
兩秒鐘后,他的左腿從桌子後面伸出來,一腳蹬翻了另一個木製筆筒,還連帶掃倒了幾本書,又撞出一陣叮叮咣咣的動靜。
“誰的東西誰來收,你們嫌桌子不夠大,晚上我就帶人替你們裝進垃圾桶。”
他的話毫不客氣,這個年齡段的孩子本就心浮氣躁,被他一激,硬着頭皮也要跟他對着干,那堆雜物就擺在加茂伊吹腳下,人來人往時都當不存在。
一天的課程結束,加茂伊吹說到做到,老師前腳剛出門,他後腳就帶人進來掃垃圾。
這樣霸道的行為被這群孩子告狀告到了父母那邊,添油加醋之下又變成加茂伊吹仗勢欺人,被加茂拓真叫去書房問話時,加茂伊吹還沒想到能有這樣的說法。
——他仗了誰的勢?恐怕加茂拓真臉皮再厚也認不下來這句話。
果不其然,加茂拓真坐在寬大的書桌后,手上捧着本書,輕飄飄地提起白天的事情,不像興師問罪,卻還是說了一句:“我讓你回去上學,沒讓你回去撒野。”
“是不是撒野,父親不用問我也該知道。”加茂伊吹也不抬頭,“半年前他們朝我的午餐里放蟲子、熱水裏淋土時,就該想到有這一天。”
他提醒父親,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那一年的遭遇。
聽出了這句話外音,加茂拓真發現加茂伊吹的確與以往大為不同。
依然並非出於一位父親的角度,只是作為家主,加茂拓真忍不住想:支撐加茂伊吹成長起來的情感竟然是仇恨嗎?
加茂拓真再一次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自己的長子。
男孩比之前少了許多懦弱,性格中的不服輸顯露出來時,好像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種銳利的氣質,讓他看上去也不算十分普通了。
他在做大事時理智又周密,面對只涉及到自身利益的小事時則寸土不讓,像頭邊舔舐傷口邊伺機報復的年幼猛獸——如此看來,如果能好好教養一番,加茂伊吹實際上還真是個次代當主的合適人選。
睚眥必報的性格不好,但不可否認的是,在腦海中出現“長子肖父”這個形容時,加茂拓真的確能隱約感受到兩人冥冥之中正血脈相連。
想到這裏,男人心中有些惋惜:可惜加茂伊吹原先沒能表現出這種才華,可惜他現在少了條腿。如果有比他更好的選擇,家主之位總歸不會落到一個殘廢頭上。
“也沒說你做得不對。”加茂拓真收回目光,施施然翻了頁書。
正是因為加茂伊吹早慧,加茂拓真才不怕他會像對待那群孩子一樣報復親生父親。他們身體中流着相同的血,加茂伊吹大概早就參透了他那些本就沒打算遮掩的想法。
加茂家的家主不學帝王術,卻總歸要懂得取捨。如果加茂伊吹真想翻盤,那他該做的是證明自己的價值,而不是像愣頭青一樣非要與現任家主對着干。
加茂伊吹停了一會兒,說道:“父親再支持我一些,我只在私塾里做事,替父親幫旁支收收心。”
明明這話很有氣勢,夠含蓄也夠露骨,偏偏說話的是個八歲孩子,難免讓加茂拓真覺得有些好笑。他微微揚眉,終於合上書,問道:“你覺得這事只有你能做?”
“對。”加茂伊吹毫不猶豫,“孩子間就能解決的事情,沒必要放在明面上談。我有分寸,父親什麼時候覺得不妥了,再來罵我一頓也不遲。”
加茂拓真想起了傳聞中把禪院直哉的臉面砸進地底的那場比賽。
不可否認,在他有個聰慧至極的長子的情況下,通過孩子間的相處間接傳遞一些信息,的確是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解決問題的好方法。
但——
他輕笑一聲:“伊吹,你太着急了。”
太急着證明些什麼,太急着討要些什麼,反倒顯得刻意又急功近利。
“父親想看什麼,我就讓父親看什麼。”加茂伊吹依然平靜,沉穩到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宗家也罷,旁支也罷;激進也罷,保守也罷——我要讓父親時時刻刻都想到,我是最合適的孩子。”
這幾日的相處過後,加茂伊吹似乎對加茂拓真多了幾分與原本不同的理解。
加茂拓真人情淡漠,擅長權謀,在某些方面的確氣量小也愛記仇,卻又對某些事情的容忍度奇高無比——加茂伊吹幾乎可以確定,就算他在私塾踢的不是擺件而是人,加茂拓真也懶得和他過多計較。
這份了解是驅使他將心思明明白白告訴加茂拓真的根本力量。
加茂拓真此時望着他,單純問道:“我廢除了你的次代當主之位,你認為是件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的事情嗎?”
“當時族中情緒不穩,外界傳言紛紛擾擾,加茂家從來沒有殘疾的家主,如果是我,我應該也會做出與父親相同的決定。”加茂伊吹直白地回應,“但我有自己的理由。”
“我已經被父母放棄過一次,即使下任家主是我的同胞弟弟,我也不信他一定能在類似的時候護住我。”
加茂伊吹神情堅定:“我的命運要把握在自己手中,即使結局不好,我一樣認。”
這日的談話最終不了了之,加茂伊吹返回那個偏僻的院子時,一直守在門外的四乃親自過來送他。一直到院落門前兩人分別,四乃吐出一句:“家主說,等您做件令連他都感到驚訝的事情時,他再給您答案。”
加茂伊吹當然不會自作多情地認為加茂拓真要鬆口恢復他的次代當主之位。
他明白,自己一定要展現出更多價值,才能獲得這場爭鬥的入場券,與那些還未降生的孩子站在同一起跑線上。
左手無意識地摸了摸月洞門的邊緣,加茂伊吹望着院內整齊的草坪與明亮的燈光微微出神,黑貓從貓窩中跳出來,到他腳邊歡迎他歸來。
“麻煩轉告父親,今年我要辦場生日宴。”他如此說道。
新年後,連夜蛾正道這種沒有世家背景的普通咒術師都收到了一份來自加茂家本家的邀請函。
像是人氣歌姬隱退一年後重新返回舞台前的宣傳一樣,加茂伊吹的生日宴會聲勢很大,放在尋常人家是父子和睦的美事,放在加茂家就只顯得怪異又叫人捉摸不透。
加茂伊吹望着手中的賓客名單,五條家依舊不冷不熱,禪院家則比上次鄭重不少,此次派出家主的長子與次子赴宴,已經說明了其態度的變化。
因為舉辦這場宴會的最終目的沒能達成,加茂伊吹有些失望,但他將心思藏得很好,連黑貓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等待什麼。
1997年1月22日,加茂伊吹生日當天,令所有人都驚掉下巴的是,有位名單之外的小客人跟隨兄長一同站在了加茂家的大門前。
禪院直哉手中提着一個小小的袋子,勉強乖巧地站在兄長身旁。他人生中第一次出遠門,臉上的期待與興奮藏都藏不住。
他的出現像是一枚毫無預警的深水炸彈,砸亂了大部分咒術師對此時御三家關係的基本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