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天邊晨光熹微,首長七點出發,褚歸六點便起了,樓下國營飯店的第二批包子剛上蒸籠,時間早得連街上偶爾出現的行人都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
褚歸在樓下遇到了柱子跟營長一行人,雙方互相問了好,柱子走到褚歸邊上:“褚醫生怎麼起這麼早?”
“作為首長的主治醫生,首長轉院我理應去送送。”招待所外面停了輛褚歸沒見過的車,比柱子之前開的吉普車更大,上面印有軍區醫院的標識,應該是軍區醫院那邊派來接首長的。
此時樓上下來一男一女,褚歸在他們身上感受到了同行的氣質,果然下一秒營長為他做了介紹,那兩位是軍區醫院的醫生和護士,負責在首長轉院的過程中跟車,以防路上出現什麼突發情況。
他們是昨天晚上九點多到的招待所,難怪褚歸睡前聽見外面有動靜。
得知眼前的年輕人是首長在京市醫院的主治醫生,兩人眼底皆有些意外,他們是聽說首長被一個年輕人救了,但沒料到會這麼年輕,且長得這麼好看。
不像是醫生,倒像是文工團的幹部。
一行人簡單地吃了早飯,柱子慣例給賀岱嶽帶了幾個饅頭,想到這是他最後一次給賀岱嶽送飯,柱子癟了癟嘴,難過得彷彿要哭出來。
褚歸亦是如此,軍區醫院的醫生原想跟他交流交流首長的情況,見褚歸神情勉強,默默打消了心中的念頭。
一腳油門到了住院部門口,柱子停好車,轉身到後面搬下一個半人高的行囊。
行囊頗有分量,柱子雙手拉着肩帶往上提了提,褚歸沒忍住多看了兩眼,見他背得費勁,褚歸幫着在後面托住:“行李怎麼不放車上?”
“這是副連長的,我待會兒要給他。”柱子調整好肩帶,略微直起了腰。
賀岱嶽的?褚歸被柱子的話搞蒙了:“你們副連長不是要跟你們一塊轉回軍區醫院嗎,把行李給他是什麼意思?”
“啥?”柱子的表情更懵:“副連長他退伍了,不跟我們回軍區醫院啊。”
賀岱嶽退伍了???褚歸宛如被驚雷劈中,賀岱嶽什麼時候退的伍,他怎麼不知道?
上輩子因腿部殘疾退伍是賀岱嶽心上永遠抹不掉的一道傷疤,每當有人問一次,就意味着把他血淋淋的傷疤揭開一次,因此褚歸從未細問過。
褚歸滿心以為這一世治好了賀岱嶽的腿,他便不會退伍了,未曾想賀岱嶽退伍竟然在此之前。
“那你們是要把賀岱嶽一個人留在醫院嗎?”褚歸好不容易回過神,視線掠過柱子背後包裹了賀岱嶽全部家當以及六年青春六年回憶無數年遺憾的行囊,與營長對視。
他的視線里有質問,有對賀岱嶽的心疼與不甘,如同一把銳利的刀,深深地戳進營長的眼裏。
面對槍林彈雨依然能面無懼色的營長退讓了,他手指動了動,但忘了自己沒點煙。
“是小賀主動申請退伍的,我們勸過很多次,他執意要走,褚醫生,我們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兵,失去小賀這樣的人才,我也很遺憾。小賀的戶口轉回了原籍,我替他交了一個月的住院費,後續若有其他需要,請你隨時寫信告知。”
誠然,賀岱嶽退伍對褚歸而言是利大於弊的,從此他無需擔心部隊規矩森嚴,他要如何絞盡腦汁尋找與賀岱嶽見面的機會。但於賀岱嶽而言,在部隊他能夠走得更高更遠,他……
褚歸頹了肩,沉悶道歉:“不好意思,是我沒了解清楚情況。”
“我明白你是出於好意。”營長沒跟褚歸計較,“褚小醫生盡職盡責,回頭我一定親手給你寫一封感謝信。”
說完他帶着軍區醫院的人上了樓,褚歸幫着柱子把賀岱嶽的行囊暫存到護士站,既然賀岱嶽不回軍區醫院了,他當然要把人弄到回春堂去。
賀岱嶽也起了個大早,他換下了身上的病服,穿着來時的那身從部隊裏帶出來的軍綠短袖與長褲。礙於右腿綁着固定,褲腿卷到了膝蓋處,不過有他底子撐着,倒沒覺得拖沓。
眼神交匯的瞬間,褚歸的臉與昨夜綺夢中的身影重疊,賀岱嶽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副連長,你的退伍證和介紹信。還有饅頭,趁熱吃。”遞出手裏的熱乎饅頭,柱子用力地別過頭去,以免讓賀岱嶽看到他發紅的眼眶。
賀岱嶽接過饅頭放到一邊,抬手拍了拍柱子的肩膀:“好好照顧首長,若是出任務,千萬要注意安全。別叫我副連長了,叫我賀哥吧。”
“賀哥。”柱子眼淚終是從眼眶裏啪嗒掉了出來,“賀哥你也保重。”
“嗯,走,我們去看看首長下來了沒。”賀岱嶽整理好衣服上的褶皺,拄着拐杖走在前面,準備與首長道別。
首長臨行在即,院長等人紛紛前來相送,說完該說的話后,首長將賀岱嶽叫到了一旁,看着昔日部隊裏最英勇的新兵,首長止不住感慨。
“安心把腿養好,無論有什麼事,部隊永遠是你的後盾。”每年部隊都會有許多新兵加入,同時又有許多老兵因各種各樣的原因離開,首長心知今日一別,往後將再難有相見的時候。
賀岱嶽最後向首長他們敬了一個禮,目光堅毅地看着他們矮身上車。
望着賀岱嶽的身影在後視鏡中越來越小,柱子抽了抽鼻子,車內本該為首長好轉而輕鬆的氣氛也變得沉悶。
前後兩輛車終於消失在了賀岱嶽的視野,褚歸站到賀岱嶽身旁:“我要回醫館了。”
未等賀岱嶽轉身,褚歸抬眼微笑:“要跟我一起嗎?我可以幫你從京市醫院轉到我們回春堂。”
“要。”賀岱嶽毫不猶豫道,褚歸不在醫院,他一個人有什麼意思。
正好院長在,褚歸很快替賀岱嶽辦好了出院手續,營長替他預繳的一個月住院費退還到了賀岱嶽手上。這筆錢賀岱嶽不會收,等他腿方便了,他會自己去郵政局給營長匯過去。
老爺子靠坐在病床上,見賀岱嶽像在部隊裏打理內務一般把床和床頭櫃收拾得整整齊齊,他按下失落,故作欣慰:“出院好啊,回去好好過日子,你人年輕,不管在哪都能有作為。”
賀岱嶽同樣送了老爺子早日康復的話,老爺子擺擺手,他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無非是數着日子過罷了。他這一輩子經歷過清朝滅亡,僥倖在大戰亂里存活,晚年更算得上美滿,做人吶,要懂得知足。
這時一位護士抱着個大紙箱艱難挪動到病房:“賀岱嶽在嗎?樓上首長讓我把這個袋子給你。”
褚歸替賀岱嶽接過袋子,滿滿當當的瓜果、營養品映入眼帘,首長人脈寬廣,他住院期間有不少人提着禮品前來探望,首長僅收了其中一小部分,剩下讓他們怎麼拿來的怎麼拿走。
知道當面送賀岱嶽肯定會拒絕,首長於是來了這麼一出。此刻首長的車估計快開出京市了,賀岱嶽只有無奈收下。
出院是辦好了,如何把賀岱嶽弄回去困擾住了褚歸,關鍵是賀岱嶽那一大捆行李,褚歸無法同時兼顧,思來想去,他決定上外面叫個板兒爺。
“貴重物品你揣身上,別放行李裏面。”褚歸交代賀岱嶽把行李重新整理一下,雖說行有行規,但防人之心不可無,萬一遇到個手腳不幹凈的呢,被偷了多麻煩。
賀岱嶽當著褚歸的面打開了行李,為了不讓戰友們察覺,他原計劃是看完首長的第二天就買票回老家,因此提前打包好了行囊,然而眼前的行囊里,分明有一大包不屬於他自己的東西。
零散的錢、各式各樣的票、一支筆、幾個罐頭、皮帶、信……或普通或貴重,但承載的心意卻是一樣的,它們包含了昔日戰友對賀岱嶽無聲的祝願。
祝願他前路順遂,健康平安。
手上的包裹仿若千金,褚歸打開竹箱:“放我箱子裏吧。”
接着一層層翻到最中間,賀岱嶽取出一件藏青色的褂子,褂子疊成了方塊狀,而被褂子包裹的,便是賀岱嶽的所有存款了。
賀岱嶽將青布褂子壘到了褚歸的白襯衫上,兩人的衣服挨在一塊,透出別樣的親密,褚歸輕輕揚了揚嘴角:“沒別的了嗎?”
“沒了。”賀岱嶽收回手,褚歸扣上箱子,安慰地按住他的手臂。
賀岱嶽六年前參軍,隨身僅帶了兩身換洗的衣服和路上吃的乾糧,他母親在衣服內側縫了口袋,把家裏的十塊七毛三分錢和找人換的全國通用糧票悉數塞了進去,賀岱嶽走前悄悄取出來放到了床腳下的地坑裏——家裏值錢的東西全在裏面。
直到上了火車,賀岱嶽方趴在母親的耳朵邊小聲告訴了她。
穿着統一發放的軍服,賀岱嶽靠乾糧和火車上免費的熱水堅持到了部隊,十六歲的少年肩膀尚且青澀,但在信念的加持下足以撐起一個家。
新的環境新奇而有趣,遠離家鄉遠離親人的士兵們迅速打成了一片,他們白天喊着男子漢流血不流淚的口號咬牙堅持訓練,到了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再偷偷用被角擦去思念的淚水。
賀岱嶽是從不承認他哭過的,他才沒哭,頂多是沙子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