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暖氣管材換了嗎
像琴弦綳斷,餘音裊裊,細聽只剩寂靜。
路焱手僵在方向盤上,視線一點點地收回去。半晌,手指才屈起來,順着方向盤打輪。
錢佳寧太累,把座椅降下去些,閉着眼靠向車窗。她聽見車輪碾過石子的聲音,也聽見路焱克制的呼吸聲。
她故意的。
七年的委屈和歉意累積到現在,見了面,卻尋不出一個合理的爆發口,甚至被他幾句話就堵回了情緒。
她很想知道高中時代的錢佳寧會怎麼樣對路焱,可能是衝進他懷裏大哭,也可能是和他發脾氣,總之不是這麼一個客氣的樣子,還和他算起裝修的價錢。
太久了。
久別重逢,相逢的不是故人,而是一個陌生人。
車輪碾過減速帶,錢佳寧身子起落,額頭磕碰上玻璃。導航發出道路左轉的提醒,她聽見路焱說:“累了睡會兒。”
她茫然地笑了一聲,枕着玻璃窗睡過去。或許上天註定她今天要碰到路焱,因為這已經是她一天之內第三次夢到他。
她夢到那天下午的班委會她去晚了,穿着高中校服的宋曉槿用一種天塌了的語氣和她說,佳寧,完了,這次四人學習小組,咱倆攤上個大刺頭。
她還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說,我聽說了,不就是田宇翀嗎?他挺好的,你別老污名化人家。
宋曉槿搖晃着她的肩膀,悲痛欲絕道:“誰說田宇翀了?我說的是路焱,班主任指名讓你帶路焱!”
她已經很久沒有在夢裏看清路焱的臉了,這場夢裏,他的樣子卻久違的清晰起來。她夢見他第一次換座位到她旁邊,書包往桌子上扔,“咣當”一聲,嚇得她身子一縮。
然後他坐到她旁邊,頭往書包里一埋,轉眼就睡著了。
他那時候天天都很困,上課睡,下課也睡,睡到放學的時候才精神起來。下午最後一節自習課,錢佳寧終於鼓起勇氣,抬頭看了他一眼。
他頭側過來了,閉着眼睛,嘴角抿着。錢佳寧發現他睡覺的時候沒有平常那麼冷,也不顯得不耐煩,眼睫毛甚至還挺長挺柔軟。只是眉頭皺在一起,像為了什麼事發愁。
她還驚訝地意識到,路焱是那種遠看帶點不良,但近看乾乾淨淨的長相。錢佳寧想,外班那些女生傳的話也不是空穴來風,這五官細看確實有點好看,就是成績實在太差了,不是她的菜。
她就這麼小心翼翼地觀察着16歲的路焱,然後看見他慢慢把眼睛睜開,和自己四目相對。
她緩了一會才分清夢境和現實。
也好分。成年的路焱寸頭更短,沒了少年氣,臉部線條屬於純粹的成熟男人。他單手扶着車門,往後退了一步,給錢佳寧下車的空間。
熱浪湧進車裏,她意識逐漸清醒,總算反應過來是路焱來給自己開車門。窗外已經黑透了,她下車,站進黑暗裏,看見路焱身形立在車邊。
他靠着車門,從衣服里抽出支香煙,熟練地咬住,然後點燃。錢佳寧想和他要一根,又不想剛見面就讓他知道自己學會抽煙,便把話咽了回去。
他吞了幾口煙,問她:“你裝修那地方離這兒遠嗎?”
“還行,打車20分鐘。”
“那不算偏,”路焱說,“你和陶九思說了嗎?”
她恍然想起:“還沒,我回家給他發地址時間。”
“行。”
他沒有繼續說話的打算,錢佳寧也只能轉身回家。電梯上到十一層,她打開客廳的燈,又鬼使神差地跑去窗戶邊看。
這高度望下去,地面的人和車都小得像玩具,路焱也是。他靠着車門抽煙,每一口都吸得很深。煙霧在肺里渡一圈,仰頭慢慢吐出來,就是筆直的一條線。
錢佳寧調來財
經組之前跑過半年社會新聞,有一次喬裝打扮混酒局,就學的路焱這麼抽煙。
很像,人人都信她是自己人,喝多了知無不言,全是猛料。
她沒有辦法,她身上有太多他的痕迹。
一支煙抽完,他又在她樓下站了一會兒,然後上車離開。
錢佳寧望着他的越野消失在夜幕里,又想起她睡醒時與她四目相對的那道目光。
那不像一道久別的目光。
***
錢佳寧和陶九思約了早上10點。
周末,車不多。錢佳寧又是隨手紮起頭髮就往裝修的新家趕,只下樓等出租那一段路都覺得悶熱。
到樓下的時候陶九思已經在了,穿公司的文化衫和一條短褲。他身後跟了兩個工人,看起來沉默寡言,但可靠。錢佳寧一從車上下去,他就忙不迭地跑過來給她扇風。
錢佳寧心裏想,這孩子是真的很需要自己這一單,不知道路焱不給自己算錢,還給不給他算提成。
不算他怕是要哭得水漫上海灘。
陶九思和她寒暄了幾句,又從兜里掏出瓶冰鎮的礦泉水。錢佳寧接過,實在沒忍住:“你們公司這服務態度全上海第一吧……”
陶九思還滿臉笑容,看看水又看看她,一句話把她回愣了:“也不都是啊姐。這我們老闆買的,你昨天不是中暑么。”
樹底下有個人動了動,錢佳寧這才反應過來,那個身影是路焱。她目光移過去,見他換了件寬鬆些的襯衣,穿條磨得發白的牛仔褲,正低着頭給人發消息。
可能是小區綠化好的原因。蒼翠樹蔭下,他氣質沒昨天在工廠里野。要不是那個看起來短到刺手的髮型,說是正經銷售也有人信。
感受到錢佳寧的目光,他也把頭抬起來了。手從屏幕上移開,把煙頭擰進路邊垃圾桶,然後抬腿朝她走來。
她呼吸瞬間有些不自然。
陶九思在旁邊看着,她也不好問他為什麼過來。路焱站到她面前,身上陰影一瞬將她罩住,聲音淡淡傳到她耳朵里:
“上樓啊,底下曬着有癮?”
錢佳寧扭頭就往單元門的方向走。
新小區密碼門禁,她帶着四個男人上樓。進電梯的時候路焱站她身後,身上煙味傳過來,嗆得錢佳寧心神不寧,還好有陶九思嘮叨——
她從沒想過話癆也能成為一種優秀品質。
“哎姐,”他站她旁邊給她看昨天拿小本兒記的功課,“我們簡單看了下你這個照片,現在明面上的問題就是幾項,你看這個地板和吊頂……然後細節的有這些……”
錢佳寧忽然沒忍住,在陶九思的喋喋不休里側頭看了一眼路焱。他比所有人都高,低着頭,竟然也正好在看她。兩個人目光相撞,先移開的是路焱。
方向變了,鼻尖發香一瞬淡去。路焱面無表情地站到電梯到九層,回過神的時候,錢佳寧已經帶着陶九思和兩個師父去開家門鎖。
他順着眉尾摸了下右側眉骨,這才跟了過去。
一進門,眉頭就擰了起來。
他做這行,也知道很多公司糊弄,但糊弄成錢佳寧找這家的也實屬少見。客廳兩塊地板的顏色明顯和其他的不一致,中間還有一片是不平的。陶九思從上面走了幾步,嘎吱嘎吱,噪音也很刺耳。
路焱越看臉色越差,只覺得自己那天退錢要少了。錢佳寧倒是有種被長期折磨后的超然,帶着工人去廚房和浴室,把自己能看出來的問題先指出來。
屋子裏悶熱,工人下午還得久待,陶九思去拉電閘,然後打開已經裝好的空調。路焱沉着臉去窗戶邊抽煙,思考這房子有什麼面上看不出的問題。
錢佳寧從他面前過,他拽着她胳膊,一把把她拉回來。
“你幹嗎?”
路焱夾着煙指牆角:“你暖氣管材換了嗎?是塑料的?”
他看她表情就知道沒換。
錢佳寧被他拽着手腕回憶片刻,說:“我暖氣片和管件都換了,那個管材,前任房主也用的塑料管,沒事吧……”
“是,你沒事,”路焱站起身,帶她往牆角走,“回頭管材出了沙眼,一漏水你樓底下就找上來了。”
錢佳寧跟着路焱往過走,看他敲了敲地板,起身和自己說:“你這地板我給你全換了,換的時候把你管材也改了。有PPR和PERT,鋁塑的也有,你要哪種?”
錢佳寧:“……”
路焱沒忍住嘆氣,沖錢佳寧揮揮手,讓她去找陶九思:“你看他新排查出什麼。”
煙都沒來得及抽,自己就燒到頭了。路焱把煙頭扔進垃圾桶,又繞着客廳幫錢佳寧看了一圈——
想不清楚這幫人動工的時候腦子裏在想什麼,還有一處螺絲直接把電線打穿了半邊。
路焱有點頭疼,錢佳寧不知道為什麼又過來了。她走到他身邊,看看他又看看那螺絲擰着的架子,竟然直接上手去掰。
空調還開着,電路全通,路焱心裏猛然一沉,手揪上她袖子,把錢佳寧往自己身邊拽。
她被拽得猝不及防,重心不穩,倒退兩步,直接撞進他懷裏。
路焱身體灼熱,她身上涼。撞進懷裏的一瞬間,他轉瞬抬手把她扶穩,她的後背被灼熱覆蓋。
寂靜半晌,他聲音才從她耳後傳來:“漏電的,不要命了?”
錢佳寧低着頭,被他手臂環在懷裏。分明沒被電,但渾身都是過電的僵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