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私奔(14)
考試只是任職中最不起眼的一項環節,完成後,繁雜且刺激的工作仍是日常。
托教授的福,也有他自己的原因,易思違得到的鍛煉機會比其他同期多。
在他們科室,手術往往是幾個小時,全都與人性命相關。工作不嚴峻時,權當做放鬆精神,大家也會閑聊。談談晚餐吃什麼,說說院長的兒子有多沒出息,就是諸如此類的閑暇話題。易思違很少參與,至多零零碎碎附和幾句,大多時候,他只盯着心臟看。
教授問:“你性癖很怪啊。”
“是的。”易思違莫名其妙地回答。
他回答得太直白,反而把教授弄得有點蒙。
這一天的安排里,易思違還要去幫一位老人家插胸管。教授卻突然問他:“你還有假嗎?”
“嗯?”
“回去休息吧。”
易思違不知所謂,但說到底,做徒弟的這些年來也沒吃過虧。到最後,他還是走了。臨走經過護士站,被護士長樂呵呵地提醒回去別開車。他漸漸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多久沒合眼,一連值了幾天班。
他現在的狀態不能駕駛,但也不想回家,乾脆在附近酒店訂了房間。
登記證件,上樓時,易思違始終在告訴自己。忍耐一下。比起別人,他知道自己已經很幸運,不要發牢騷,不要自怨自艾。每個人都經歷着自己的困難。他承受的算不了什麼。愛是一種危險,而危險具有無窮的吸引力。酒店房門打開,他已經調節好了心態。
這樣的生活可以繼續。保持原狀就好,過去十年都是這樣過來的,麻木自己,耗盡自己,反正不可能得到想要的東西。絕望一些,不要被沒有用處的期待支配。更絕望一些,這是他自救的方法。
進門后,易思違坐到床邊。他本該立刻就睡,躺下好好休息。可是,太疲倦了,或許發燒了,渾身像在熊熊燃燒一樣疼痛。一旦閉上眼,耳邊就會響起幻聽。
易思違。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大人沒有給他起過乳名,從小就被直呼其名,所以,除非對方要求,他不習慣叫別人的昵稱,也不喜歡別人用其他名字稱呼自己。
“易思違”就很好,叫這個就行。雖然,世界上不止他叫這個。
想到這裏,易思違驀地睜開眼。
莫烏莉是在國外開始養的狗。
狗的證件、幾次疫苗,一切都有別人幫忙辦理,只需要她挑選。她很隨意地選了品種,到手以後也沒多負責。不缺錢也不缺照顧,不知道是什麼原因,這條狗沒別的毛病,只是,分離焦慮相當嚴重。
她沒有起名字,幫忙養狗的保姆也束手無策,總歸還是要有個召喚的口號。等過了一段時間,等莫烏莉想起來的時候,她的狗已經誤以為自己叫某個韓文單詞。
莫烏莉解僱了女大學生,換了另一個阿姨照顧狗。
這一次,她給它起了名字。
某一天晚上,她帶它出去散步,順便夜跑。它圍着她轉來轉去,繩子把莫烏莉絆倒了。
這兜兜轉轉的情形很熟悉,和某一段記憶恰好吻合。因為是有趣的事,所以想到就會笑起來。當時是冬天,莫烏莉原地笑出聲來,笑得跑不動了,站在原地,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
所以,她讓狗叫“易思違”。大腦適當排空是自動的,莫烏莉沒有刻意忘記過誰,就是順其自然地忘了。但是,可能因為記的時候、分辨怎麼寫的時候費了一番力氣,這位大學同學似乎不是很好忘。
決定回國,她本來可以把狗留下,但還是沒有。
莫烏莉準備去度假,要帶的東西不多,反正都可以買新的。工作到哪裏都能處理,必要的可以提前做好。她去了公司,看了會兒日曆,翻了翻時間。
秘書非常專業,跟她也合作了一些年,倒是配合默契。
看了一眼時間,莫烏莉是上午離開的公司,走之前多留了幾個聯繫方式,交代說:“有人找我的話,直接打電話過來。不用管時差。”
秘書跟着她下了樓,出了電梯,問她說:“今天車庫在維修,你的車是不是停得比較遠?叫保安先開過來?”
莫烏莉匆匆回答:“不用。”
秘書有所猶豫,最後還是問了:“你看起來氣色不好,是沒睡好嗎?”
“不是。”昨天看的網絡視頻很沒意思,毫無笑點。工作枯燥無味,這麼多年沒一點變化。她想,大概還是太乏味了,沒辦法,這就是整體趨勢,“就是……不適應氣候。你回去工作吧。”
對方也就只送到門口。
莫烏莉踩着高跟鞋,走下台階,往前走。天空萬里無雲,但不妨礙今天有個好天氣。
蘭伊若現在是一名教師,有了編製,做傳道授業、教育孩子的工作。她新婚沒多久,懷着身孕,和丈夫一起,準備到售樓部去看房。是夫妻倆,也是一家人,其樂融融,懷抱着對未來的期待,美滿而完好,燦爛又光明。兩個人臉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臉。
走到馬路邊,紅綠燈轉紅,她和丈夫停下腳步,一邊聊着瑣事一邊等待。蘭伊若的丈夫說:“希望是個女寶寶,以後在學校能和同學和睦相處。”
聽到這樣美好而不起眼的心愿,蘭伊若笑得很甜。
柳絮隨風滿天飛舞,陌生人行色匆匆。現在是春季。春季總是非常美,也非常殘酷。
風吹過來。蘭伊若回過頭。馬路對面,人群聚攏,等待着綠燈亮起。在稀鬆平常、享受着生活的人們當中,在一片霧蒙蒙的平和背後,彷彿深湖中探出頭的怪物,漆黑的女人正微微抬起頭來。
雙腿忽然邁不動了,牙齒打顫的聲音在顱內炸裂,冷汗比雪更冰冷,蘭伊若愣在原地,差點沒站穩,被身旁的丈夫扶住了。
她想要往回走,準確來說是想逃。綠燈亮了。周圍所有人都往前走,只有她停在原地,踉踉蹌蹌,不知所措。
“怎麼了?”丈夫在問,“伊若,你沒事吧?”
蘭伊若動彈不得。
人流涌動,柳絮漂浮。在那之後,莫烏莉也往前走。
“不要……不要……”蘭伊若不住地搖頭,彷彿聽得見她的腳步聲。眼淚不受控地奪眶而出。
莫烏莉走過來了,步履穩健,眼神冰冷。她越來越近。
蘭伊若知道自己無路可逃,她也逃不掉的,只能捂住肚子,倒在地上,不顧旁人異樣的視線,毫無形象,痛苦地呻-吟:“不……”
她目不斜視,從蘭伊若身邊經過。
真沒勁啊。莫烏莉想。
莫烏莉進入付費停車場,坐上車,收下憑據,開往機場。
凶殺案的結果在新聞里一閃而過,頭等艙休息室里,沒有幾個人在,更沒有人看電視,連當事人的親屬都不感興趣,誰會多在意?每個人都低着頭,望着電子設備,只在意自己的事,也只共情自己。
周敬如是去工作的,不停地接電話,要麼就是在快速瀏覽文件。在他身旁,莫烏莉百無聊賴地看手機,手機上方有時間,抬起頭,機場的螢屏上也有時間。有人在閑聊,把這裏變成名利場。等待的時候,為了解悶,她也加入他們的閑聊。
莫烏莉模仿別人的表情,誇張地笑着,感興趣似的睜大眼睛,跟着扯一些亂七八糟的閑話。不論說什麼,對方都不會認真聆聽,即便坦供罪行,大概也會被當成戲言一笑而過。
她看着周遭的每一張臉,打量他們,想起自己和易思違曾經的對話。莫烏莉問,假如我殺了人,你會怎麼做?他的回答是——“用剪刀剪開衣服”。那時候她沒追問。剪開衣服是為了什麼?分屍?毀滅證據?還是說要進行急救?
莫烏莉又抬頭,機場的時間按理比其他鐘表都精準。時間毫無結果的流逝中,她感到可悲又無力。
廣播開始提示登機,乘務員也出現在了入口。
旅客們紛紛停止交談,各自起身,奔向籌劃中各自的旅途。單獨在其他地方等候的秘書走近,周敬如也站着,回頭去看莫烏莉。女人穿着漆黑的長裙,黑髮垂落在肩頭,繞到胸前,露出皮膚白皙、鑲嵌着痣的修長脖頸。她遲遲沒有起身,只是側着臉,彷彿在觀望什麼。
“該走了。”周敬如提醒說。
她默不作聲。
周敬如的秘書想要代勞,剛俯下身,卻霍地一怔。理由無他。他看到她的表情。莫烏莉嘴角上揚,目光幽深,那是“莫烏莉式”的笑容……但是,並不是那麼標準。
按捺不住的情緒在美艷的皮囊下流動。
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能看到機場地勤正異常地聚集在一起,一面後退,一面急切地阻攔着什麼。
易思違總是打扮得亂七八糟,與環境格格不入。衣着單薄的人當中,只有他還穿着加絨的夾克,不顧周圍工作人員的阻攔,逕自往前走。在醫院值班太久,留下的便服早已不合時宜。可他沒有自覺。
找到莫烏莉的瞬間,易思違微微眯起眼。下一秒,大概總算感受到了炎熱,他拉住外套兩邊,任由它們沿着手臂下滑。
他把外衣脫掉,短袖T恤下露出青筋可見的手臂,從頭到尾,全程都盯着她。那種表情。
莫烏莉幽暗的眼睛裏亮起微光。
那種憂鬱又潮冷的表情。
那種盤算着要用銀紐扣射擊她的表情。
“莫烏莉。”他說。
易思違兩手空空,但好像拎着劍,他一言不發,卻彷彿來為什麼人復仇。他是不同的,他和其他變成石頭的人都不一樣。莫烏莉抬起手臂,看到自己皮膚表面浮起的雞皮疙瘩。
“你憑什麼這麼做?”
她最先聽到的控訴是這一句。
易思違面無表情,只看着她,只想着她。身體滾燙,像全身點燃着火焰,而他朝她伸出手,要讓她也陷身火海,一同在地獄裏化為烏有。
無法壓抑的狂喜中,莫烏莉被他扼住咽喉。
“你憑什麼這麼做?”易思違的雙手那樣孱弱,他怒不可遏地控訴,被焚燒的痛苦中,淚水才滲出就蒸發,“你憑什麼記我曠課?你憑什麼把我關到柜子裏?你憑什麼騙我?你憑什麼……你憑什麼……”
她憑什麼摧毀他?
又憑什麼不摧毀他?
莫烏莉被掐着脖子,從座椅倒到地面上。透明的水掉落,一滴一滴,落到她的臉頰上。她傾斜視線,手悄然移動,觸碰到他的眼淚,然後,捧住他的臉。
觀察着易思違苦不堪言的神情,莫烏莉發自肺腑,盡情笑起來。
真可愛。
好堅強,好可愛,最可愛了,被狠狠踐踏成垃圾一樣,卻還能磕磕絆絆行動的玩具。莫烏莉幸福地笑着,發出充滿憐惜的愛語:“易思違——”
她沒能說完。
這場鬧劇在安保人員登場時結束。所有旅客都驚呆了,感到荒唐,可又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危險的人要被請出去,要接受調查。易思違站直身體,側過頭擦拭眼角,用空出來的手拉莫烏莉。她握住他,在他的幫助下起來。兩個人都很配合,很順從。
周敬如想上前,卻被穿制服的工作人員攔住。他扭頭,馬上催促秘書去想辦法處理,趕緊把莫烏莉帶出來。他說:“莫烏莉,莫烏莉!你別怕,等我!我馬上幫你!”
可是,這熱切的宣告沒有得到關注。
非要說的話,這也不是那麼可怕的突發情況。他們邊走邊和旁邊的地勤人員交涉。
外面的旅客並不清楚單獨的休息室發生了什麼,無波無瀾,照常運行。到處亂糟糟的,但這混亂正是秩序井然的體現。
出發大廳所在的登機層外,一輛車的停泊引發了不小的麻煩。有人在疑惑是誰違背規定,有人在呼叫機場人員。然而,毫無防備的時候,一男一女從航站樓內橫衝直撞,先後飛馳而來,分別拉開駕駛座和副駕駛座的車門,乘車揚長而去。
改裝車的轟鳴聲十分與眾不同,引發一陣注目。
駛出高速時,易思違才發現落下外套。莫烏莉拿出化妝鏡,邊檢查脖子邊安慰他,天氣暖和了,不穿也沒事。她的行李全落在了託運處。
夜幕低垂,天空中下起了雨,路燈突然亮起,世界又變得明亮了。易思違打開車燈和刮雨器,問她說:“你的駕照還剩多少分?”
莫烏莉反問:“問這個幹嘛?”
“在出發層停車是要罰款扣分的。”
“要麼別回去了?去哪裏呢?你想去洛杉磯嗎?”
他想了想:“東京吧……你在那裏讀的書。”
“啊,要說熟悉的話,韓國還更熟一點。在那裏上了很多年的班。”她嘆了一口氣,“也不一定要是去過的地方吧?芬蘭?”
“……我沒有簽證。”
話音剛落,易思違的電話響了。車碾過地面的積水,飛濺的動靜隔着玻璃閃過。他的手機在褲子口袋裏,莫烏莉幫他抽出來,接通,遞到他耳邊。
離得很近,她也聽得見。是醫院,市裡發生大型車禍,連環相撞,突然有一大批傷患入院,各科室急需人手。他應答了幾聲,掛斷前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馬上過去”。
瓢潑大雨中,車停到醫院門口。易思違下了車,莫烏莉從副駕駛挪到駕駛座上去,同時降下車窗。他轉身要走,聽到背後的呼喚聲,於是又回到車窗旁。
“死了以後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他告訴她。
暴雨如注,她回答說“好”,卻又不解地笑了笑。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