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公子
我不是怕,我只是不願意。
南枝嘴唇動了動,卻終究不敢把這話說出來,只因她了解他的脾性。
“如果是怕疼,我會輕柔些,如果是怕以後,我會盡我所能的庇護你。如果是怕我……”他頓了頓,“我這樣縱你……我瞧着你是不怕的。”
房中一時安靜下來,他在等她一個答案。
但南枝始終沉默,她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在不觸怒他的情況下表明自己的心意。昨日的教訓歷歷在目,她不知道會不會就因為一句話,讓他失去所有的耐心。
正在此時,門被敲響:“侯爺,表公子來了。”
聽到表公子這三個字,南枝眸色一暗,又生怕齊敬堂看出什麼,飛快地掩去眸中神色。
“去準備茶水吧。”齊敬堂不想逼她太緊,畢竟對他來說南枝不僅僅只是奴婢。
南枝掀簾出去的時候,恰好與進來的沈知章撞了個照面,那一瞬間兩人眸中都有異色,又都在一瞬間迅速掩過去。
南枝屈膝喚一聲“表公子”,沈知章也點了點頭,隨後兩人擦肩而過。
茶水端上來的時候,兩人還在寒暄,聊一些家常的瑣碎事。
南枝將那盞君山銀針的茶盞擱在齊敬堂手旁,又將那盞信陽毛尖遞到沈知章面前。
兩人都垂着眼,目光不曾落在彼此身上一瞬。
隨後退下,南枝知道兩人談的必是朝堂之事,便將院裏的小丫鬟打發的遠了些。自己也守在一個不遠不近的地方,方便他傳話,又不至於聽到不該聽的事。
只是還沒守一會兒,遠遠的便見三小姐齊若茗帶着丫頭春柳急匆匆地過來,春柳手中還提着個食盒。南枝知道她的來意,卻不得不上前攔道:
“三姑娘,公子正在會客。不如奴婢先帶您去偏廳坐坐,奴婢讓廚房做些你最愛吃的窩絲糖……”
“南枝,”她有些急地打斷她的話,眼睛往屋裏張望,像是生怕放跑了人,又朝南枝央求道,“南枝,你知道的我來做什麼,你便放我進去吧,好不好?”
南枝見她跑得滿頭汗,忙掏出帕子替她擦着:“三姑娘,您這個樣子進去,公子一定會訓您的。”
齊若茗低着頭,看着腳尖兒:
“挨訓也要進去啊……就算被趕出來,我也想進去,他一個月才來幾次,我們也都到了年紀……”
她的聲音越是越說越低,南枝有些心疼她,嘆了口氣,想着裏頭也該聽到響動了,便鬆了口:“那您一會兒挨訓了,可別哭鼻子。”
齊若茗頓時喜笑顏開,道了聲謝,便飛快地走進去。
齊敬堂一見妹妹進來,眉頭便鎖了起來,一張臉陰沉沉的,有些駭人。
齊若茗被他訓斥的多了,膽子也算練起來了,只笑嘻嘻的賠着笑臉兒,去摟齊敬堂的胳膊:
“哥哥,我這些日子跟着廚娘,做了道荷花酥,便想着送過來先給你嘗嘗……”
她見齊敬堂並不接話,弄得她有些下不來台,在心裏暗暗地撇撇嘴,一轉頭當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換了副靦腆乖順的笑。
“恰好表哥也在,便嘗嘗我的手藝,看看合不合胃口。”
說著便往碟子裏又裝了幾顆荷花酥,送到沈知章面前,有些期待的看着他。
沈知章只得接過,因着禮節道了聲“多謝三姑娘”。
“你糕點也送完了。我和你沈家表哥尚有朝事要議,便快回去吧。”齊敬堂壓着脾氣,已是下了逐客令。
齊若茗還有些戀戀不捨:
“哎呀,你們還沒嘗呢,嘗完我正好把盤子收回去。你們快吃呀,涼了就不好吃了。”
“下去。”齊敬堂終究沉了音調訓斥道:你的規矩都學到哪裏去了?”
齊若茗被他這一嚇,本能的打了個哆嗦。往日哥哥即便訓斥自己,也不會當著她心上人的面下她的臉面,如今竟這般。
她看了看哥哥,又看看心上人,頓覺羞窘丟臉,用了好大力氣才將眼裏的水光忍下來,低低應了聲“是”,便抱着食盒跑開了。
齊敬堂看着妹妹失魂落魄的身影,一母同胞的妹妹他怎麼會不心疼,只是他不能看她一個勁兒的往死胡同里走。
他嘆了口氣,同沈知章道:“若你真對她沒半點兒心思,還是好好同她講明白的好。”
“是。”沈知章也應着,心裏默默嘆息了一聲,他又何嘗沒說過?
齊敬堂按了按眉心,他也明白是自己妹妹在胡攪蠻纏,便轉了話頭:
“瑞王如今是越發不知分寸,陛下已起了忌憚。”
“是,”沈知章壓低的聲音,回道,“我瞧着陛下如今對東宮態度有所緩和。日前奉召時,陛下幾次提起先皇后和太子小時的事。”
“那便足夠了,過猶不及。”
***
南枝將沈知章送出來,兩人走在石徑上,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沈知章垂着眼,看着身側她淡淡的影子。此時日光還不算濃烈。她投在石面上的影子很淡,但他一直靜靜的看着,彷彿這樣就很知足。
“表公子。”
南枝見四下無人,壓低的聲音輕輕喚道。
“嗯。”
他不敢回頭,怕被人瞧見,給她招來麻煩。
南枝抿了抿嘴:
“三姑娘雖然嬌縱了些,但其實是個很好的姑娘。”於沈知章來說,真的算是一門很好的親事了。朝堂上可以依附着齊家,三小姐又的的確確心儀於他,她看得出來,不是那種小姑娘一時的興趣。
若是從前,或許還因着家世,大夫人和齊敬堂會不同意這門婚事。但是如今他中了探花,有了官位,是天子近臣,前途不可限量,他們也不會再反對的。
沈知章腳步停了下來,卻仍舊沒有回頭。他只是仰着頭,看着被秋風吹得散亂的梧桐葉,靜靜地問她:
“你是以南枝的身份來對我說這話,還是阿泠的身份?”
南枝垂下眼來:
“是我僭越了。”
其實她也知道,不論是沈知章的人生,還是齊若茗的,她都不該去的干涉,也沒有立場去說什麼。只是或許她看那小姑娘執着的可憐,又或許她只是希望他過得好一點,又或許別的緣故……只有一樣,她真的希望他過得好。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他語氣里忽然帶了些哀傷,“我從未把你當過奴婢,無論是落魄時的我,還是如今的我。”
沈知章似是終於鼓足了勇氣,攥緊了拳問她:“南枝,你想不想離開這裏?”
他這一次轉過了身,生怕錯過她臉上的神情,因為這個傻姑娘她實在太善於撒謊了。
“無論以什麼樣的身份,做我的妹妹也好,故人也罷,或是別的,或者你想去其他的地方,或者留在我的身邊,都可以。就當是我們沈家欠你的。”
他苦笑了下,還是加上了這一句,
“就像你說的,無關風月。”
風吹過,熄滅掉的灰燼彷彿冒出了點火星子,又好像忽地又熄滅了。南枝仰起臉,搖了搖頭,沖他笑着。突然覺得時間真的是很好的東西,這些痕迹好像真的可以慢慢變淡。
“你不欠我什麼,我也不是當初那個可憐兮兮的小丫鬟了。你也瞧見了,侯爺待我很好,府里也沒有敢為難我的人。天長日久的,在這座宅子裏呆久了,我也把這兒當我自己的家了。”
沈知章看着她,並沒有從她的表情中看出什麼勉強的神色,只是他卻知道她說的是假話。她不喜歡這裏。
“阿泠,別急着答我,這個承諾,永遠都有效。”
“知章哥哥!知章哥哥!”
齊若茗遠遠的便跑過來,即到近前,又趕忙放緩了步子,裝出幾分端莊來,理了理鬢髮。
南枝和沈知章聽到聲音,早就心照不宣的隔遠了些。齊若茗看向南枝,沖她眨了眨眼道:
“哥哥叫你過去。”
南枝知道她的心思,告辭往回走。齊若茗趕忙將食盒遞到沈知章面前:“表哥,我這兒還多留了些糕點,你若不嫌棄,拿回去當個零嘴兒吃也好。”
沈知章卻並沒有接,態度疏離而客氣:
“三姑娘,你我都到了議婚的年紀,我若接了姑娘的糕點,恐於姑娘明名聲有礙。”
齊若茗想說“不礙事”,卻聽他繼續道:
“且我對姑娘並無男女之情,只做妹妹看待,請三姑娘自重。”
他刻意將話說重了些。齊若茗目光暗下來,心底湧起一股失落,但還是仰頭沖他笑了笑:
“知道啊,你不是說過了嗎,我只是想對你好些,我只是想再爭取爭取……”
然而她說到這兒,又生怕他誤會,解釋道:
“你放心,我不會讓哥哥逼你的、我只是……”
“三姑娘,我已有心儀之人了。”
他打斷了她的話,說完他便急急地走了。這樣她該徹底死心了吧,總不會再耽誤了人家。
齊若茗怔怔地立在原地。
“小姐……”
春柳看着她有些不忍。齊若茗順着丫鬟的目光往臉上一抹,是滿手的淚水。她怎麼會不知道他不喜歡自己,一開始的“不敢高攀”,到後來的“並無男女之情”,到如今的“已有心儀之人”。
她也曾心灰意冷過,知道感情這種事情強求不得。
只是後來看他中了探花后,明明那麼多人家有意說親,他卻都婉拒了。
她也從未見他對哪家小姐上過心,便總以為自己還有機會,總以為他哪天一回頭就會看到自己的好。
即便她真嫁不成他,也可以趁着未出閣的這段日子放肆自己喜歡一個人。
如今他卻說自己有心儀之人,可是她看他這麼多年,從未見他把目光多放在哪個女子身上,待誰總是一副刻板疏離的模樣。
齊若茗低頭,看着眼淚砸在鞋面上。真的有心儀之人嗎?還是只是為了讓自己知難而退。
她漸漸收拾好情緒,剛準備帶着丫鬟轉身回去,忽又瞥見石徑上躺着一個香囊。
她蹙了蹙眉,將那香囊撿起來,於鼻尖下細聞,很清雅的香氣。她幾乎立刻確定這就是表哥的,和他身上的香氣一模一樣。
大概是愛屋及烏,她從前很喜歡這種香氣,也曾往香料鋪子裏去找尋,卻怎麼也選不到合適的方子,又從未敢去問過。
她將香囊打開,想看看裏頭都有什麼香料。
然而令她驚訝的是,裏頭竟是另一個香囊,已經很陳舊了。刺繡也簡單,只邊角處綉着一叢蘭草,幾根絲線已被磨開了。
她愣愣地看着那香囊,有別樣的感覺湧上心頭。
陳舊而不肯捨棄又日日帶在身上,必是心愛之物,可若是親人所做,又何必偷偷藏在別的香囊裏面。
***
齊敬堂抬起頭,見妹妹進來,剛想皺起眉頭想訓她兩句。見妹妹一臉淚,還是失魂落魄的走進來,心軟了一瞬,放緩了語氣問道:
“可是我話說重了?”
他知道不該在外人面前落她的臉面,何況還是沈知章面前。他只想讓她徹底斷了念想,不想她越陷越深而已。
齊若茗卻像什麼都沒有聽到一樣,站在那兒一開口,眼淚又稀里嘩啦的流下來:“哥哥,你能不能……能不能幫我找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