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就許你看人下班
幾秒過後,路焱顯然也覺出這姿勢不妥,慢慢鬆手把她放開。她腳步踉蹌地走回客廳,從架子上拿下包,說:“你們看吧,我還有點事,我先回去。”
他也不留人,“嗯”了一聲,目送錢佳寧離開。
關門聲驚動了正在浴室排查問題的陶九思,他冒了個頭出來,先嘀咕一句“怎麼走了”,又目光炯炯地看向自家老闆。
“老闆,”他說,“所以真是你前女友啊?”
路焱瞥了陶九思一眼,又給自己點了根煙。縹緲的煙霧裏,他瞥了眼陶九思,心不在焉道:“再問你提成沒了。”
陶九思的哀嚎聲驅散了他腦海中浮現出的那些不合時宜的畫面。
錢佳寧顯然也回憶起了和他差不多的畫面。
她趕回家裏就去沖澡,又往浴缸里放水,靠蒸騰的水霧去壓那些蠢蠢欲動的回憶。她閉着一口氣沉進水裏,去體驗窒息感——她每次想路焱想得要瘋了都會這麼做。
缺氧的時候,人的大腦是空白的,她什麼都記不起來。
可她今天卻一次次的失敗。
她一次次沉進水裏,腦海里又一次次浮現他的臉。
他16歲在她座位旁邊睡覺的臉,17歲背着她上樓的臉,19歲在黑暗裏親吻她的臉,和7年的空白之後,26歲在暮色中沉默的臉。
她在反覆的窒息中精疲力盡,最後靠着浴缸睡去。
再睜開眼的時候,水已經涼透了,天色也陷入一片漆黑。
錢佳寧動了下胳膊,感到自己的四肢也被浸得冰涼。她揉了一會兒眉心,伸手從架子上把手機夠了過來。
沒人找她,只有關閉提醒的那個三人小群里,有宋曉槿轉發的一些微博傻段子。
錢佳寧往上翻了翻,苦笑,也羨慕,繼而點開了田宇翀的頭像。她不確定他今天在不在局裏值班,試探着發了個問句過去。
[有空嗎?]
那邊很快回復了。
[有。]
她吸了口氣,立刻播了個語音過去。
田宇翀接通得很快,甚至有點太快了。
她開門見山地說:“我碰見路焱了。”
那邊是聲意味深長的“嗯……”
她心裏太亂,沒注意對方語氣的異常。大概把這兩天的事情回顧了一遍,田宇翀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來:“佳寧,你也別亂。你倆畢竟七年沒見,很多事咱們……慢慢來。”
頓了頓,他繼續說:“不過也挺好的,有他幫你裝修的事,你能稍微輕鬆點。”
錢佳寧這倒沒否認:“對,下周公司好像又有么蛾子。他在我還挺……鬆了一口氣的。”
“是吧!”田宇翀肯定她,“那你趕緊休息,明天睡一覺。”
短暫的水聲后,錢佳寧的語音斷了。
這邊說話的是個年輕男人,沒穿警服,就是很普通的白T黑褲,氣質陽光又正面,看起來就是個五好青年。
和坐他對面那位寸頭男人形成了鮮明對比。
露天吧枱臨河,再加上太陽落山,空氣里有股清涼的風。田宇翀把手機往桌面上一扔,笑道:“路老闆,給人家找着,怎麼跟被抄了家似的。”
路焱臉上是種不易察覺的煩:“滾。”
田宇翀被罵了也一點不惱,身子往後仰,靠着椅背,手指彈了下酒杯杯壁,反問道:
“怎麼著?”
“路焱,就許你逢年過節去錢佳寧公司樓底下看人家下班?”
路焱高中的時候不想搭理田宇翀就會假裝沒聽見。
果然,又在裝沒聽見。
男人盯着對面沉默喝酒的路焱嗤笑出聲,手肘撐在桌面上,用拇指去刮自己眉骨,一邊刮一邊
嘆氣:“她裝修出問題我們都是這兩天才知道,佳寧遇見事不愛往外說,總這樣……行,也巧了,你倆直接碰上,省得我老是夾在中間難辦。”
路焱不接話,田宇翀接着嘮叨:“不過路焱,今天我還真就想多說兩句。你之前走是債上加債,現在錢也還清了,公司也步入正軌了,錢阿姨那邊也不是不能談……”
路焱突然站起來了。
他從側兜里掏出把車鑰匙,往田宇翀面前一扔。“咣當”一聲,鑰匙砸桌面,打斷了他憤憤不平的敘述。
“你那杯里沒酒精是吧?”路焱問。
田宇翀一愣:“沒。”
“給我開車去。”
“特么……”田宇翀頓時暴怒,“欠你的?我是你司機?”
“警察,人民公僕,”路焱說,“人民有需求了……要不我醉駕?”
田宇翀抓過鑰匙,罵罵咧咧地站起來了。
車庫離得不遠,從出口開出來,有一段路沿着蘇州河,窗外是倒映在河面的輝煌燈火。
田宇翀還沒輸出完,坐在駕駛座上喋喋不休,意猶未盡。路焱靠在副駕上,眼睛慢慢闔了起來。
他其實還有些事沒和田宇翀說過,比如他在深圳的那些經歷。
又比如,錢婉對他說的話,遠不止他告訴田宇翀的那些。
他在深圳那幾年反覆地夢到那個冬天,夢到他坐在錢佳寧家的客廳里,和她媽媽面對面地坐着。
夢裏,錢婉溫溫柔柔地和他說:“小焱,你真是越長越像你爸爸,連說話的語氣都像。剛才你站到門口,我還以為年輕時候的他來找我了。”
“我和你媽媽做了那麼久朋友,性格脾氣都不像。唯一的共同點,就是看男人的眼光都不好……女人嫁給你爸爸的下場,我們也看到了。”
她的語氣是很溫和的,但坐在沙發上的路焱臉色瞬間冷下去。
“佳寧這孩子,你也了解。自打我和她爸離婚,她就憋着一股勁兒,要把日子往好了過。我呢,這幾年也一直計劃着給她介紹一個學歷匹配,家世清白的對象。可你現在又回來找她……”
“想想那年夏天我都后怕。小焱,我想讓她過好日子,不想讓她最後落個……和你媽媽一樣的結局。”
錢婉就那麼看着路焱,神色平和,語氣溫柔。路焱和她對視了許久,終於點點頭,說:“阿姨,您會說話,殺人誅心。”
錢婉還是很溫柔地沖他笑。
她養過他兩年,他們都了解彼此的脾氣。
“您放心吧。我今天回來是把錢還給您,至於錢佳寧……您話都說到這份上,我不會出現在她面前,更不會去打擾她的……”
“好日子。”
銀行卡放上茶几桌面,他站起身,語氣也漠然:“當年那筆錢,謝謝您替我給。”
他要走,她起身送他。出門前的最後一秒,路焱轉過身,事不關己的樣子像在說別人。
“錢阿姨,其實我爸前一陣剛走,死得算不上體面。他這輩子是挺渾的,最後也報應到自己身上了。您沒必要拿他提點我,同學一場,死者為大吧。”
不知為什麼,錢婉在聽到這個消息的瞬間,臉色陡然煞白。路焱最後朝她點了下頭,大步走出那扇曾被自己無數次推開的門。
其實他這幾年也不大回憶這段對話了,要不是田宇翀在他旁邊沒完沒了……
路焱從黑暗中睜開眼,看見車已經進了小區地庫。田宇翀竟然還沒說累,一邊找他家車位一邊念叨:
“——你說追她的人少嗎?也不少。就那個科技公司的品牌主管,還有那個律師,他媽的哪個不比你強?哎我們佳寧就是看不上。你特么不讓我說,不讓我說有用嗎?人家照樣找到你店門口,你倆
這叫什麼?這就叫命中注定我愛你——”
“田宇翀,”路焱調直座椅,食指揉着眉心,不耐煩地說,“你們平常在局裏不讓說話嗎?你一見着我就沒完沒了。”
田宇翀這回閉嘴了,倒車入庫,和路焱下了車。
“你怎麼回去?”
“打車唄,”田宇翀把鑰匙扔回他,“人民公僕,服務完人民再消費拉動GDP。”
路焱點點頭。電梯上一樓,田宇翀從大門走出去了。路焱目送他離開,退後一步,目光定向不斷跳動的樓層數字。
也沒什麼。
他幫她裝修個房子罷了。
做賠本生意,又不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