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印記灼燒郁月的手心。
羅赤心似乎承受更強力的灼燒,他五官幾乎錯位,聲音如隔着一層水膜,十分沉悶,傳到她耳朵里:
“不!”
“我不該死,我救了那麼多人。”
“我不能死!”
郁月擰起眉頭。
通過印記,她汲取羅赤心身上強大的力量。
力量源源不斷地流進她的身體,與此同時,還有他的記憶。
她看到,漫天煙火衝天,天幕昏暗,看到地面皸裂,熔岩四流,看到修士被岩漿吞沒,歸來變成岩漿人,不死不滅……
火龍翻身。
這是三界的浩劫。
荒蕪大地上,一隊人在行走,領頭的,是面容稍顯年輕的羅赤心。
這個時候,他的修為,只有元嬰。
不遠處,傳來一聲呼喊:“救救我,救命!”
羅赤心帶着弟子們,立刻趕過去,便看那修士,雙腿被岩漿蠶食,無法動彈。
岩漿如有意識,突的上涌,羅赤心周圍的人,沒人敢動。
他卻顧不上別的,猛地衝上前去。
引得周圍弟子驚呼:“羅師兄!”
幸好,羅赤心平時勤於修鍊,在岩漿奔涌之時,將那修士拉出岩漿海。
那修士感激涕零:“道君保佑,多謝道友,我是臨華仙宗的修士,必定會好好報答道友,敢問道友名諱?”
羅赤心道:“火龍翻身之下,無需多言,只盼道友恢復后,也能對旁人出手相救。”
說著這話,他一手背在身後。被岩漿燎到的手指,微微發黑。
一個師弟呼喊:“師兄,你的手不疼嗎?”
羅赤心:“無礙。”
旁的師弟看到了:“即使天道為難咱們至此,但我們修真界,可是有千千萬萬個羅師兄……”
聽着弟子們讚譽,羅赤心不驕不躁。
這不是他救的第一個人,也不是最後一個。
這種世道,大能們都去抵禦火龍,他雖是元嬰,也自覺背負起責任。
於是,他走到哪裏,救到哪裏。
無論是凡人,還是修士,他們都感念着他。
他一片赤誠之心,行走於世間,無愧於天地。
若止於此,他是能夠供後人敬仰的善人,或許,還會得一碑文,記錄他的善舉。
只可惜,意外猝不及防。
在場地龍翻身後,他和他的師弟們,全部被捲入岩漿。
岩漿滾燙蝕骨,燒滅丹田筋脈。
羅赤心勉強收攏意識,眼看着,一樣被卷進來的師弟們,紛紛自爆。
如果不立刻自爆,會變成岩漿人,重返修真界,給修士們帶來巨大麻煩。
他們堅信,他也會自爆。
可這一刻,比起大無畏赴死,羅赤心爆發的,是強烈的恐懼。
他不想死。
他不想死啊!
他還想登上仙途,怎麼可以死在這裏。
他救下那麼多人,來個人,救救他啊,若因果有用,他為什麼落得這結局!
如果是死於岩漿侵蝕也罷了,讓他自爆,他做不到。
好不甘心。
在他掙扎之時,下一瞬,他來到一個白茫茫的地方,沒有岩漿,也沒有自爆的師弟。
他身體完好無損,毫髮無損。
他不由滿心歡喜,還好沒有自爆。
可,這是什麼地方?
很快,有一個聲音,響徹他腦海:“我可以給你力量,也能讓你活下來,但,我需要貢品。”
羅赤心問:“什麼貢品?”
聲音:“血,與修為。”
羅赤心:“我的么?”
聲音:“不,任何人的都行,而且,只要我們簽訂契約,你就可以活下來。”
羅赤心恍惚了。
用血與修為,做貢品的,大概是邪神,可他如果不答應,他會死。
而且,亂世之中,有那麼多惡人,或是戕害同門,或是墮入魔道。
他可以拿這些人的血與修為,換他活命。
他救過那麼多人,他活下來,比渣滓們要有價值。
這個世界需要他。
本來,要麼自爆,要麼變成可惡的岩漿人,死於修士之手,現在,這第三條路,似乎也很不錯。
轉念之間,羅赤心下決定。
他道:“我願意答應,就是不知道,尊駕是?”
聲音笑了:“慈元道君。”
羅赤心猛地歡喜:“竟是道君!”
幾千年來,修真界都有祭拜各位飛升的道君的習慣,道君的道號,在修真界長存。
漸漸的,修士把零散的信仰,加持在慈元道君身上,該說她在修士中,最為傳奇,才有這種待遇。
她可是享譽修真界,強大得堪比天道的道君。
羅赤心想,慈元道君會找上自己,一定是他往日救人的福報。
僅僅是血祭,他可以接受。
只要他能活下來,這也是他應得的。
他答應后,那聲音兌現承諾,讓他待在空間裏,拓寬筋脈,向他傳輸力量,不多時,他獲得大乘修為。
他努力五百年,都不曾得到的大乘修為。
羅赤心狂喜不已,有這樣的修為,不用再愁會被火龍捲走!
可是,等他離開白色空間,世界卻變了。
原來,在他失蹤前夕,有一位大人,橫空出世。
修真界太大,羅赤心劫後餘生,有意避開戰役,沒來得及見這位大人一面。
他只知道,在她的帶領下,修真界眾多修士從火龍口中逃生。
她還親臨現場,調查火龍翻身,將矛頭直指“慈元道君”。
然後,修真界廣通告,那位大人通曉天地,認為此“慈元道君”在修真界為非作歹,為上天所不能容忍。
這才是火龍翻身的因。
多少座雕塑,道觀,被修士們毀掉,他們在那位大人的帶領下,和天斗,和慈元道君斗。
羅赤心眼睜睜看雕塑被毀,內心彷徨。
可他腦海里的慈元道君,卻反過來說,那位大人才是邪道。
慈元道君告訴他,就是她重傷道君,導致道君重傷,不得不隱匿到幕後,找到他合作,以期養好傷,再對付她。
羅赤心一時不知道該怨恨那位大人,還是感激那位大人。
只是,慈元道君給他第一次生命,再者,簽訂契約,於他百利而無一害。
他選擇站在慈元道君那邊。
果然,他是明智的,所有和慈元道君對立的大能,死的死,傷的傷。
尤其是,聽說那位大人,更是死無葬身之地,魂飛魄散。
還連累魔尊丟了一魄。
至此,魔域再無侵入修真界的野心。
而羅赤心,順從慈元道君,成為修真界倖存的唯一大乘期。
這些大能們,前赴後繼地犧牲了,結果,是羅赤心收穫所有讚譽。
原來,不需要那麼辛苦,不需要一遍遍救人,也會有人感激自己。
這也讓羅赤心堅信,他沒有錯。
可他很厭惡聽到,修真界對那些大能們的稱讚,他們緬懷他們,感激他們。
明明只有他活下來了。
索性,慈元道君也不喜歡這些讚譽,幸而當年,大能中,只有他作為親歷者,還活下來。
他成為修真界,屹立不倒的巨山,所有人都得看他臉色行事,都得聽他的囑咐。
他有意干擾,淡化修真界對火龍翻身的記憶,乃至篡改。
在慈元道君的要求下,道君淡出人們的視野。
從此,他為道君鑄佛身,廣收徒。
向慈元道君獻祭的貢品,也從作姦犯科的人,變成靈根劣質弟子。
前者需要考察,後者只需要測一下。
劣質的弟子死了,沒人會惋惜。
直到,似乎是天道彌補,修真界天才輩出,慈元道君看上天才們的根基。
那是最好的東西,慈元道君說,天才是天道灑在人世間的種子,只要虜獲這些種子,它能恢復得更快。
那日,關於要不要犧牲天才,羅赤心在房中枯坐許久。
直到月上枝頭。
他答應了。
然後一步錯,步步錯。
不對,他怎麼可能會錯呢,他是在火龍翻身里,救了那麼多修士的大能。
沒有他,修真界如何平穩度過秩序混亂之時?
他只是犧牲了部分人,給修真界帶來長治久安。
他值得所有人的敬重。
他不能死!
羅赤心怨念極重,郁月接收不屬於自己的回憶,額角突突地跳着。
暫且將記憶放到一邊,郁月看着他。
如果當年,他沒有被蠱惑,或許還稱得上一聲英雄。
只可惜,活得太久。
他垂死掙扎:“我不能……不能死……”
郁月長舒一口氣,道:“但你現在,確實該死了。”
“你沒看出來么,火龍翻身早就過去了,你現在,才是修真界的禍害。”
羅赤心驟然一愣。
這是第一次,有人明晃晃說他是禍害。
或許,那些因他而死的弟子們,臨死前,也這麼想過。
可他有什麼錯,他只是想活下來。
他雙眼瞪得大大的,聲音已十分微弱:“不公……天道不公……”
下一刻,他眼中呈現死灰。
遲了一千年,他死了。
郁月收起印記,輕輕放下手中屍體。
她抹掉唇角,不知道什麼時候溢出來的鮮血,深深吸一口氣。
這場戰鬥,結束得比她想像中的,要簡單許多。
現在,該順一下印記的問題。
方才,羅赤心的記憶如走馬燈,千年前慈元道君雕塑上,有與她手心印記一樣的印記。
在當時修士的記憶里,它是慈元道君的法器。
她手上這一枚是正品,流落凡間,被佛修好好保存。
它能殺羅赤心,又經過佛修千年的保護,說明,它和慈元道君不算同個陣營。
郁月收手,環顧四周。
羅赤心死了,這方白色空間,還沒消散。
慈元道君只給羅赤心部分力量,它的殘餘,還沒全部消失。
郁月踱步,自言自語:“在?聊聊。”
沒有動靜。
郁月手指點點自己臉頰:“你不會覺得,你把我關在這裏,我就一輩子出不去了吧?”
還是沒有動靜。
郁月徘徊:“有件事我很好奇。”
“你能蠱惑羅赤心,指使他為你做事,但羅赤心的記憶里,你除了雕塑,就沒正常出現過。”
慈元道君是萬年前的人。
為彰顯威武,修真界的雕塑,經過藝術化加工,長得各種各樣,還有男有女。
郁月並不能確定哪個是它,她腳步突然頓住:“除非,你沒有肉.體,所以沒法和我對打。”
白色空間,微微震動。
似乎表示主人的不滿。
郁月又有一個大膽的,但有把握的推斷:“你並不想邀請我進你的地盤,只是,我手上有印記,被吸進來。”
狗東西還是一聲不吭。
郁月悟了:“也就是你和印記一樣,都是‘慈元道君’的所屬物,你不是‘慈元道君’。”
空間忽的天崩地裂,白茫茫驟然變成火龍翻身之時的場景!
那岩漿掀起幾丈高的浪頭,朝郁月打來。
她一動不動。
火龍翻身早已了結,在羅赤心的回憶里,那位大人的獻身,終止這場災難。
果然,岩漿打到她身上,她沒有感覺。
幻象而已。
只是,這個幻象也有它強大的地方,如果陷入幻象,相信這幻象,會如身臨其境,被自己活活嚇死、疼死。
為了給孟金寶研究陣法,郁月對這東西小有研究。
但凡心性不定的人就沒了。
而這種幻象,多半與人“信”與“不信”有關。
見沒有效果,空間倏然平靜,又變成茫茫一片,彷彿在思考對策。
郁月放出神識,發現由於製造幻境,這片空間裏,有一處能量,非常強大。
越是需要保護的地方,力量才會越強大。
她點點頭:“你的破綻,原來是這裏。”
一邊說,一邊走向目標。
剛剛還一派平靜的空間,又涌動幻象。
它使出渾身解數。
這次,是幾個男人朝郁月笑,溫順而勾人。
郁月面無表情,從他們中間穿過去,忍不住:“建模不行,一點都不帥。”
空間:“……”
見她還朝前走,四周場景轉換,變成隨意仙宗的度蒙山。
李沂拿着逐日,捅進孟金寶心口,孟金寶驚叫:“師父救我!師父!”
郁月越過去,嘆息:“人人都愛孟金寶,李沂怎麼捨得殺他。”
空間:“……”
場景一陣轉換,又變成陸空雪泣血:“師尊,你又讓我送死么?都是因為你,多少人死了……”
郁月目不斜視:“哎呀,阿雪不會對我說這些話。”
空間:“……”
郁月隱約聽到,耳邊有一聲模糊的:
“娘的。”
郁月笑了。敵人着急,就是好事,要是敵人無動於衷,那才麻煩。
空間放出威壓。
她迎着沉重的威壓,離她鎖定的目標,越來越近。
步伐卻不如一開始輕鬆,四周有如千鈞壓在她肩頭,迫使她停下。
她吸收了的力量,在和外面的力量,裏應外合,打算攻破她。
及至後來,郁月的鞋底,用力摩擦地面,鞋底一陣發燙。
她咽下一口血。
她眼前,出現一道遠比這片空間,還要兩眼的光芒。
這片空間,就是因它才有光。
她無畏無懼,直盯光芒。
中心處,是佛像,它只有拇指大小,通體雪白,佛身端坐。
郁月:“我一直想,為什麼慈元道君是佛道雙修,佛修那邊,卻沒聽過這個人。”
現在她明白了,“因為,你就不是慈元道君。”
被第一次這麼說,佛像雙目怒睜。
郁月與它直視,雙眼一疼,兩眼血從眼中落下。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攻擊招式。
郁月不急不氣,走到佛像三步之內的距離。
擦掉自己臉上血液,郁月:“你冒險睜眼,是想看看,能不能侵入我的識海,控制我,可是失敗了。”
她伸手,試着觸碰它,什麼都摸不到,佛像竟然是幻象。
佛像那眼中,露出幾分忌憚。
“你……無法……殺我……放棄……”
她腦海里,出現嗡嗡呢喃。
這下,所有線索都能串聯。
郁月肯定了,目光如炬,說:“你的破綻不是佛像,而是你根本不是慈元道君,從頭到尾,你只是意識。”
一股無法觸碰,無法直接對人動手,只能指使人的意識。
所以羅赤心的回憶里,它只有雕像,它最擅長潛進識海,收穫人們的信仰。
這也是它力量的來源。
霎時,白茫茫空間天崩地裂,郁月識海里,傳來一聲惱羞成怒的尖嘯,這個聲音,凝聚男女老少,什麼音色音調都有:
“滾!我就是慈元道君!你無法殺我!”
郁月最喜歡看狗跳腳,繼續揭它老底:“我無法殺你,我是有肉.體的人,我怎麼殺你?但我的識海,和你一樣同為意識的存在,自然可以殺你。”
她點明此事,佛像劇烈顫抖,是憤怒,也是恐懼。
圍繞郁月方圓五步內,各種各樣的幻象,又一次朝她撲來。
郁月看都懶得看。
她無視威壓,直接伸出手,將慈元道君的印記,對準它。
下一刻,她識海的力量,鋪天蓋地,沖向佛像。
印記也驟然發燙,幾乎要灼透她的掌心。
雙管齊下,佛像好像認出她了,它發出尖叫:“啊啊啊怎麼是你!你怎麼可能回來!”
識海和佛像纏鬥,郁月衣發無風自動,瘋狂飛舞,她眼睛鼻子嘴唇,溢出鮮血,神色鎮定:
“喲,咱們還是老相識呢。”
意識到郁月沒有記憶,佛像戛然而止。
郁月抬眉,識海的威壓再上一層,她笑了:“這麼多力量,多謝款待。”
佛像:“不!!!”
佛像慘叫,瘋狂掙扎,攪弄郁月的識海。
郁月的眼神,越來越堅定。
彷彿走到這一步,是必然。
半空中,幾道煙氣與怨氣,雜糅在一起,凝出一個人的模樣。
她的身影,漸漸凝實。
那是一個和郁月有着一模一樣的臉、身高、衣裳的影子。
就連聲音,也和郁月如出一轍。她緩慢地說:“慈元,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們情同雙生,你還會滅了我么?”
郁月一愣。
影子發現郁月迷茫,不由得意。
果然有用。
它在某種程度上,可以代表郁月,郁月怎麼捨得毀了它。
趁現在,影子發動進攻,想要蠶食郁月的識海。
卻在下一瞬,郁月問:“知道計劃生育吧?”
影子:“?”
郁月:“我是獨生。”
然後,她毫不猶豫,手心印記逼近住佛像。
影子的進攻,被郁月識海反過來,狠狠拍在虛空。
她連尖叫都來不及,化成白煙。
千絲萬縷的識海,衝進佛像中心。
佛像沒想到,郁月會無動於衷,它慘叫:“你還和以前一樣瘋魔!”
瘋魔?
郁月就當它是誇自己。
隨着她佔上風,佛像光芒減淡,她識海里,多出一團黑氣,黑氣還在掙扎咆哮。
它佔比很大,幾乎算她識海的一半。
奇怪的是,她的識海,竟也不排斥它,甚至,似乎想和它融為一體。
用識海和佛像戰鬥,並不能徹底消滅它。
不過,如果它是意識般的存在,那並不奇怪。
郁月集中注意力,抑制識海的波動。
有一點,她保持疑問,佛像說,他們是同一個人。
她能進這方白色空間,沒有被彈出去,說明佛像對她無可奈何。
她和這假佛,到底有什麼關係?
那就看看,這東西能給自己帶來多少信息。
郁月直接觸碰這團黑氣。
下一瞬,海量的記憶,它們呢喃着,環繞着,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糾纏在一起,衝擊郁月。
她單膝跪在地上,“哇”的一聲,又吐一口血。
她趕緊用袖子擦掉罪證,免得被弟子發現又受傷。
好一會兒,她緩過來。
接收羅赤心千年的記憶,讓她太陽穴發疼,接收這片新記憶,她大腦簡直要炸裂。
只是,這些信息,很有用。
她看到,羅赤心口中,那位大人,聯合眾多修士,請願天道停止攪動大地,但天道不理會。
她一怒之下,以劍指天,把天道誕生的雷劫,天道誕生的冰靈晶,全部毀了。
以此讓天道退步。
郁月:“……”
哇,原來她挑釁雷劫只是小事啊。
她又看到,那位大人帶着徒弟們,投身於恢復修真界的大工程,不管是渡劫期,大乘期,還是分神期,從容赴死。
而那位大人不是沒有無奈之處。
她儘力救人,救天下,可是,最後一位夥伴,也是她剛收兩年的徒弟,被火龍之傷痛,活活折磨至死。
就死在她面前。
大人蹲下,許久沒有起身。
然後,郁月還看到,那位大人要阻止火龍的根源。
她站在山雲之巔,用一把鐵劍,刺進大地奔涌的岩漿。
岩漿反噬,沖向她。
這時,有人衝過來,試圖救她。
那是千年前的司徒慎,和現在差別不大,郁月一眼認出他。
其實,從記憶看,他們相處時,司徒慎經常被那位大人坑害,比如,修真界和魔域的和平協議,就是那位大人半騙半哄,讓他簽下。
司徒慎對此很懊惱,很不喜歡別人提這件事,誰和他說和平,他和誰着急。
可是,面對岩漿,司徒慎不再擺臉色,他衝到那位大人前面,面色駭然:“跑啊!你猶豫什麼!”
那位大人粲然一笑:“你後退,再犧牲我一個就夠了。”
司徒慎不聽,也衝進岩漿中。
卻被那位大人一腳踹回岸上。
旁觀的郁月:“……”好腳力,不踢足球可惜了。
只是,即使那位大人給司徒慎一腳,他還是沒能全身而退。
他被捲走一魄,記憶受損,只是依然記得,自己和某個人,有過約定。
而她滾入岩漿中,他退守魔域。
更多的修士,前赴後繼,以自己肉.身,為修真界的未來開路。
……
記憶畫面,飛速從郁月眼前滑過,然後,那位大人的臉,清晰起來。
她眉眼清美,鼻樑高,雙眸大,但笑起來有點焉壞。
和郁月現在的臉,如出一轍。
郁月思考了三個數。
首先,排除雙生子,她確定自己是獨生。
那麼,只剩下一個選項——那位大人就是她。
或者,用一個更親切一點的稱呼。
慈元道君。
她就是慈元道君。
郁月:“……”
好傢夥,打了這麼久,反派竟是我自己?
強烈的割裂感,隨着她接受記憶,也變淡了。
她確實是慈元道君,不過,並不是那團被她壓制在識海的意識體。
意識體有個更確切的名字,信仰。
過去,修真界有祭拜飛升修士的先例,這些信仰,其實飛升修士們,都沒能接受。
久而久之,信仰們匯聚起來,選擇一個天選之人做載體。
不對,郁月想,與其叫天選之人,不如叫倒霉蛋。
諸多信仰,聚集到她的道號,它產生了意識,並開始不甘。
不甘自己只是信仰。
它也要做天道那樣,能夠令所有修士屈膝的存在。
一千三百年前,它開始蓄意謀奪信仰,阻止修士修仙,而是要另闢一種方式,叫做修元。
動作鬧得這麼大,天道哪裏肯。
天道先和它對打。
遺憾的是,天道是個弱雞,沒打過,被壓在地上錘。
也不怪天道,它大部分時候,是渙散的規則的意識體,負責監督修真界,並不參與修真界,除了雷劫,哪有別人打架花樣多。
“慈元道君”可有許許多多的信徒,搞事能力很強。
它和天道角力,絲毫不憐惜這片大地,這也是火龍翻身的由來,與其說,它是天道的懲罰,倒不如說,是天道被暴打的證據。
差點,弱雞天道就被弒殺,篡位。
火急火燎下,天道喚醒真正的倒霉蛋。
就是郁月本人。
而對郁月來說,飛升后的某天,喝了點酒,睡一覺,起來看到這種情況,真的會頭大的。
事已至此,她不得不接受,自己成為接盤俠。
主要是,天道還認為,這是她沒管好自己的信仰,差點要弄死她。
被她按在地上錘,才清醒過來。
總之,被她和信仰輪流錘過的天道,把她丟到修真界。
郁月真是人在家中睡,鍋從天上來。
她來到修真界,就像修真界進入凡人界,礙於上位界進入下位界的規則,修為都會被極限壓制。
後來,她被岩漿侵蝕,也以身徹底消滅信仰大部分力量。
只是,剩下部分,讓它逃了,這一逃就是千年。
之後信仰防止天道找到自己,指使羅赤心,掩埋這段歷史。
只要無人知,無人信,它就能無限降低存在感,而不會被發覺。
一幕幕,一回回。
記憶終於流動,直到現在。
郁月睜開雙眸。
她剛吃完這份記憶,腦海里響起熟悉的聲音:“叮,宿主……呃,這是什麼?”
顯然,系統發現她識海的不速之客。
黑氣不耐煩地動了動,郁月壓制它,給系統三個字:“大反派。”
系統:“……嘶,成功了?”
系統剛要說話,郁月做了個手勢,阻止它。
接着,她拿出一張白巾帕,接下自己吐出的半口血,小心擦乾淨嘴巴。
系統:“你幹嘛?”
郁月:“我是神仙,要優雅,不能隨便吐血。”
系統:“少來,你當神仙最邋遢了!”
時間久遠,有些記憶淡忘了,郁月反問了句:“哦,怎麼邋遢?”
系統趕緊轉移話題:“果然回收信仰這狗東西,還是得看你。”
被叫狗東西,黑氣很不服氣,但短時間內,它逃脫不了郁月的壓制。
郁月:“不該跟我解釋一下么?”
系統咳了咳:“你和天道做了交易,你應該記得吧。”
郁月點點頭。
她會穿越一個個世界,並將每個世界所得給天道,以養全自身。
這就是她欠天道的債務。
等還清了,她會回到這個世界。
系統是天道的導航,只有引導作用,因為她要穿越世界,才有系統,如果系統反過來,告訴她她穿越的理由,顛倒因果,會嚴重損耗她的生命。
未避免她剛知道真相,直接噶了,系統不到特殊情況,不能傳輸記憶。
郁月點頭:“解釋一下‘原小說’?”
系統:“這也是為了讓你能最快理解。”
所謂原小說,是切實發生過的事。
天道撒播種子,修真界頻出天才,以對付殘存的信仰。
而信仰受到重創后,蟄伏着,放棄修士的傳頌,它失去力量,轉而盯上種子們,讓羅赤心獻祭天才。
這也是修真界天才頻繁墮落的根源。
“這五人,是最重要的種子,”系統解釋,“按照原來的劇情,他們會被信仰收割,到時候,這個世界沒人敵得過它,就真的要換天了。”
也是為了自己,天道根據五人的人生軌跡,在某個契機下,往回撥動時間軸。
給郁月創造回來的點。
郁月思考,問:“那麼一開始,你還讓我磋磨他們?”
系統兢兢業業解釋:“萬事有因有果,你必須承接原‘郁月’的因,才能改變‘果’。”
“萬幸,你成功了。”
因果限制修士,最受因果限制的,其實還是飛升的道君。
郁月唏噓:“難怪我和天道關係這麼友好,說什麼話它都愛聽。”
回想幾次郁月挑釁雷劫,系統:“你確定這是友好?你確定?”
郁月:“不好會拿雷劈我?雷是親,電是愛啊。”
系統:“……”鬼扯!!!
他們正在交流信息,郁月識海里,那團黑氣翻滾涌動,又試圖壓過她。
郁月還得分神處理它。
系統聲音沉重:“它現在是回收了,但是銷毀十分困難,你要怎麼做?”
這東西,曾經能和天道對打,就算被郁月以身壓制九成力量,剩下的一成,也不容小覷。
郁月按下黑氣:“你放心,不會放它出來篡你位的。”
系統:“什麼篡我位啊,我聽不懂。”
郁月拆穿:“你就是天道。”
系統沉默了下,不裝了:“是你當初覺得‘系統’比較符合我的作用,我才改的。”
郁月:“我說過這種話嗎?”
系統:“有,你還叫我工具人!”
郁月是想起這麼回事了:“哦,你不就是個工具人嗎,”頓了頓,“也不一定是人。”
系統:“……”
你最好沒在罵我。
自然,說系統是天道,其實以偏概全,它是天道撥出來的一股力量。
天道本體,還要司掌天下。
總之,雖然那狗東西沒被銷毀,但郁月發話,不會放它出來,系統就安心了。
它心情難得愉快,問:“除了大別墅,你還想要什麼報酬?”
什麼都好,它可是至高無上的天道,讓她再度飛升,也是做得到的。
畢竟當初,她身死道消,已經不算道君。
便聽郁月毫不猶豫:“退休!”
系統:“……”
郁月:“或者,我再挑釁你一下?”
系統想起雷劫部門的抱怨,立刻:“退退退。”
郁月笑了:“行,那你要怎麼安排我退休呢?”
系統:“放心,我的安排十分絕妙,讓你的離開順理成章。”
郁月還想再問,系統溜了:“我力量有限,到時候再聯繫。”
一切塵埃落定。
空間耗盡最後的力量,轟然崩塌。
天上烏雲散得一干一凈,陽光燦爛,照得郁月眯起眼睛。
羅赤心第一次死亡,沒有渡劫期隕落的雷劫。
天道不會再為他嘆息。
有記憶后,她再看修真界,比火龍翻身時,要好上許多。
她環顧四周,輕吐出一口氣。
大乘們本還在猜疑,不知道誰最後獲勝,卻看失蹤的幾具金雷仙宗修士的屍體,都掉出來。
唐蘇蘇大喜:“是郁月贏了。”
其餘大乘,面面相覷。
行吧,有些事經歷多了,也就不驚訝,比如,郁月幾度做到他們都沒能做到的事。
她幫修真界除了一害。
但除了唐蘇蘇外,幾個大乘,都不是那麼滋味,還有點犯嘀咕。
至於他們怎麼想,郁月並不清楚。
她看到,孟金寶和秦道直御劍過來。
孟金寶狂喜:“師父,是不是把羅老狗徹底噶了!”
郁月笑了:“不然出來的就不是我了。”
孟金寶“呸呸”兩聲:“沒有不然!”
秦道直跟着:“沒有不然!”
李沂和竇淵隨後。
兩人情緒不算外露,卻也難掩欣喜。
為了對付羅赤心,隨意仙宗上下,已經很久沒有放鬆。
竇淵道:“辛苦師尊。”
郁月看着他們:“大家沒受傷吧?”
孟金寶:“沒有,我們就炸個大佛,能有什麼受傷。”
秦道直指着無頭大佛,躍躍欲試:“師尊,需要我們再補幾刀嗎?”
孟金寶竟然開始掏符咒。
爆破上癮了。
李沂阻止他們:“等等金雷仙宗的人來了,要你賠。”
秦道直一拍腦袋:“哦對,要放開結界。”
幾人七嘴八舌,直到孟金寶和秦道直,去解結界,李沂和竇淵去和別的宗門的人溝通,陸空雪才到郁月旁邊。
剛剛,他一直看着幾人,雖然神色冷冷淡淡,但看起來心情不錯。
他不着痕迹打量郁月,伸出手,想檢查郁月的情況,說:“師尊可曾強開修為到渡劫期?可曾受傷?”
郁月:“……”
來了,大徒弟的檢查!
但這可不興查啊,被他發現她識海里的那東西,准要撂臉色。
她要光榮退休,就不能讓徒弟發現這件事。
郁月主動握住陸空雪的手,陸空雪驟地一愣,看向兩旁,其餘宗門的修士,都在和本宗聯繫。
沒人留意他們。
陸空雪抿了下唇:“師尊?”
郁月:“接好了。”
陸空雪:“?”
下一刻,強大的月神之力,過渡到他身上。
他通體溫暖,彷彿在眨眼間,看到自己族人三百口,在宴席上言笑晏晏。
郁月:“這是我在打羅赤心時拿回來的,算物歸原主。”
陸空雪眼眶一燙。
其實,也不算原主,這些月神之力,是他們的遺物。
這個仇,郁月替他報了。
陸空雪眼中閃爍,緊緊抿着嘴唇,須臾,他低下頭,輕聲道:“謝謝。”
他彎彎唇角。
出於一點小心思,他沒有叫她師尊。
*
戰鬥告一段落,需要另一種清算。
之前大佛被毀,出現怨氣是鐵證,無數修士都看到了。
六大仙宗成立登仙閣調查組,展開對金雷仙宗的調查。
金雷仙宗弟子,確保無辜的,只要發心魔誓,就可以放過,而不敢發心魔誓,乃至反抗的,直接搜魂。
尤其是羅赤心的徒弟們。
有徒弟不知情,但也有不少徒弟,像柳春風、羅昭、周肆之流,都是羅赤心的爪牙。
甚至挖出不少舊事,比如羅赤心的徒弟,大乘初期的周案之死。
是周案發現自己師尊所行違反人道,本想揭發羅赤心,卻被他設計至死。
還有更多天才,死因、死法,被列成名單。
觸目驚心,令人聞之不忍。
金雷仙宗不少弟子,失魂落魄,本來有人想延續金雷的衣缽,組成金雷宗,但弟子流失得太快。
“金雷”兩個字,也令人膽寒。
最後,失去大乘,和大部分分神的金雷仙宗,改名新珩宗,除了接納部分金雷仙宗的弟子,和原來的金雷仙宗,幾乎沒關係。
更多金雷仙宗弟子,謀求別的出路。
天賦好的,去六大仙宗,一般的,去普通宗門,也有不少修士,看好隨意仙宗,想要拜師到這邊,只是礙於沒有門路。
盛極一時的金雷仙宗,就此解體。
與此同時,登仙閣聯盟針對金雷仙宗的調查,即將進入尾聲,一個元嬰修士,匆匆忙忙闖進辦事處。
冬曜的分神:“幹什麼,急吼吼的。”
那元嬰遞上留影:“尊者快看。”
留影是搜魂留影,最近他們看了無數份,讀過很多金雷仙宗做的惡,已經麻木。
分神打個呵欠,本想訓斥元嬰小題大做,下一刻,他的呵欠戛然而止。
只因為那份留影里,郁月是主角。
九年前,郁月和柳春風搭上關係,她心狠手辣,為了達成延續修為的目的,殺害過不少修士和凡人。
還孝敬不少修士給柳春風。
如今柳春風死了,但這些事,可不是假的。
元嬰還是震驚:“尊者,你說怎麼辦?咱們要公佈嗎?”
分神冷靜了,說:“不用,交給我。”
他叮囑元嬰:“你閉緊嘴巴,不要走漏風聲。”
論如今修真界第一修士是誰,當屬郁月。
她以表面金丹後期的修為,殺了羅赤心,揭穿金雷仙宗的面目,再加上,她本來殺柳春風的事,她在整個修真界的聲望,不比當年羅赤心差。
許多修士把隨意仙宗過去的留影,拿出來反覆考古。
還有伏龍州的修士,親自講述她在銀泉仙城的利民作為。
至此,她所有美譽,實至名歸。
這份留影要是曝光,郁月先前的行為,會被懷疑是不是要滅口,她的品行,也會被懷疑。
屆時,隨意仙宗也會摔進泥地,難以翻身。
人喜歡壞人從良,卻不能接受好人任何一絲污點。
分神盯着這份留影,笑了,這段時間,隨意仙宗出盡風頭,別的仙宗可不太愉快。
這可是郁月的把柄。
他是很想立刻昭告天下,但比起一時的痛快,還有更重要的事。
茲事體大,六大宗門的高層,偷偷商議此事。
唐蘇蘇看到留影,皺眉。
她不信郁月會做這種事,但證據確鑿,她只能保持安靜。
終於輪到她說話,她開口:“你們不覺得你們有點可笑?她可是幫修真界殺了羅赤心!”
穆之舟:“唐道友此言差矣,她殺了羅赤心,可她也做過殺害別的低階修士的事。”
李放:“就是,她修為十分古怪,說不定也是靠這種方式,提升修為。”
胡古月倒是真的擔心:“修真界已經出了一個羅赤心,不能再出第一個羅赤心。”
其餘人附和:“是這個道理。”
唐蘇蘇卻明白,說到底,這些人都忌憚郁月的實力。
她對修真界功勞再大,也比不過她帶來的威脅。
今天她可以幾度碾死羅赤心,明天,就可以殺大乘,擊穿修真界。
現在,他們找到制衡郁月的辦法。
有了這份留影,郁月如果願意配合,他們不會公佈。
如果不配合,他們公佈后,也能讓眾修士遠離郁月,防止被戕害。
唐蘇蘇一人難敵其餘人,商議結束時,她歸心似箭,卻被攔住。
冬曜仙宗的宗主,說:“不如,唐尊者就在這兒歇着,等事情結束,再回衡山吧。”
唐蘇蘇一拍桌子:“你!”
衡山的宗主,也只能賠笑:“尊者莫氣,這是為了大局,大局。”
其餘大乘也贊同。
李放說:“這事關乎整個修真界的利益,唐蘇蘇,我知道你和郁月關係好,但你不要走漏風聲,壞了大事。”
唐蘇蘇低罵了聲,她被看管起來,沒法通風報信。
接着,六大仙宗確定,特派冬曜仙宗李放為特使,根據郁月殘害修士之事,用玉牌溝通。
名義上求方便,主要是怕線下找郁月,會被人揍。
李放有點忐忑。
而郁月接到消息時,還有點懵:“什麼殘害?”
李放不答反問:“證據確鑿。郁宗主要否認所做之事?”
郁月想了想,哦,原身做的那點事。
李放還以為郁月會狡辯,沒想到,她一口承認:“沒錯,我乾的。”
李放一喜:“郁宗主,你可知,這些事如果為世人所知曉,隨意仙宗要如何自處?”
“你的徒弟們,肯定會唾棄你的所作所為。”
“隨意仙宗好不容易積攢的好名聲,也會因為你而敗壞,甚至會連累你的徒弟……”
沒等他說完,郁月:“你們想讓我怎麼做呢?”
李放愣了下,試探:“我們想讓你隱退。”
郁月:“……”
她記起系統之前說的。
它會用十分絕妙的安排,讓她的離開順理成章。
嗯,為了不背黑鍋,被迫離開,確實絕妙。
接下來退休,妥了!
李放:“郁宗主,這件事……”
於是,還是沒等他說完,郁月:“行。”
李放:“……”
他怎麼感覺,郁月還很開心?
錯覺吧?
任誰獲得修真界萬般的敬仰,怎會這麼容易放手?
見他遲遲不說話,郁月:“還有什麼事?”
李放整理語言:“就是,希望你自己隱退,不參與修真界他事務,還有,我們的對話,不對你的弟子做說明。”
強調最後一點,是六大仙宗,十分看好郁月的弟子。
尤其這幾年,他們的表現,遠遠超過同階層的弟子,將六大仙宗的弟子按在地上摩擦。
他們眼饞好弟子,就不能讓這五人知道,是他們讓郁月走。
而這次,郁月答應得更快了:“行,沒問題。”
李放:“……”
不知為何,順利得他有點害怕。
接着,他還沒來得及關掉玉牌,就聽那邊傳來狂喜一聲:
“哈哈哈終於退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