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齊敬堂特意滅了幾盞燈,才抬腳往裏頭走去,撥開紗幔,燭光微弱昏蒙,卻已足夠將裏頭的景象照得清晰。
解下來的衣裳已被一件一件地規規整整地疊放在一旁,她自己則抱膝蜷縮在一角,用厚厚的錦被裹得嚴嚴實實,頭也埋得低,只兩隻小巧的耳朵露出來。
還算有幾分聽話。
南枝聞聲抬頭,瞧見了他便縮得更厲害了,眼角也紅紅的。
齊敬堂坐了下來,朝她招了招手。
南枝顫了下肩頭,最終還是在他的威壓下,膝行挪了過去,圓.潤的肩頭不小心露.出來,白瑩瑩的,很快又被她藏進被子裏。
齊敬堂一抬手,拔下了簪子,一頭青絲散落下來。
感受到她的緊繃與戰慄,他安慰似的一下一下撫.弄着她的發頂,動作很輕柔,指尖穿梭於髮絲,一點點蜿蜒而下,一直到發尾,長發剛好夠到腰際,而那裏是她身上僅存的小衣,細細的系帶就在那裏。
手指離開發尾,他開始撥.弄那顆結扣,一下又一下,柳綠色的,若有若無地碰觸,被子裏的人抖得更加厲害。
他手指仍舊撥弄着結扣。
“怕?”
被中的人不說話,脊背綳得更緊,像拉滿的弓弦。
“冊子,看了沒有?”
他儘力放緩了聲調,語氣難得溫柔,被中的人還是不應聲。
“說話。”
他沉了音調,南枝嚇了一跳,想起那本圖冊,她哪裏還會去看……又扔不得,毀不得,拿在手裏就像一顆燙手山芋,然後胡亂找了個箱子,壓在最底下,再沒有翻過一頁。
只是南枝眼不敢觸怒他,只得硬着頭皮哆哆嗦嗦地回道:“看、看了。”
“嗯。”
他的聲音帶了幾分滿意,長指一勾,那個蝴蝶樣式的結扣,便散下來一半兒。
感受到身後那手指若有若無的碰觸,南枝本能地縮了下。
眼見另一半結扣也要被他摧毀,她一急,閉上眼,急得聲音都有些變了調。
“公、公子,奴……奴婢還沒有準備好!”
話幾乎是脫口而出的,說完才覺得后怕,她不過是個奴婢,憑什麼拿這樣的理由拒絕,更何況是在違逆他的意思之後,她睜開眼,以為會在對方臉上看到怒色,然而並沒有。
“既沒準備好,哪來的膽子招惹我?”
她甚至感知到那隻手,離開了那半顫顫.巍巍的結扣,正在她要鬆一口氣的時候,齊敬堂伸手,碰了碰她的臉頰:
“我不會等太久,明白?”
南枝忙連連點頭。
她眼下只想逃過這一劫,哪管其他,能拖一時是一時,齊敬堂起了身,背身而立。
“衣裳穿好。”
南枝如蒙大赦,忙扯過衣服胡亂穿上。
齊敬堂站在幔帳前撥弄着手上的玉扳指,眸色幽暗,他從生下來便是這定遠侯府的世子,自有傲氣,還做不出強逼的事來。何況她身子綳成那樣,若真要強求,不知要她遭怎樣的一番大罪。
帳里細細簌簌的一陣響動,很快南枝便探身出來,慌忙穿好了鞋,就手足無措地站在他面前。
他垂眸,見她雙頰紅得厲害,像是偷了親娘胭脂的小女孩,胡亂一通抹在臉上,但難得的很好看,
不該這麼輕易放過她的。
他想。
“今日之事,你可知錯?”
“奴婢知錯。”
她已恢復了幾分理智,以為這是要放過自己,是訓誡一番的開場白。
哪料胳膊被人一拉,她又重新跌坐回去,驚慌失措地抬起臉,卻恰見他那薄唇輕輕吐出一句。
“知錯了便好好受罰,日後引以為鑒……”
南枝出來的時候,兩隻手腕已酸得不行,幾乎已不是自己的了。
落荒而逃似的,她跑出了這間屋子,出了門冷風一吹,理智回攏幾分,才故作鎮定地交疊着手,端莊沉穩地走回了屋內。
直到走回屋內,她才癱坐在凳子上,拿手背冰着自己發燙的臉頰,看向銅鏡中的自己。
眼含春水,頰生紅霞,她拿水浸了帕子,儘力地冰着臉,迫使自己慢慢恢復冷靜。
無論如何,今日這劫算是逃過了。
她以為即便老夫人不答應放她離府,也不會多生事端地同齊敬堂去說,哪裏料到會落到如今這副局面。
其實她知道齊敬堂性子雖然冷了些,對她們這些下人卻並不苛刻,即便生了念,也沒有如外頭那些公子哥般為所欲為,只是她終究過不了心裏那道坎兒,也終究不想留在這深宅大院裏做別人的姨娘妾室。
她必須儘快找到離府的法子,齊敬堂這裏行不通,老夫人那裏也走不通,到底該從哪裏下手呢,她望着鏡中的自己,怔怔地出着神。
***
安順堂內老夫人跪坐在蒲團上,念着經文,手中的佛珠一顆撥過一顆,杜媽媽走進來,回稟道:“老夫人,積雪堂那邊沒什麼動靜。”
老夫人聞言蹙了蹙眉,從蒲團上站起身,她不是很明白她這個孫子到底在想些什麼,自己當初找了那麼多貌美丫鬟送到他身邊,本就是想要他收用的。
最後他只留下南枝一個,還是那樣的絕色,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兒日夜相處着,竟沒生出那樣的心思。
杜媽媽見老夫人在房間裏踱着步子,眉頭深鎖,便忍不住上前問道:“老夫人為何今日不放那南枝離開?人雖是咱們送過去的,可她如今早已失了掌控,成了侯爺的人,不如趁着這次將她放出府去,是她自己求的,咱們同侯爺也有個交代,若真日後待表姑娘進了門,以南枝的姿色,只怕是個不小的禍害。”
老夫人搖搖頭。
“我本就是存在着試探的心思,原來那丫頭真的還未被收用。待錦丫頭進門,她自然是留不得的,我想着……她或許還有別的用處。”她停下了步子,似是打定了主意,同杜媽媽吩咐道,“拿紙筆來。”
紙筆很快被拿過來,老夫人在紙上寫下兩個名字,折好遞給杜媽媽:“送去給萱姐兒,讓他挑一個。”
“您是想……?”
老夫人點點頭:“去吧,我這個做娘的總得為她打算好。”
提起女兒,老夫人眼中便添了幾分憂慮,說起來她自嫁入定遠侯府後,親生的孩子,唯有這一個女兒齊蘭萱罷了,先侯爺以及如今的二房三房,其實都是庶子。
她年輕時,懷過胎卻沒留住,反倒傷了身子,多年不孕,後來便只能給老侯爺納妾,將這個庶子過繼到自己名下養着,也就是先侯爺。
只是後來庶子都已及冠封了世子了,她卻又有了身孕,她一面護着肚子生怕被年長的繼子暗害,一面就又替肚子裏的孩子算計要將世子之位奪回來,哪知機關算盡,生下來卻是女兒。
只是若說起來,無論是大房二房三房,與她都沒有什麼血緣關係,能讓她去最掛心的,也就是這個嫁去瑞王府做王妃的女兒罷了。
杜媽媽聽罷卻還有幾分躊躇:“若王妃真選了南枝,侯爺那邊只怕不好交代,原本侯爺就因着先侯爺的死同老夫人您生了芥蒂,如今老奴瞧着他這幾年,竟越發地出息,對安順堂也不似從前那般敬重。”
老夫人重重哼了一聲:“再怎麼樣我也是他嫡親的祖母,何況萱姐兒做着瑞王妃一日,侯府便一日綁在瑞王這條船上,他還能翻了天不成。不過個丫頭,他都未收用過……他素來是個知道輕重的,你只管去便是。”
***
第二日清晨,兩個小丫鬟一邊掃着泛黃的落葉,邊低聲嚼着舌根子。
“瞧見沒,三夫人這些日子,可真真兒是忙壞了,今兒個求神明兒個拜佛的,今早上,我瞧着門口套了車,又帶着丫鬟僕婦的去寺廟裏燒香去了,也忒沒見識了,不過才是秋闈,就緊張成這樣,在外頭舉人或許稀罕,可在咱們這種高門大戶里,一個舉子實在不夠看的。”
小丫鬟揚了揚臉,一副與有榮焉的表情:“他哪比得咱們大房,侯爵在咱們大房這兒,日後也只會在咱們大房傳下去,日子久了,三房難免要分出去,三老爺官位不顯,三夫人一門心思地想等著兒子中進士謀個官職,可不得上心?再說五公子也考了兩次鄉試了,再不過,多少有些沒臉面,中了舉,便是求到咱們大房來,也能謀個好些的官職,好過現如今一介白身,你想想,三老爺是個風流的,偏寵妾室,柳姨娘那是明眼人都瞧得見的得意,三夫人鬥不過,可不得一門心思都放在兒子身上,等著兒子高中,好給自己揚眉吐氣,看得那叫一個緊,還聽說從前南枝姑娘是在三房裏伺候的,是三夫人見自己兒子生了心思,怕耽誤了他的前程,這才送到老太太身邊去,如今才得了造化,到了咱們侯爺身邊。”
“那可得謝謝她,咱們南枝姐才有如今的好福氣,咱侯爺對她也看重,聽說柳姨娘當初就是三老爺身邊的貼身丫鬟,後來收用了,瞧瞧如今那般得寵,可她姿色哪比得上咱南枝姑娘的萬一,待日後侯爺夫人進了門,南枝姑娘說不定就會被抬成姨娘,只怕福分還在後頭呢……”
剛走進園子沈知章有些聽不下去了,低咳了聲上前,兩個洒掃的丫鬟嚇了一跳,抬眼見是沈知章,忙屈膝行禮:“表公子。”
沈知章走到兩個丫鬟面前站定,臉微微板起,他一身月白色直裰,頭戴檀木簪,眉眼端正,身姿清瘦卻挺拔,很有幾分書卷氣。他前年中了探花,如今是多少京城少女的春閨夢裏人。
只是他蹙緊眉頭時,便多了幾分威儀。
“身為婢子,怎可妄議主家是非?若報到你們侯爺處,該當何罪?”
兩個小丫頭頓時花容失色,忙跪地求饒:“表公子恕罪,奴婢們知錯了。”
兩人對這表公子是當真從心底里敬畏。想當年,他和妹妹、寡母遭受人欺壓,被趕出家門,不得已投身來侯府,而不過幾年之間,他卻已中探花,為天子近臣,況且亦是侯爺的左膀右臂,為信重之人,怎不讓她們生懼生畏。
“起吧,日後禁言慎行。”
兩個小丫鬟這才鬆了口氣,相互看一眼,灰溜溜地退下了。
***
齊敬堂上完朝,照例在院中打了幾套拳,才回到屋裏,南枝早已候在了那兒。
他雖穿着一身單薄的短打,幾套拳法下來,額上已出了一層的汗。
南枝見他進來,忙壓下心中忐忑不安的情緒,端着手中的托盤走向前,盤中只一盞溫茶並一塊巾帕。
齊敬堂端過茶盞飲了幾口,卻並不接那巾帕,而是看了她一眼。
南枝抿了抿嘴,只好放下托盤,拿了帕子,替他細細擦着。
齊敬堂垂眸,看着她那張仍帶着幾分憂慮的小臉兒,眉細長而秀氣,水眸乾淨而清澈,天生眼尾微微上挑,帶着點渾然不自知的媚。此刻晨光正盛,映得一張臉欺霜賽雪。
一時兩人目光相碰,她看着自己的目光仍是怯怯的,齊敬堂知道她大概還是因昨夜的事心有餘悸,抬手碰了碰他的小臉兒。
“我既已罰過了,便不會再追究,只是不要再有下次。”
鴉羽般的睫毛顫了顫,南枝輕輕地應了一聲,不動聲色地退了一步。
“水已備好了,公子快些去沐浴吧,莫着了涼。”
“嗯。”
齊敬堂再出來的時候,已換了一身鬆散的象牙白燕居袍。
他坐在椅上,隨手拿了卷書翻着。南枝站在他身後,細細地替他擦着頭髮,待擦得差不多了,見齊敬堂正專註在書卷上,微微鬆了口氣,想着趁機溜出去,換紫蘇來伺候。
哪知還沒有走出幾步,身後便傳來聲音。
“去哪?”
“奴婢去廚房叫些點心過來。”
“你過來。”
南枝無法,只好又走回去。
“到前面來。”
因他坐在椅上,依着侯府規矩,南枝在他面前跪坐下來,卻並不敢看他,感受到他的手指捏在耳垂那裏,彷彿在摩挲着什麼。
“南枝,你在怕什麼呢?”
“是怕疼,還是怕以後,”他去抬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亦或只是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