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私奔(13)
周敬如的弟弟住院前,已經在和丈夫協商離婚的弟媳推薦了國內的私立醫院。她做的是醫療相關的工作,有能力,又是美人,在整個亞洲的業界內都小有名氣。而且,周敬如信任她的實力,知道她絕非凡夫俗子。
就連他那個眼光毒辣的媽媽也這麼覺得,弟弟結婚前三番五次提醒他:“多幫聿澍看着那個女人一點。”
調查以後,那間醫院的確不錯。
於是,他答應了。
來到醫院后,周敬如順理成章見到了實施急救,挽回過弟弟一次性命的醫生。他對他的第一印象是鼻樑很高。
易思違和“相貌平平”四個字無關,說得直白點,假如他不戴口罩,日常生活中,周敬如絕不會把生命交給這種長得像電視劇男主角一樣的人。
之後,他並沒有刻意去留心這個人。
說到底,易思違只是一名醫生。而周敬如卻是富二代,是家族企業繼承人,是偶像劇、商戰劇等等各類傳奇故事裏不可或缺的存在。醫生只是服務他們的人,不管他再怎麼聰明,專業技能有多強,周敬如都不會把他放在眼裏。
但是,隱隱約約,他也還是覺察到了一些涌動的暗流。
在狹窄的電梯裏,易思違吐出空氣時,莫烏莉微微吸氣。自始至終,他們不對視,但即將分別時,兩道視線卻又若有若無地相擦。周敬如回想起來,有那麼一次,莫烏莉在他家過夜,早晨起來,她穿着浴袍到處走動,望見他家聯網的高溫洗衣機。
滾筒洗衣機與波輪的不同,筒身與地面平行。莫烏莉望着,突然窸窸窣窣地笑出聲。周敬如才沖完澡,出來看到這一幕,只覺得她美麗異常。等旖旎一番,他才問她:“你剛才在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嗯?”她搖了搖頭,笑着說,“我在想,這樣就不能把人裝在裏面了。”
什麼意思?
他完全沒理解。
在周敬如看來,莫烏莉時不時就會有這些奇怪的地方,但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
發覺她和這位醫生沒那麼不熟以後,周敬如讓秘書調查了一番。他們是大學同學,談過戀愛,原來如此。但是,她決定出國,他們也還是很輕易就分手了。唯一令周敬如意外的是,莫烏莉竟然是會吃回頭草的個性。他一直以為她冷酷到轉頭就忘。
回到現在,周敬如向她發出邀請。
他要去洛杉磯辦公,準備在那裏多待一段時間。一個人多無聊,他問莫烏莉要不要同去。
周敬如說:“我知道你跟易醫生在一起。但是你又不會跟他來真的。當然,我知道你也不會跟我來真的。不過以後的事誰知道?湊合湊合,至少我們很適合。”
“嗯,”莫烏莉笑了,“也是啦。”
他把摻着血的肉塊送進嘴裏:“易醫生是個善良的老實人,被你這麼折磨,他多可憐啊。
她問他:“你覺得我在折磨他?”
周敬如反問:“不是嗎?”
莫烏莉握住叉子末端,抬手撐住頭。室內恆溫做得很好,她穿的無袖裙,裙子上閃閃發亮的流蘇垂落。
之前下葬烏南國以後,大概是收費很高的緣故,殯儀館還帶來了亂七八糟一系列配套服務。其中就有祭奠用的青團,做得很好吃。
夜深了,莫烏莉去醫院找易思違。
她提前發了消息,問他現在在哪。他其實沒什麼時間,已經在的病人有很多問題,新來的病人也有很多問題。他還要抽空準備自己的考試。
但莫烏莉剛好也很閑。她大部分時候都是閑的,於是過去帶着東西過去,在外面等了一會兒。等待的時候,她又確認了一下周聿澍親生父親的信息,然後去問叔叔和嬸嬸,她的親生父母有沒有找過他們。這是一門技術活,不能讓他們發現她被聯絡了,又要問清楚具體情況。
嬸嬸問她說:“南國……都處理好了?”
“是的,已經沒事了。”她回答。
“那孩子命太苦了,”隔着電話,估計嬸嬸又開始抹眼淚了。他們總是這樣,有很多淚水,有很多悲傷,相對應的,也能有很多快樂。真讓人嫉妒。嬸嬸說,“活着的時候,我們都沒怎麼對她好。”
莫烏莉不由得笑了:“已經很好了。”
她不想繼續浪費時間,用另一隻手機叫莫星雲去聯繫他媽媽。沒過一會兒,嬸嬸就嘟囔着“莫星雲怎麼打電話來”,然後莫烏莉順勢說“下次再聊吧”,找機會掛斷了。
易思違出來的時候,時間又過去好久了。她在閉目養神,穿着手工綉上珍珠的淺色花紋外套,不會讓人感到花哨,但又顯年輕,很嬌嫩。他看到她沒睜眼,以為睡著了,但還是小心翼翼走過去。他太安靜了,以至於她真的沒發覺。兩個人就近坐到一排座位上,他坐下的時候,她才意識到。
莫烏莉張開眼,也沒有激烈的驚喜表情,淡淡地問:“工作累嗎?”
當然很累,怎麼可能不累。絕對不能有任何怨言,不允許產生任何疏忽,隨叫隨到,假期稀缺。這就是他的工作。一天辛苦下來,前胸和後背貼在一起般,心跳變得格外清晰。這是不健康的體現,作為最了解專業知識的那批人之一,他非常清楚。
可是,易思違還是說:“還好。”
他們坐着,並不聊天,吃食擺放在一邊,原本就是冷的,現在則變得更冷。他沒有問葬禮的事,她也不主動提起。光是坐在一起,心跳和呼吸就變慢了。
這裏是醫院,等會兒又會有需要醫生的地方,易思違不能出來得太久。他站起身,她也起立。
要道別了。莫烏莉記得那天他在電話里說的,反而是他好像忘記了。忽然間,她張開手臂。醫院的走廊上,光是毫無色調偏差的白,地板是白色的,牆壁是白色的,天花板也是白色的。蒼白的、看不到盡頭的空間裏,她笑着說:“抱抱我。”
易思違的外套也是白色的。他的手插在口袋裏,過了一會兒,很慢地伸出來。地面上,他的影子顏色很淡,宛如淡淡的日暈。
易思違抱住她。
莫烏莉被他抱着,感受着他的體溫。
他們擁抱在一起,徐徐轉動,小幅度地搖晃身體,親熱而溫暖。莫烏莉靠在他肩頭,悄悄閉上眼睛,沒來由地詢問:“你愛我嗎?”
他把臉埋進她漆黑的頭髮,用微乎其微的聲音回答:“嗯。”
“南國說,”她悶悶地說,“我很變態,所以不會愛別人。”
說出這話時,莫烏莉腦子裏什麼也沒想。可是,她卻聽到易思違說:“不是這樣的。”
她靠在他的臂彎里:“為什麼?”
易思違嗓音乾燥,沙啞而清晰,他抱着她,擁簇她,對她說:“你一直留着她的骨灰,因為她討厭我,這就是愛。因為你愛你妹妹。”
莫烏莉非常茫然,有點驚訝,她回味着,琢磨這是怎麼一回事。莫烏莉和很多人說過愛,父母、廣告導演、學校老師、吳曜凡、理髮師、學長、客戶……數都數不清。可是,她很少細想。
慢慢地,她抽出手臂,從他懷裏離開。他也鬆開了手。擁抱過後,他望着她,她卻回過頭,看着什麼也沒有的方向:“這跟我聽說過的不一樣。”
“本來就是不一樣的。”易思違靜靜地回答。每個人每個時候的愛都不盡相同。
遠遠突然傳來腳步聲。
易思違並不介意被人知道,莫烏莉也無所謂。可是,那一刻,彷彿條件反射,兩個人還是拿鑰匙開門,臨時閃身,避進還在籌備中的房間。狹窄的室內黑黢黢一團,莫烏莉神色淡然,掏出手機,準備看一眼消息。
光線從屏幕里蓬勃散出,她抬起頭,無意中看到他的表情。易思違跟她靠得很近。
供應室的護士邊說話邊通過,漸行漸遠。
外面的腳步聲消失了。
易思違馬上按下門把手,飛快地走出去。
她送他到了電梯間。醫院的門很多,和再平常不過的生活一樣,一扇連着一扇,通往不同的地方。該說再見的時候就可以再見,隨時隨地,無需多想。分別無需當下知曉,過後才後知後覺也是常事。
地下車庫裏,莫烏莉打開車門,坐到車上,很久都沒出發。深更半夜,她坐在原地。一時之間,剛才處在黑暗空間裏,易思違的情態久久揮之不去。
人間是群魔亂舞,每個人都愚不可及地徘徊,或貪婪,或痴迷,或恐懼,或瘋狂,或軟弱,帶着惡意,麻木不仁地惶惶度日。無情冷酷的世界並非惡魔所築,這裏是一潭死水,這裏原本就是一潭死水。莫烏莉對此習以為常,早已失去了興趣。
能讓她興奮的不是這種東西。
當她失望透頂的時候,對愛無比饑渴的困獸闖入密林。
脆弱的、可憐的、等待人破壞的東西最珍稀。總是如此,和以前一樣。
分明剛剛才分別,莫烏莉給易思違打了個電話。
他接通了,大概正在忙,應答的聲音一如既往,沙沙啞啞。他說:“怎麼了?”
莫烏莉說:“我要和周敬如去洛杉磯度假。應該,肯定,有一段時間不回來了。”
易思違那頭只有沉默。
“你自己看着辦吧。我就是這種人,想必你心裏也有數。”莫烏莉語氣輕快,眼神明亮,很愉悅地通知他,絲毫沒有任何商量的意思,像是挑釁,完完全全就是傷害,“你介意嗎?介意的話我就把我的東西從你那拿走。放心,應該很省事的。要是你不介意,幫我養一段時間的狗?我請的鐘點工排班比較滿。”
她的回合結束了,話語暫告一段落。莫烏莉沉穩地呼吸,等待着他的迴音。
聽筒里只有聽診器微微碰撞的輕響,足以證明對方沒有靜音,估計是在走動。應該憤怒嗎?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了吧?需不需要討厭?大概為時已晚了。一間一間熄燈的病房裏傳來呼吸聲,在這裏,每個人都活着。這是一份不需要希望的工作,恰如已經泯滅了希望的心,他循規蹈矩,完成夜間的任務。
漫長的沉默過去,易思違終於開了口。他說:“好的。”
他不說更多的話。什麼好的?是她搬離他的生活“好的”,還是替她養那條桀驁不馴、為非作歹的比格犬“好的”?
莫烏莉有點失望。
但是,好的,好吧。
至少她能踏入下一條河流了。
不值得留戀的東西,從一開始就沒必要耽擱。莫烏莉靠到車窗上,轉換心情只花了短短几秒。她早就接受了現實。森林中本無妙趣,中咒后的石頭咕嚕咕嚕滾動,堆成不需要愛的扭曲荒野。死之前都靠虛度,無聊才是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