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話 鏡 下篇
在繼續講述接下來的故事之前,我想先說幾句題外話。
暴露在空氣中的燭火,可能會一刻不停地綻放光明,直到身軀化為灰燼,也可能會在下一刻就被突如其來的疾風吹熄。好多人的一生都太長太平靜了,致使許多人連如此簡單的道理都不知曉,他們嘲笑蜉蝣朝生暮死,而慶幸於自己生命的長久,沉醉於腦海中用幻想描繪出的美好未來,卻不知自己可能會瞬間從天堂墜落至地獄。還有的人,一生中有大半時間顛沛流離,而終在某一時刻迎來了平靜的生活,於是沉溺於這看似無比珍貴的平靜之中無法自拔,為了維持或延續這平靜生活而不擇手段。我稱此現象為“平靜編織的謊言”,在這風暴時代,平靜即是最強的麻醉劑,最強的成癮品,最強的精神鴉片。
不論你是否認同我的說法,現在回到故事本身吧。
平靜的日子裏時間總是輕易地流逝,眨眼間距菲利絲坦莎誕生的那天已有半年。通常半歲的小孩子只會咿咿呀呀地發出一些稚嫩到可愛的聲音,但同齡的菲利絲坦莎竟已能說出完整的一句話,這令威爾夫婦十分驚喜,要知道這孩子連牙齒都沒有萌出幾顆,竟能發出足以辨別的說話聲,這必然說明小菲利絲坦莎的智力不同尋常。平靜安逸的生活,可愛聰明的孩子,真的像極了小孩子故事書里的童話,這怎能不使威爾夫婦沉浸在幸福中呢,又怎能不使他們被平靜麻醉呢。
被麻醉的後果,是什麼呢?
神創歷957年4月的某天,金槍魚酒館。
一年四季你能從海上捕來的魚可能是不一樣的,但你來金槍魚酒館所見的景象卻永遠是大同小異。幾桌骯髒的漁民,幾處木板的嘎吱聲,幾股撲面而來的酒臭味,還有那永遠不變的“金三角”與他的“老闆”。這天中午,“老闆”拿着剛“掙”來的錢換了一瓶上好的酒,這酒據說是西方的希利王國的葡萄釀成的,那的葡萄一顆顆晶瑩剔透宛如寶石,形狀碩大而滋味甜美,就連帝國的貴族也對其讚不絕口。他淺嘗了幾口——他認為喝光是一種浪費,隨後便癱在椅子上呼呼大睡,對他而言,沒有比這更愜意的方法來度過中午的時光了。
突然,一個聲音吵醒了他,雖然這聲音響度不算大,語氣也還算平和,甚至聲線還十分細膩,但對於沉睡中的他,任何聲音都是尖銳的噪音。他猛地睜開眼,瞳孔像搜尋獵物的貓一樣四處掃描“噪音”的來源,最終他的目光鎖定在了一位長相英俊但打扮邋遢的青年。
他有些詫異,經驗告訴他這面相分明就是有錢人家的大少爺,眼前所見卻又告訴他這個人和他一樣是個流氓混混。這詫異沖淡了他原先的怒氣,他緩緩開口,說:
“找我幹啥,說。”
“請允許我自報家門,我是......”
聽到這裏,“老闆”全身的汗毛瞬間就立了起來,他的左手已經接近他褲子內隱藏着的那把匕首,就差把它掏出來架在眼前這個人的脖子上。這種語氣,這種語氣完完全全就是有錢人的語氣!他十分明白,除了老威爾以外,其他有錢人只要來找他,只有一個目的,清算他的罪惡,畢竟“老闆”在伯恩灣的地下世界威望不是一般的高,他對富人干過的壞事也不是一般的多。但理智讓“老闆”停了下來,指不定這個小少爺身邊帶了幾個保鏢,現在就在酒館門外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呢。他故作鎮定地聽完了對方的話后說:
“行,我知道了,
說吧,啥事。”
“您知道老威爾吧?”
“知道。”老闆的左手微微顫抖了一下。
“那您應該也知道格羅德商會吧?”
“知道,老威爾的老對頭,前幾年鬧瘟疫的時候破產了。好像當時的會長還死在瘟疫手上了,挺慘的。”
“看來您是有所不知了。”說著,這個青年臉上浮現出一種親和到詭異的笑容,這讓“老闆”感到很不自在。
“哦?你的意思是?”
“商會之所以破產並非因為天災,而是因為人禍,同樣,商會會長也並非被瘟疫折磨致死,而是被人蓄意謀殺。”
“接著說吧。”
“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就是老威爾,就是那個看上去比誰都要老實善良的老威爾。那個卑鄙小人為了保護愛薩佩蒂亞商會的商品在市場的霸權地位,找了一群烏合之眾散佈謠言,百般詆毀格羅德商會,還私下買通格羅德商會內部的人,泄露格羅德商會的商業機密,甚至串通好了格羅德商會的供應商,堵死了供應入口。”
“是挺陰險的,但這些東西,我在商業戰場上聽得太多了。”
“您不懂。”青年的神情有一瞬間流露出了一絲憤怒,若不是“老闆”當了幾十年的“老闆”,他還真不一定能夠捕捉到。
實際上,“老闆”是完全了解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的,因為他就是參與者之一。事實是格羅德商會的破產的幕後推手的確是老威爾,然而商會會長的死亡卻和老威爾沒有任何關係,這個年輕人無疑是在說謊,並且他很善於將謊話藏在真相一中以混淆視聽。加上他自報家門時的語氣與自稱已故的會長的好友的可疑說辭,他不得不懷疑這個人與格羅德商會有密切聯繫。他在此時暴露出憤怒,可以說是為“老闆”的猜想提供了最有力也是最後的證據。他明白接下來該說些什麼話,以及該做些什麼事了。
“好吧好吧,我會試着理解,畢竟我是個粗俗的人,有的東西不太懂。你要我做什麼?”
“我想請您執行正義。”
“正義?哈,你應該知道的,我不愛這個詞。但你要我做掉某個人我還是能辦到的,開價吧。”
“老闆”心裏明白的,格羅德商會早已破產,如果眼前這個人是格羅德商會的人,那他根本不可能開出什麼高價錢,如果他是和格羅德商會有些關係的人,那更不可能了,格羅德商會的會長根本就沒有什麼人緣,哪可能遇上能為他支付巨額代價的貴人呢?
“唉,又來一個,上次好像是韋恩斯商會的人吧。按老規矩,幫老威爾擺平這事就行。最近錢花得有點大手大腳,找老威爾多要點吧。”在眼前那個人開口前,他這麼想。
“一面鏡子。”
“嗯?”他的眼睛從放在他左手邊的酒瓶轉回了眼前這個人的鼻樑。
“一面可以映照出您一生最大敵人的鏡子。”
“魔法師弄出的怪東西?”
“是。”
“你怎麼向我證明這鏡子的確能如你所說地,映照出我此生最大的敵人呢?”
“您一看便知。”那人從佈滿灰塵的斗篷之下拿出一面明凈如反射着艷陽光芒的波浪的鏡子,將它展示給“老闆”。上面清晰地出現了老威爾的肖像,這令“老闆”有些驚訝。
“你確定你沒在騙我。”
“沒有,不信您可以自己拿其他人試試。”
處在驚訝之中的老威爾沒有顧得上閱讀青年的神情,他很快拿起了鏡子。他先是將鏡子面向金槍魚酒館真正的老闆,鏡子映照出了老闆娘的肖像,接着他又將鏡子面向一個剛踏進酒館的漁民,鏡子映照出了滔天的巨浪,他再將鏡子面向喝酒的傭兵,嘔吐的醉漢,門外的乞丐,每人所對應的鏡中影像都不一樣,傭兵公會的會長,深巷裏的暴徒,巡邏的衛兵……每一次不同影像的出現都在動搖着他的內心,最後他又將鏡子面向自己,上面所映照的,竟仍然是老威爾。
他的內心,從三十年前決心變成一個混跡街巷的流氓到現在,第一次動搖得如此厲害。他和老威爾的合作關係保持了有十餘年了,甚至連瘟疫期間最艱難的階段,老威爾仍一分不差地付給他報酬,他一度認為這麼好的僱主不可能找到第二個,而如今他所看見的鏡中敵人的影像的的確確是老威爾。按理來說,他寧願相信這鏡子被魔法師或眼前這個青年動過手腳,但它所映照出的他人的敵人影像卻又是那麼合理。他在這裏生活了三十多年,對於這一帶的風貌和一些人再熟悉不過了。比如金槍魚酒館的老闆娘,據他手下的情報,她早就背叛了她的丈夫,並且一直在謀划著與自己的情人共同侵吞丈夫的財產,所以老闆所對應的鏡中影像是老闆娘確實是合乎常理的。他本不願相信,但他不得不相信。假如自己此生的最大敵人的確是老威爾,那麼在做掉他后,自己的人生定會一帆風順吧。他在金三角聽過的某些人通過除掉自己敵人平步青雲,飛黃騰達的故事實在是不少。況且再仔細想想,現在的他尚能在伯恩灣的地下世界呼風喚雨,老了之後呢?有誰會聽一個話都說不清的老頭差遣?那時候的他不就對於老威爾來說完全成了沒有價值的廢人了么?到時候他要如何生活下去?他享受了太多平靜愜意的生活,這些平靜愜意是他曾經一路的摸爬滾打換來的,是他的“智慧”與“才能”造就了金三角的“老闆”,造就了如今能在中午點一瓶好酒潤喉再安逸地睡上一枕午覺的生活。什麼這種生活會在未來某天逝去之類的事,他絕不會接受。
他喝了幾口酒——他本不打算喝的,停頓了幾秒之後開口說道:
“我會辦的。”
掌握近乎整個伯恩灣地下世界情報網加上深受老威爾信任,他似乎從沒幹過這麼簡單的活,但他卻在動手前的那晚整宿沒睡。
他叫上了自己最信任的幾個刺客,提前找到了伯恩灣所有報紙的出版社,甚至找來了兩個魔法師為他偵查情報和偽造現場。在以前,他是不會為這樣的暗殺活如此大費周章的。
暗殺進行得很順利,順利到有些不可思議。要知道那天他甚至沒有去“金三角”,幾乎整天都在為此事擔憂,而深夜裏手下卻告訴他暗殺輕而易舉地就完成了,他當時的確有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
但那就是事實啊,老威爾不在了,自己總算除掉了人生中最大的敵人,接下來要幹什麼呢?自己的平靜生活能順利延續下去么?他低頭沉思。而正是低頭的一剎那,他的餘光瞥見了窗前那鏡子裏的影像——仍然是老威爾。
他忽然鎖緊了眉頭,質疑地看着鏡子,緊接着便是目光與腳步同時地徘徊。
“這……為什麼?我明明聽到的是他死了!”他透過自己逐漸響起的心跳聲聽見了自己躁動的心聲。
“一定有什麼有問題。鏡子么?我選的人么?消息有誤么?一定有問題!”心跳聲幾乎要蓋過心聲了。
正在他墜入驚惶的深淵時,他床邊的玻璃瞬間炸開一個巨大的缺口,隨玻璃渣飛出的是一把銳利的飛刀,燈光被飛刀的金屬刀刃反射進了他的眼睛,他也因此反應過來,避開了飛刀。
“你!”他剛要開口咒罵,但僅僅只說了一個字,第二把飛刀便向他襲來,這次他慢了半拍,飛刀割傷了他的臉,血液從他那硬化的皮膚中滲出,像極了樹脂被從樹皮內剖出。
他明白自己面對的對手不可小覷,但他的戰鬥技能還沒有被年齡塵封。他避開了接下來的每一把飛刀,對手見暗器無用,便攜匕首破窗而入。對手來勢洶洶,在經歷幾番與“老闆”的近身搏鬥后,終於制服了“老闆”。
“我原本從不問目標遺言,但我知道你是伯恩灣鼎鼎大名的人物,我之前也算崇拜過你,說遺言吧。”那殺手終於開口,他右手的匕首正架在“老闆”的脖子上。
“你是什麼人指派的,那人為何要殺我?”
“哈,你幹了什麼你自己最清楚。是,老威爾的確沒有防範過你,但你在下手之前難道不知道,你要對付的勢力不只有愛薩佩蒂亞商會么?”
“什麼?”
“北伯恩的安德烈男爵,你應該知道吧?”
“老威爾的親家?但那傢伙根本就不在乎他女兒啊!”
“呵,他們家感情的事我倒不清楚,總之他下過令要人暗中保護愛薩佩蒂亞商會。不過平時他的保護工作都是由你來進行的,所以我們的工作實質上,就是盯着你啊。當目標只有一個的時候往往任務會簡單許多,這你懂的吧?另外,我們調查了你那面鏡子。那鏡子是一初級魔法師用靈魂魔法做的試驗品,其運作原理是讀取人的思想與記憶以推斷出他們潛意識裏自己認為的最大的敵人。也就是說,從那時起我們就猜到你要做什麼了。”
哈哈,原來自己潛意識裏早就把老威爾當作平靜生活的敵人了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是從自己第一次從心裏覺得愛上了這種平靜的時候開始的吧。他想起了自己之前做過的地下煙草生意,那些煙民一個個望着煙草就像餓了三天的野狗望着新鮮的肉似的,那時覺得他們都是愚蠢的錢袋子,現在想想,自己好像更蠢啊。
他咬了咬嘴唇,苦笑了兩聲。殺手見狀不妙,便捏緊了匕首要割斷他的脖子。哪料“老闆”竟突然爆發出了如暴起的猛虎一般的力量,殺手的匕首隻割破了他的喉嚨便被奪去,然後隨着一聲乾脆的穿刺聲,殺手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你還是不夠專業。”“老闆”本想嘲笑他的,但想了想自己的遭遇,只苦笑了一下。
這幾天我都幹了些什麼呢?背叛了自己的僱主,換了一個魔法師的玩具,現在自己失了一個穩定的工作,還要被男爵的人追殺。醜陋,醜陋啊!雖然自己從做流氓的那一天就清楚地明白自己不是什麼好人,但此時此刻他仍然想要咒罵自己。醜陋!醜陋至極啊!
哈哈哈哈哈哈,什麼平靜的生活,哈哈哈哈,放他媽的屁去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在此刻放聲狂笑,但這僅由狹小房間組成的世界卻寂靜無聲,因為他已沒有了喉嚨,唯有一顆苟且存活下來的心臟。
他在那晚離開了伯恩灣,不知去了哪裏。第二天,男爵的手下只在他的房間裏發現了那面鏡子,整面鏡子被完全刮花,上面唯有用墨水寫的兩個大字——“平靜”,以及兩個大字下面的一行小字——“你的後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