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話 鏡 上篇
老威爾夫人,米蒂斯·愛薩佩蒂亞,是住在伯恩灣北邊的安德烈·卡瑞拉男爵的獨生女,或者說,名義上是。卡瑞拉家族並不顯赫,即使翻遍整個卡瑞拉家族的族譜,也只能找到“北伯恩的男爵”這一個世襲頭銜。年輕的安德烈男爵無時無刻不在想着振興家族,然而不幸之風很快捲走了男爵稚嫩的夢想。他的妻子康斯坦莎在誕下米蒂斯·卡瑞拉后不久即因病去世,表面上與他關係甚好的弟弟在得知這一消息后性情大變,很顯然他的弟弟知道,以卡瑞拉家族的勢力,不可能成就一場入贅婚姻,那麼按照繼承法,卡瑞拉家族唯一的世襲頭銜在他的兄長死去後會被其他家族奪去。弟弟曾經在本地伯爵的軍隊中作為侍從服役,帝國崇尚家族榮譽的傳統理念早就在他腦中根深蒂固,因此他絕不可能對此次繼承危機坐視不管。不過話說回來,他弟弟一個小貴族的次子,領地面積勉強達到兄長的百分之一,在當地的權勢與威望更是遠遜於兄長,他能掀起多大的波瀾呢?但不可否認的,弟弟性情的巨變給安德烈男爵的內心帶去了不小的衝擊。誰能想像幾個月前還能和自己坐在莊園的大樹下說笑的弟弟,轉眼間成了一個時時刻刻盯着自己頭上男爵冠冕的灰狼呢?自那以後,安德烈男爵越發覺得自己壁櫥上懸挂的卡瑞拉家族盾徽暗淡了許多。
我不得不在這裏表達我對男爵直覺的佩服。沒過多久,一張字跡工整的羊皮紙信被呈遞在男爵眼前。信中弟弟使用着刻薄的字眼討伐着他自己都未曾聽說過的“罪行”,並在最後宣稱自己才是男爵頭銜的正當持有者,要求他立刻放棄“非法的頭銜”。此刻男爵才明白,原來陰雲過後來臨的不一定是晴天,也可能是霹靂。他了解弟弟的作風,若沒有充足的準備,他是絕對不會送出這封信的,或許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所有的“罪行”與“證據”都早早被捏造好了,只待化為刺死他的利劍。
男爵陷入了迷惘,仔細想想,現在還有誰能依靠呢?他沒有什麼感情上的朋友,也沒有什麼利益上的朋友,至於親人,除了弟弟和女兒,早已不在了。
等等,女兒?
似乎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了。回想起來,從妻子去世的那天起,自己就一直沉浸在悲傷的海洋之中,而弟弟的背叛更是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對女兒,他忽視了太多太多。女兒第一次叫“爸爸”是什麼時候?女兒多久長高到了他的大腿根?女兒在教會的學校學了些什麼?女兒都有哪些朋友?女兒出嫁是哪一天?他一無所知。就連女兒的面孔,也在他腦海內漸漸模糊。似乎女兒與其他女孩唯一不同的點就只在於身上貼了一個寫着“安德烈·卡瑞拉男爵之女”的標籤。但追逐利益的本能使他牢牢記住了女婿的身份和名字——伯恩灣的富商,威爾佩斯·愛薩佩蒂亞。富商……富商!對,這是他最後的希望了。
他向威爾佩斯寫信求助,他儘力收斂自己的情緒,但略顯狂野的字跡還是暴露了他的焦慮。畢竟他的女兒完全可以無視這個走投無路的“陌生人”,他的女婿就更不必說了。這完全就是一場賭博。
然而,一直不幸的男爵竟在這時贏得了賭局。威爾佩斯,這個與他只見過一次面的男人,對他伸出了援手。愛薩佩蒂亞家族在伯恩灣頗有影響力,因而幫助男爵洗刷了冤屈並粉碎了男爵弟弟的陰謀。
表面看如此。至於實際情況,還是問問金槍魚酒館金三角地帶的“老闆”吧,
如果你夠膽去問的話。
渡過難關的安德烈男爵後來送了女兒幾株費利菊,這種花原產自利托爾半島南部的綠洲,之後被帝國西部的貴族引進。費利菊的花語是“團結一致”,不知男爵是真心實意與女兒和好,還是虛情假意想要繼續巴結愛薩佩蒂亞家。女兒將這幾株花栽在了自家別墅的後花園,悉心照料。這並不是因為她原諒了父親,她在自己被忽視的青春里將自己的心鑄造成了鋼鐵,這鋼鐵之心又使她的血液易冷,她雖不是鐵石心腸的毒婦,但她更不是天真無邪的小女孩。父親的所作所為,不可被輕易原諒。她收下這些花兒的真正原因是她總能從這些藍藍的花兒身上看到些不凡的事物,不過具體是什麼呢?她說不清。
自那以後過去了好多年,直到菲利絲坦莎出生,那幾株費利菊仍在後花園沐浴着陽光。每日每夜,她都在欣賞女兒天真無邪的笑容,彷彿有一些輪廓,被勾勒得越來越清晰了,就像女兒逐漸從一個圓乎乎的嬰兒成長成稜角分明的小女孩一樣。
她用費利菊和母親的名字為自己的女兒命名,前者是她每日都能看見的,後者是她從出生起就從未看見,直至死亡也不可能看見的。費利菊,母親,女兒,這三者在她眼裏都有着相似的輪廓,不過具體是什麼呢?她說不清。但可以確定的是,這朦朧的輪廓會使她的鋼鐵之心軟下來,會使她易冷的血液溫暖一點,她愛這感覺,因此她會在每日清晨照料費利菊,她會在每日中午撫摸熟睡的菲利絲坦莎的額頭,她會在每日夜晚翻看父親寄來的,母親曾經寫給他的信件。
啊,最困難的時光已經過去。家族內部的紛爭也罷,瘟疫大流行也罷,都無一不被時間的長河沖走。風雨會侵蝕岩石,但不會擊垮大理石立柱。將女兒慢慢養大,老了后和丈夫一起將商會交給女兒打理,等女兒結婚後抱一抱可愛的孫子孫女,等到走不動路了,多雇幾個僕人照顧生活,最後在大理石別墅里那溫暖的壁爐前平靜地走完這一生……
她在一日午後站在後花園的屋檐下,望着自家的大理石牆如此地想,她腦海中的輪廓,清晰了。而潔白的大理石磚宛如明鏡,將斜照着的陽光反射,耀眼的光芒鋪滿了整個後花園,卻唯獨沒有光顧她的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