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周連雪在飯桌上非常活躍,不是語言上的那種,霍放發現她是個善於觀察的人。
秦嫵和他們分餐,使用單獨的餐盤和刀叉,她今天興緻不錯,喝起來一杯接一杯,周連雪會總會在她手邊的酒杯見底前幫她續上。
桌上幾個人,但凡在哪道菜上多落了幾次筷子,下次眼神掃過之後,下筷子之前,必定已經被周連雪用公筷夾到面前的菜碟上。
連初次見面的霍放也不例外,看起來很體貼。
他默不作聲的把周連雪夾的那一堆撥到一邊,沒再吃過她幫忙夾過的那幾種菜。
她和方行烈應該認識很久了,他沒表現出對哪種食物的偏好,但方行烈面前的肉已經堆成了小山。
方行烈沒碰。
是有矛盾嗎?霍放心想。
她夾出來的太多,盤子裏的肉已經不夠,方行烈明顯沒吃飽,只能擦乾淨手上的油漬等着廚房那邊現烤。
帶着軟骨的大塊烤肉被他嚼得嘎嘣響,等廚房送餐的中途時不時捏一下手指關節,這些聲音就像餐刀劃過餐盤時發出的刺撓聲一樣,不大,但是讓人噁心又不得不去在意。
霍放的眼皮跳了一下,筷子放下的時候在瓷盤上發出重重的響聲,把那些令人不適的聲音蓋過去:“我吃飽了。”
方行烈按手指的動作頓了一下,意有所指的說:“你不喜歡?”
“早說就是了。”他看着霍放陰沉的臉,皮笑肉不笑,毫無誠意的說道:“抱歉啊,年紀大了就喜歡聽個響。”
說完他居然真的再沒按了,恰好廚房的人過來送餐,周連雪搶在他動作前,把最前面那塊帶着軟骨的肉叉到他面前。
方行烈剛才還勾着的嘴角瞬間向下一掉:“周連雪,你是不是腦子有病?”
“啊呀抱歉抱歉。”她道歉時毫無誠意的樣子,和剛才方行烈對待霍放時如出一轍:“看見阿烈吃飯的樣子,手就不自覺的動了,以前你都不會拒絕的。”
見方行烈面無表情的盯着自己,周連雪秀美的臉上閃過一絲失落,肩膀不自覺的向後瑟縮,一副膽怯小白兔的樣子。
秦嫵臉色坨紅,醉醺醺的說:“阿烈要有點紳士風度才行啊,以後都是一家人了,要學會互相體諒。”
她舉起被周連雪殷勤續上的酒杯,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繞餐桌一圈,和每個人面前的杯子都碰了一下后,手肘撐在霍放肩上笑得表情亂飛:“敬我們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霍放:“呵呵。”
周連雪、方行烈:……
在周連雪的刻意體貼之下,這頓飯的時間被無限延長,除了寧小春表情自如,飯量和以前相比沒什麼變化之外,霍放只吃了幾筷子不愛吃的菜,方行烈明顯沒吃飽,散桌的時候還在繼續吸入。
周連雪基本沒吃幾口,秦嫵已經喝趴在桌子上,眼睛半閉。
這種讓人不適的無微不至,周連雪做的得心應手,表面上是展現對家人之間的關愛,實際卻是變相的噁心人才對。
飯後寧小春給他們三個人做了簡短的介紹之後,就讓傭人帶着秦嫵一起上樓去了。
周連雪是今天早上來的,還沒進門就被寧小春和秦嫵的財力迷了眼,她們倆一走,就像只花蝴蝶一樣穿行,說是要好好參觀一下未來要住的地方。
霍放和方行烈相看兩厭,他不喜歡方行烈看自己時那種打量貨物的眼神,也討厭他像個野蠻人一樣用手抓着骨頭啃肉的樣子。
這種厭惡在得知他和寧小春住在同一層樓之後,達到了頂點。
而且這種情況不是今天才開始的,在霍放還在囚室里磨湯匙的時候,這個讓人不爽的傢伙就登堂入室了。
霍放不可置信
,他怎麼沒死在地下室里?
方行烈倒是感覺良好,看到霍放那副因為自己而焦躁不安,又拿他沒一點辦法的樣子,樂不可支,非常親切的回答了他的問題:“你都沒爛在牢裏,我為什麼要死?”
他嫉妒的快要變形,不自覺間又把心裏話問了出來。
霍放下意識把手伸進口袋,想找他從監獄裏帶回來的紀念品——那個他磨了很久,殺完霍韞已經有些卷邊的湯匙。
摸了個空后才想起來,剛才洗澡的時候連着那身帶血的囚衣一起,已經被傭人處理掉了。
“找這個?”方行烈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霍放正強壓着怒火在準備找傢伙,他隨手從旁邊拿了把餐刀,放在手上掂了掂,手腕一個翻轉,抬手就往霍放那張討人厭的臉上擲。
銀色餐刀帶着破空聲從霍放耳邊擦過,刀尖在刷着藝術漆的牆面上砸出一個洞后,叮的一聲落在地板上。
如果不是霍放躲得快,這一下爛的就不是牆壁,而是他的臉了。
他蹲下身把餐刀撿起來,兩指夾着刀背,噗嗤一聲笑了:“謝了。”
霍放上樓時,一雙眼睛死死盯着方行烈,在他的注視下嘴唇微動,無聲的說:今晚就用這個取你的狗命。
*
秦嫵打着赤腳,抱着枕頭無聲下樓。
多虧了寧小春,在她中午徹底醉死過去之前,讓傭人按着她,給秦嫵強行灌了兩杯醒酒茶,她醒來時才不至於頭痛欲裂。
她推開寧小春的房門,藉著窗帘縫隙漏進來的微光,爬上女兒的床。
寧小春背對着她,一股膩人的成熟甜香從身後漫到鼻尖,聞到這熟悉的香水味,她就知道是秦嫵來了。
她睡眼惺忪的翻了個身,正好撞進秦嫵的懷裏:“不睡覺來這裏幹什麼?”
秦嫵把寧城的照片放在床頭,在黑暗中看着女兒嬌美的容貌,嗔怪道:“來看看我們寶貝女兒,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她讓寧小春的腦袋枕在自己手臂上,像小時候哄她睡覺時那樣,溫柔地撫摸她的長發。
感受着寧小春身上傳來的熱意,秦嫵忍不住想起寧城剛去世時的那段時間。
寧城是秦嫵的精神支柱,那時候她整天張惶失措,沉浸在失去此生所愛的痛苦裏,顧不上照顧年幼的女兒。
她和寧城是商業聯姻,到了寧家和秦家這個階層,如果想着強強聯合,再上一層樓,結婚時的人選,沒有太多選擇的餘地。
總歸是在那幾家裏面打轉。
寧城的風評在圈子裏是出了名的好,性格溫柔,長相英俊,各個方面都無可挑剔,和少女時代就灰撲撲,沒有什麼特點,整天遊魂一樣只知道玩男人的秦嫵相比,他就是天上遙不可及的星。
就是這樣一顆星星,在秦嫵虛無彷徨,找不到人生的方向時,墜落在她掌心。
他們的婚禮耗資甚巨,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世紀婚禮。
新婚之夜時,秦嫵曾問過寧城,為什麼會選擇除了錢一無所有的自己。
在他接觸的那些人中,她的樣貌不是最漂亮的,精神世界也像荒漠一樣,十分貧瘠,說不出什麼有趣的話。
寧城哈哈大笑,他捂着肚子擦掉溢出來的眼淚,問她:“除了錢一無所有,這還不夠嗎?”
“開玩笑的。”在秦嫵的怒瞪下,他擦乾眼淚,一本正經的說道:“因為阿嫵需要我,所以我就來了。”
那種明明站在人堆里,卻又遊離在所有人之外的孤獨感,以及明明躺在金山上,卻對自己沒有自信,看起來就敏感又陰鬱的樣子,在燈火輝煌的宴會裏實在是太顯眼了。
最令他感興趣的是,秦嫵稀薄的道德感,這讓寧城忍不住想把她撿回來,他開始期待在自己的打
磨下,秦嫵會變成什麼模樣。
最初知道寧城有吃人的愛好時,看着桌上那盤血淋淋的肉,秦嫵只是皺了皺眉頭,在他的一口接一口中,好奇的問他:“好吃么。”
甚至不需要心理建設,和寧城想像中的再三邀請之後,她才會簡單嘗試,僅僅在寧城模稜兩可的回答中,她就伸出叉子,在寧城猝不及防的眼神中,平淡的邁出了這一步。
“也就……還行吧。”秦嫵反應平平。
對於寧城的飲食偏好,她從不反對,在寧城邀請她也嘗一嘗的時候,秦嫵也不抗拒。
從那天的第一口之後,寧城就改掉了自己只吃同一個部位的習慣,經常會換一些口感不同的部位,直到試出秦嫵最喜歡的類別是臉頰肉,夫妻倆的菜單才逐漸固定。
他也不是每天都吃的,從他和秦嫵結婚,到發展出共同的飲食習慣,再到固定餐單,花了三年之久。
除了這點特殊的愛好,寧城溫文有禮,博聞強識,從各個方面影響着秦嫵,在寧小春出生之際,在秦嫵身上已經找不到一絲過去的影子,在親密無間的夫妻相處中她被丈夫同化了,就像他在世間的另一個/分/身。
她斷掉了婚前那些亂七八糟的男女關係,習慣在午後陪在丈夫身邊,和他一起讀書,又或是一起掛着相機,記錄下每一個值得紀念的瞬間。
他們在北境的山上有一座溫馨的小木屋,秋冬交際之時,她會陪着寧城進山打獵,他們會在那裏住上一段時間。
秦嫵從對/槍/支的型號一無所知,到成為一個還不錯的獵手,那座山林里的每一片落葉都見證着秦嫵的成長。
說寧城把秦嫵的人格重新塑造了一遍也不為過。
直到女兒出生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寧城也是秦嫵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是秦嫵的唯一,這並不代表寧小春就受到了夫妻倆的忽視。
她是在父母全心全意的愛中長大的。
這種感情,不同於秦嫵對寧城那種愛入骨髓,帶着病態的依賴,相對來說更輕鬆簡單。
寧小春五歲那年,寧城的身體開始出現問題,他告訴病床前的妻子,他已經無法為她帶來身體上的歡愉,她可以去別人那裏尋找這種快樂。
男人還是女人,都無所謂,只要她覺得高興就好。
在這個問題上,從他們結婚之時他就是這麼強調的,他只要秦嫵的靈魂。
秦嫵沒有多說什麼,更沒有勸慰寧城,她只是像他說的那樣順從本心。
寧城死的時候秦嫵還是崩潰了,她按照寧城期望的那樣,把他身上最好吃的部位一口不剩的吞吃入腹。
他的骨架經過特殊處理之後陪伴在秦嫵左右,但這並不能緩解秦嫵心中與日俱增的焦慮與空虛。
她常常和男朋友玩到半夜之後,跑到寧小春的床上,神經質的盯着她和丈夫輪廓相似的面容,想下嘴去咬她。
丈夫的味道從曾經縈繞在鼻尖的各種味道,變成了纏在舌尖揮之不去的另一種滋味。
她開始不再滿足於各種死刑犯的味道,秦嫵覺得,那些社會渣滓吃起來,瀰漫著一股讓人作嘔的垃圾的味道。
在秦嫵又一次盯着寧小春直到天亮之後,她的食慾如同被風吹滿的船帆,再也無法抑制。
天還將亮未亮的時候,她舉起的刀尖已經戳進了時任男朋友的手臂,正當她要再進一步的時候,寧小春及時出現阻止了她。
寧城活着時,秦嫵和寧小春是綁在他身上的兩根絲線,每當他想要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時,她們就會將他狠狠勒住。
丈夫死後,年幼的寧小春主動握住了秦嫵身上的韁繩,牢牢控制着她,無數次將她從懸崖邊上拉回來。
比起傳統意義上的母女關係,寧小春才
是絕對控制着秦嫵的那一方。
她就像一個冷漠又絕對理智的馴馬師,懂得一味的勒住繩索不是長久之計,每隔幾年她就會為秦嫵精心挑選獵物,在秦嫵思夫成狂徹底失控的時候,為她找來可以緩解她病症的解藥。
——和寧城的某些部位極度相似的男人。
妄想着以身體和情感控制秦嫵,覬覦秦家和寧家財富的沒用男人。
自以為是中了大獎,掉進金山裡,握住了改變命運的契機。
實則是一腳踏進食人妖的洞窟,踩進了寧小春和秦嫵精心織出來的蜘蛛網,成了秦嫵的盤中餐。
先是眼睛,然後是耳朵,今年則輪到了嘴唇。
這些和寧城相似的五官,就和秦嫵想像中一樣的好吃,這份美味足以慰藉她對寧城的思念,和將那些社會渣滓吃掉時忍耐的怨氣。
但最近事情好像迎來了轉機,在秦嫵即將迎來四十六歲生日的這一年,寧小春破天荒的為她的食譜做了一些改變。
她美麗又昂貴的餐盤,終於要和那些臭氣熏天的死刑犯說再見了。
可愛的女兒甚至為她帶來了一群家人,一群一看就和她是同類的人。
*
秦嫵舔了舔嘴唇,抱着寧小春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輕問道:“同類們......也可以吃嗎。”
寧小春當然聽懂了她話里的意有所指,嚴肅的告訴她:“家人是不一樣的,所以絕對不可以。”
這群變態可是她精心為秦嫵挑選的家人。
“那好吧。”秦嫵遺憾地說:“那不是家人的時候就可以了吧?”
她撒嬌似的抱緊寧小春,像個小女孩一樣嬌憨的笑了。
“如果有那麼一天的話。”寧小春含糊其詞:“或許可以?”
秦嫵眼睛裏寫滿了期待:“真好,真希望那天快點到來。”
她向女兒再三保證:“在此之前我會對他們好的,非常非常好,畢竟是小春你選擇的家人嘛。”
母女倆溫情脈脈的同時,霍放像幽靈一樣從四樓飄下來,在一片黑暗中走進方行烈的房間。
銀色餐刀在他手中翻轉,轉了一個圈后他眼神兇狠的握住刀柄,對着方行烈的床鋪連刺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