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無名小卒
奧莉對空射擊,發出了三發信號彈。與此同時,蒙瑞驅使兩匹馬跑到它們能達到的最快速度,在漆黑的原野上飛馳。此刻他已經顧不上馬蹄上的鐵掌能不能承受這麼快的奔跑速度,或者路上有沒有尖銳的石子能絆倒馬腿了。
卡嘉冷靜地觀察着板車后的一切動靜。同時仔細地聽着是否有追兵的聲音。信號彈的確吸引了轟炸空艇的注意,炸彈不斷地朝他們的方向落下來,然而始終沒有陸地上的追兵出現。就在他們跑出了大概一小時后,轟炸的聲音也小了許多。蒙瑞這才讓馬匹放慢了速度,緩步前進,逐漸停下。草甸上密佈着眾多水泡子,現在,兩匹馬就在一處水泡邊上停住了。蒙瑞沒有放馬飲水,而是讓它們逐漸散熱:如果此時就讓馬喝水,可能會引發嚴重的後果。
幾個人也終於有機會冷靜下來,分析他們的處境,以及下一步的對策。奧莉取出火柴點燃,火光勾勒出了幾個人的臉。
首先,誰是敵人?
這似乎是很明確的問題。艾特里恩·柯特一開始就指出了“寒冬遊騎兵在所在國家的內部事務中始終保持中立,除非自衛,禁止開火。”
“這只是一句場面話。”卡嘉指出,“很多國家都藉著寒冬遊騎兵的身份,在背地裏干臟活。對此,我們北方城邦的人最清楚了。”
“在加入寒冬遊騎兵之前,我們首先是埃米林人。埃米林不會,也不能這麼干。”查克說道,“我們和東、西赫洛都接壤,一旦被發現立場有所偏頗,後果不堪設想。”
水銀號不僅是寒冬遊騎兵的飛空艇,她還隸屬於埃米林軍隊。也就是說,她的艇員在國外的一舉一動都會被上綱上線到埃米林軍方的態度。如果將埃米林捲入東、西赫洛的衝突中……上一次各國軍隊從赫洛與埃米林之間的山脈隘口向東開來的情景猶在眼前。此刻,衝突雙方的軍隊中一定混雜了西大陸各個大國的勢力。如果不想引出大亂子來,就絕不能讓他們抓到埃米林的把柄。
他們不能主動樹敵。所以,如果不開第一槍,現在他們沒有敵人。
但是,也正是因為他們處於中立的立場,任何向他們開火的人,都是敵人。
“寒冬遊騎兵成立最初,也是最終的目的是趕走冬妖。現在,我們真正的敵人也是它們。除此之外,我的立場在埃米林一方。”查克認真地說。
奧莉吹滅了火柴,又點燃了一根。“我的立場也在埃米林。”她說道。
“我同意查克的話。”蒙瑞悶聲說。
伊倫和卡嘉互相對視了一眼,夜色掩蓋了他們複雜的表情。
“那麼,在埃米林、北方城邦與東方的塔迭什共同開發太陽石能源這件事上,我們是合作夥伴。”伊倫說著,忽然笑了起來,“這話說得怎麼那麼像外交辭令啊?好吧,我們目前在東、西赫洛之間,也沒有可偏袒的一方。除非他們中任意一方產生了一支真正掌控在他們國家自己手裏的力量。”
第二個問題就很好討論了。誰是朋友?
伊倫首先提出:“寒冬遊騎兵驅逐冬妖的同時保護平民。”
拉里抬頭看了他一眼:“並且保護的是所有放下武器的居民。”
奧莉突然說道:“到了喬格亞城,可能會有混在平民里的間諜搞恐怖活動。瑪拉說過,這一招埃卡和阿爾尼都用過。我們也應該針對這個做些準備了。還有,這附近會有跑到山裏的居民,他們可能會建立一些小根據地,我們必須告訴他們山裡可能有繭蛹病的風險。”
卡嘉像是不經意地,又像是特地指出道:“各位,我們現在都沒有過實戰的經歷,甚至可能連只鵝都沒殺過。我們應該想一想如何自保的問題,考慮如何保護他人是不是早了點兒?”
“那麼,首先要去喬格亞城找到水銀號,或者設法聯繫上她。也許拉里和卓拉那邊已經用上了無線電……”查克錘了一下板車的欄杆,“你們聽,炮火聲在北邊了……他們推進得真快!”
第三個問題是:往哪裏走?然而這已經不算是什麼問題了。現在整個平原上,所有的人都朝着一個方向跑。有些人是為了逃命,有些人是要追那些逃命的人。
他們在板車下過了夜。第二天一早,當九月一日的太陽從丘陵后爬上天空時,西赫洛的軍隊卷着煙塵開了過來。首先是飛馳而過的單人燃礦式摩托車,以及兩人、三人燃油摩托,然後奧莉看到了甲殼蟲似的裝甲車,它們都是阿爾尼的裝甲油車。特萊亞的裝甲車要更大、更結實,也更加不可一世。它們甚至抬高了炮管,車長從車頂探出了頭,似乎並不把可能遇到的東赫洛駐軍、本地軍隊和他們的埃卡和弗芒恩裝備放在眼裏。除此之外,還有無數阿爾尼生產的油車運載着步兵,沿着一望無際的平原浩浩蕩蕩地沖了過來。在這一帶開車,幾乎不需要沿着公路,油車在草地上完全可以隨便走。
油車的駕駛員們個個都被高緯度地區夏季的烈日晒得很黑。他們戴着頭盔,看不清臉,所有人的頭只衝着一個方向轉:進攻的方向。他們穿着西赫洛的褐色制服,但是奧莉敢肯定這其中一定有不少阿爾尼人,甚至是特萊亞人。
九點鐘,一批轟炸型飛空艇開始掠過東赫洛邊境山區以北的平原。這些飛空艇朝着喬格亞城的方向開着最大速度奔去,它們帶的燃料足以支持它們在那座城市的上空狂轟濫炸很長時間。另外,如果西赫洛軍隊佔領了一些飛空艇的停留平台,這種轟炸就有成為常態的可能。
伊倫把板車藏在了樹林裏。查克花了很大力氣才安撫住兩匹馬,讓它們保持安靜。
“炮車也開過來了……”奧莉小聲說,“那是阿爾尼的茲諾克工廠的重炮,這是貝蘭森工廠生產的燃油車,大家都說貝蘭森油車質量最好。你看,救護隊的車就是西赫洛的‘輝煌’牌,運兵車是‘加爾派克’牌。這兩種車都是便宜貨,黑市上倒手最多的就是這兩家廠子的零件。”
無論是什麼牌子,浩浩蕩蕩的大軍團都已經以閃電般的速度深入了這個國家的領土。伊倫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爬上他們的車,拉起韁繩。
“此地不宜久留,我們也得快點趕路了!”
確實如此。
伊倫駕駛馬車往西北方奔去,到了下午,他們看到在一條因夏季的雨水而相當豐沛的河邊,一隊西赫洛的摩托車已經把想要渡河的東赫洛居民圍了起來。西赫洛兵開始排查隊伍里是否有東赫洛軍人,並讓老百姓自行返回他們的居住地,絕對不能再向北走,更不可能去喬格亞城。居民們嘟嘟囔囔着抱怨:他們離開時有人的家已經被炮彈炸毀了,工廠的廠房也已經給拆沒了,鐵路線附近到處都埋着地雷,叫他們去哪兒呢?他們拒絕返回,就留在河邊和西赫洛人僵持着。另一頭,一個穿皮衣、看上去是帶頭的人正在下命令,他手下的兩個瘦小的兵在挨個查驗這些居民的身份證明:東赫洛的軍人證是軍隊重新發的,和平民不一樣。
這些人大多數是從東赫洛山區的鐵礦上撤下來的外資工廠員工,和他們的家屬。裏面有工程師,有職員,有技術員,有經理,也有生產線上的工人。幾乎都是弗芒恩人。他們有的能說流利的赫洛語,有的卻只能說弗芒恩語和西大陸通用語。其中不乏有西裝革履的、穿着絲綢衣裙的、一身貴重校服的人,在幾天之前,他們還是這裏的“人上人”,但現在他們灰頭土臉地往喬格亞城奔,幾乎人人都是失魂落魄的樣子。
為了進一步把西赫洛與繭蛹病之間的聯繫調查出來,他們不能現在就挑明身份,然後被客客氣氣地送走。大家都把徽章扯了下來,約定要有誰問起,一律說身上穿的都在廠子附近買的二手工作服。身份呢,就是在機車廠里的學徒。
西赫洛人也發現了他們。一輛摩托攔住了板車。
“名字?”
查克用弗芒恩語報上了他們的名字,並且都改成了弗芒恩式。只是蒙瑞的名字是東大陸的,所以查克臨時給他編了個“華爾特”的假名。並且他十分抱歉地對西赫洛兵說,他們只會講弗芒恩語和西大陸通用語,希望長官最好用通用語問話。
“證件?”西赫洛兵冷着臉繼續問。
“逃難時丟了!”奧莉理直氣壯地回答。
“那就到那邊去,去,加入那群人,他們和你們一樣‘不小心’。”西赫洛兵取下手套,指着不遠處聚起的一小撥人,“到時候進了城,有能用到你們的地方。”
“哦,那就打進城時再說吧。”卡嘉抬起頭看了那個士兵一眼,她雪一樣的臉上毫無表情。
士兵想拿槍托砸她,但是被另一個人攔了下來。卡嘉滿不在乎地轉過頭,把已經散了的馬尾重新紮好。蒙瑞催了馬往前趕,進入了那群沒有證件的居民中。油車和礦車頂上堆滿了大包小包的行李,另外還有很多和他們一樣趕着馬拉貨車的人。等到所有的人都被“分門別類”地排好,太陽已經快要從平原上空落下了。有年長的男人拿起鐵鍬搭了簡易的土灶,弄了紙板和木片生起篝火來。很快,家家都開始不約而同地搭灶埋鍋,就連曾經有潔癖的主婦也不得不把鍋拿到河裏刷乾淨,直接架到火上開始煮飯。
卡嘉和奧莉把她們帶着的凈水片劑分了出去:夏天暴漲的河水最容易傳染腸道病菌。寒冬遊騎兵每個人都帶着一些消毒的小藥片。作為報答,有兩家人邀請他們一起吃大鍋飯。只見火上用煮衣服的大鍋燉着菜湯,旁邊公用的小灶上放了一排飯盒。這家的女孩子想把她蹭得很髒的白裙子洗一洗,但被母親厲聲喝止了: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要穿乾淨衣服?接着,母親便絮絮叨叨地用口音很重的通用語抱怨,說他們從弗芒恩過來,拿的工資也不錯,就在昨天,他們一家還舒舒服服地在家裏聽輕音樂,喝着熱茶,女兒在院落里的鞦韆上安靜地看書。東赫洛工人見了他們都客客氣氣,甚至低聲下氣的,從沒讓他們受過什麼委屈。哪裏像現在……
奧莉和卡嘉不約而同地掰了一塊乾糧堵住自己想要說什麼的嘴巴。
“要不是丟了證件,我們現在已經回國了!我再也不想在這個鬼地方待一刻鐘了……”
那個扎着麻花辮、穿白裙子的女孩突然大聲地、帶着怒氣地沖母親喊道:“夠啦!你要他們看笑話嗎?”
母親瞪了她一眼,她不做聲了,只是嘟嘟囔囔着從大鍋里盛菜湯,掰了一塊乾糧回車上吃起來。
“見笑了。”這家的父親對查克客氣地笑了笑,“我家涅莉總是和她媽吵。”
“啊,沒什麼。”查克禮貌地說——他用的是標準弗芒恩語,以及動聽的有錢人的發音方式——“在邊境上幹活就是這樣。”
奧莉覺得現在查克做出什麼更離譜的事情她也不會驚訝了。
最後一絲光線也被收入了地下,剛剛喧鬧的臨時宿營地漸漸安靜了下來。人們或躺在草地上,或爬到車裏,開始休息。看守他們的一隊西赫洛兵也叫來了更多的人,拉起了簡易的圍欄。實際上,不拉圍欄,這些人也跑不了。他們不熟悉環境,也沒有地圖,只知道一條去城裏的路。
所以,大家只好安靜地歇着。
就連愛說話的涅莉也拉着她的女友往邊上一坐,不做聲了。她的女伴是新近認識的索爾修人,名叫溫弗萊雅·哈維蘭,大家叫她溫蒂。
卡嘉走到車輪邊坐下,伊倫也坐在那裏。他們終於有時間單獨說幾句話了。
“他們會把我們趕去做苦力的,到時候就要把男女都分開了。”伊倫注視着天上的星星,說,“咱們怎麼辦?”
“告訴他們我們是寒冬遊騎兵的人。”卡嘉說,“然後帶着大家躲到林子裏去。如果城市保住了,就進城。”
“哦,那就帶大家去林子裏。”伊倫用兄長哄妹妹的語氣說。可是他又看了一眼卡嘉,她是認真的。
“我不可能離開你。”卡嘉又像賭咒似的平靜又堅決地說,“我能和你一起在野外淘氣,一起過冬,一起登上水銀號,所以,我也能和你一起逃出去。這是明擺着的……”
在拉斯克公國長大,本身就面臨著嚴峻的冬霜和狂暴的風雪。那是比人類的戰爭更可怕的自然的偉力。九月,在其他地方還吹着最後一縷夏季的熱風時,拉斯克城裏已經被雪埋住了。十月,街上已經沒有多少人出門。十二月,不僅是城郊,城市裏的主婦們也要開始從外面鑿冰回來化開,當做一家人的飲用水和生活用水。食物需要節約,特別是冬儲蔬菜和蔬菜罐頭。南方的國家不時會向這些公國實施糧食禁運的措施,他們只能指望從東大陸進口。冬季的弗諾斯利海封凍了,居民們就只好吃存貨。上學的孩子們被集中安排在越冬宿舍里,從十一月一直住到來年三月。
卡嘉出生在這種地方的冬天裏。她出生時的哭叫聲連貓都不如。一開始有人說她活不了,後來又有人說她長不大。確實,拉斯克冬季出生的的嬰兒夭折率很高。但是卡嘉活下來了——是鄰居伊柳金一家,確切地說,是伊柳金家的小兒子伊倫幫忙照顧着,她才挨過了第一個冬天。
伊倫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卡嘉則是家中的長女。他便理所當然地把她“收編”成自己的妹妹。卡嘉5歲時,他就帶着她去河邊釣魚、游泳,去森林裏摘野漿果。後來他去上學,卡嘉也一定要跟他去,完全不在意自己離學齡還有一年。她硬是過了初等學校的入學測試,如願地跟着他進了一個班。
到了兩個人的年齡都上了十位數的年紀,伊倫發現卡嘉——開始有人叫她“卡季琳達”了——已經不僅是“那個鄰居家的小妹妹”:她長着纖細的手和腳,一頭淡金色的長發,雪白的臉上一雙藍眼睛。在夏天,她總是穿着高筒襪和奶油色的小皮鞋,走一走路便用小手把襪子往上拽一下。就是這高筒襪和小皮鞋,讓她在學校里顯得尤其出眾。但是,同齡人中,卡嘉沒有要好的異性朋友,甚至也沒有要好的同性朋友。外界有了什麼響動時,她永遠都會毫無波瀾地抬頭看一眼便低下頭去,就像草原上的兔子從自己的洞裏探頭瞥一眼外界的動靜,馬上就鑽回洞去一樣。沒有人覺得她很高傲,但也沒有人想,或者說,“敢”去主動和她交往。而伊倫是那個例外。他很高興地意識到,在他愛着卡嘉的同時,卡嘉也對他有同樣的感情。這種愛,已經不再是小時候無血緣兄弟姐妹間的友愛,它開始朝着更深遠的方向迅速生長起來了。
在伊倫的哥哥和嫂子同時犧牲在寒冬遊騎兵的任務里之後,一個白夜,伊倫告訴卡嘉他不會丟下她,卡嘉也激動地——她很少這樣激動地說話——對伊倫說,她也不會離開他。
但是伊倫決定加入寒冬遊騎兵時,沒有告訴她。
這不要緊。在伊倫遞上去寒冬遊騎兵的申請報告后,卡嘉就找到了他。她直接對他說:“我不會離開你,你也別想丟下我。”
就像小時候為了和他一起讀書而在不滿入學年齡的年紀通過了入學測試,卡嘉又努力通過了寒冬遊騎兵面對低年齡志願者的特招測試。他們被分配到了水銀號去……
“我們連自保都做不到,只是無名小卒。”卡嘉忽然反常地、激動地對伊倫說,“但我們是寒冬遊騎兵,我們應該做到我們能做到的事,然後找到水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