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團結之國

第八章 團結之國

“赫洛”在厄烏薩人的語言裏,意思是“團結”。

三指山的山脈朝西綿延出很遠,在“雪道”的盡頭,佈滿瘴氣的森林西側,是一片沖積出來的大平原,就是當地人口中的“大甸子”。它的地形很像一口平底鍋,越往北越平坦。人們在把所有適合耕種的地方都劃分得像漁網一樣,村莊就綴在這些網結上。別看地勢平坦,這裏的海拔卻相對很高,即使在八月初,清晨的空氣中還帶着些許寒意。

“大甸子”上的人們並不完全從事農業。這一帶是北方優質太陽石礦脈的余脈,光是這點零頭就已經養活了西大陸魔法師們很多很多年。一百多年前,各國的挖寶人湧入此地,建起過礦場和工廠,挖出來的太陽石先是被蒸汽發動機,后是被魔導發動機驅動的火車和輪船運往西大陸的各個角落。投資者們指縫裏掉出來的錢都能讓這裏的居民過上溫飽的生活。然而,這種繁榮景象往往轉瞬即逝。一旦有礦脈被挖空,它就會被迅速遺忘,人們也重新拾起過去的窮日子。幸運的是,這裏還有地熱。圍繞着地熱井,又出現了一些小鎮子。另外,還有有錢人在這兒修的度假別墅,它們在沒有戰爭的時期尚且不常有人影,像個鬼屋,現在就更不用提了。

喬格亞城是這一帶規模最大的東赫洛城市。市區附近的礦井目前的儲量依然豐富,而且目前開發的礦藏顯然是冰山一角。它如同一座堡壘,在這附近的村民有什麼難處都會躲到它那裏去。無論是看病,賣糧,打短工,還是遇到了轟炸而流離失所,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往城裏趕”。這座城有城牆,雖然千瘡百孔,但它在當地人看來就像魔法師豎立的屏障那樣,堅不可摧。

但是這城牆對諾霞來說沒有多大的魔力。她喜愛她生長的這片草甸,夏天的時候,天空湛藍,偶爾飄過厚重潔白的雲塊,藍天下是一片翠綠的草海,在無盡的芳草之間還有金黃的麥地,蒼翠的菜園、銅色的向日葵園。再往南,便是高大,但沒有那麼險峻的山嶺。如果沒有西赫洛來的飛空艇,這裏算得上是一處完美的避暑地了。

諾霞是厄烏薩人,和這個莊子的大多數居民一樣。不過,在甸子上也有一些平原格雅人。他們本就住在這些草甸上,語言和風俗同山地格雅人都有一些差異。在幾百年的共處中,這片甸子上的厄烏薩人和格雅人彼此之間早已融合,比如,諾霞的嫂子就是一個格雅人。

這是她還在娘家時的事了。現在,她是主家媳婦,在婆婆的指導下,關照着家裏的一切。這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在她丈夫兩個月前被西赫洛地雷炸死之後。

就在一天清晨,諾霞拉開房門時,看到院子外面站着一個山地格雅老頭。他風塵僕僕,精神卻很好。他看到她出門打水,便用厄烏薩語向她問好,然後請求她開一下門。一般來說,甸子上的人不會為難山地格雅人,更何況這是一個老人——諾霞就這樣想着,把門開了。很快,她就驚訝地捂住了嘴,連打水的水桶都掉在了地上:跟在老人後面,還有七個年輕人走了進來。這七個人都穿着寒冬遊騎兵的卡其制服,背着行囊,他們的衣服和鞋上滿是灰土,諾霞推測過去的起碼五天,他們都是在野外露宿的。他們的臉因為疾行而泛紅,臉上和雙手的皮膚都有不同程度的皸裂。

四個男隊員中,一個棕色頭髮,小個子;一個頭髮是偏紅的赭石色,鼻子有點翹;另外兩位都是黑髮黑眼,個頭最高。諾霞還看到了三個女隊員,黑頭髮的那個剪着男式短髮,另外兩個都把頭髮扎了起來。淡黃頭髮的那個扎着很高的長馬尾,金紅頭髮的那個只能扎個較低的短馬尾。

那個淡黃頭髮的女隊員用北方厄烏薩語說:“您好,我們是進山巡行的寒冬遊騎兵隊員,剛剛經過三指山的‘雪道’來這裏,能在您這兒歇歇腳嗎?”

“這……你是北方人吧?叫什麼名字啊?”

“卡季琳達。”

“那倒是我們的名字,不過……”

山地格雅老人雙手一拍,對諾霞說:“你看,我有點認識你的嫂子……她是我表妹的女兒,我表妹嫁給平原格雅了……你能看在這份上幫我忙么……當然不會白吃白喝的,這些孩子幹活很利索,他們能幫你做很多事。我知道,你這裏需要勞動力……”

“那可是要走五天才能出來的小道啊!”諾霞驚呼道,“真了不起……你們要想歇歇腳,就去偏房裏待一陣,我先把早飯做了。”

“我們來幫你。”兩個小夥子一邊說著一邊拿過水桶去打水。看來他們也很明確地知道,在這一帶,沒錢還不幹活兒是不可能找到人家投宿的。

就這樣,諾霞同意讓這七個寒冬遊騎兵隊員住在了偏房裏。而山地格雅人——柳謝克老人,在把七個人安頓下來后就獨自往回走了。在幾天的相處后,諾霞知道了所有七個隊員的名字,他們在山裏對繭蛹病作了一次初步調查,跑了幾個比較大的格雅居民點。壞消息是,他們沒有發現這個病的任何倖存者。一周之後,柳謝克老人帶着他們踏上“雪道”,來到了這片草甸。他們在這幾天一直整理着關於繭蛹病的筆記和照片膠捲,撰寫報告。隊長查蘭特·希維爾說,以後他們肯定還要再來作更長時間的調查。

伊倫·伊柳金,七個人里個子最高的那個,和諾霞稍微熟悉了一些,就用厄烏薩話問:“您這裏有收音機嗎?”

諾霞點點頭:“有的,每晚十八點我們都會聽廣播。”

伊倫立即豎起了耳朵:“聽哪裏的廣播?”

諾霞雙手一攤:“還能有哪裏?當然是東赫洛的廣播。你們一定以為東赫洛很窮吧?可是在十多年前,這兒還有航空器俱樂部——雖然只留下了兩架小飛機。真的,我們就算沒有太陽石,也有地熱,我丈夫就是在地熱區附近踩到地雷的。”

金紅頭髮的奧莉也來了興趣:“不,女士,我們……我們不覺得您這裏窮。不過,那些飛機可能會有用處。或許我們可以試試讓它們飛起來?”

“它們早沒啦,被一個叫傑里科的人帶走了。傑里科可能還活着,飛機就不一定啦。嗯?你們要不要一起聽廣播?”

這天很奇怪,在往常,中午穿短袖衣服的時候,下午就得披上大衣;但今天,太陽都完全落到山後面時,依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諾霞養的看家大狗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不停地伸着舌頭。空氣彷彿形成了磚頭一樣重的實體,不斷壓在大家身上。

夜晚再熱,廣播還是要聽的。諾霞帶着七個人來到了正房,那兒坐着她的婆婆和兩個小叔。他們一個十二歲,一個十四歲。他們都圍坐在厄烏薩人的矮床上,那上面鋪了編織得很華麗的毛毯。同樣罩着毛毯的還有收音機。諾霞走過去把它打開,又掀開了擋着發音設備的毯子。

一陣電流雜音后是舒緩的音樂。老婆婆不停地扇着扇子,男孩們在拼飛空艇模型和飛機模型,都是阿爾尼的型號。先是幾條索爾修、弗芒恩和埃卡的新聞,然後是一段廣告,接下來又是幾條新聞。天氣實在太熱了,奧莉妮亞的臉上開始掉下成顆的汗珠。

忽然,一個堅定的、清楚的男聲打破了屋裏已經觸手可及的悶熱和睏倦,就連老婆婆和兩個男孩都被驚了一下,坐正細聽。

“現在緊急插播一條重要消息……”

然後,男聲轉換為一個女聲。

“這裏是東赫洛外交部長涅斯特麗。”是這個名字,諾霞的大名也是這個名字。“我很遺憾地宣佈,西赫洛的裝甲部隊已經越過沃夫林根停火線,進入我國領土……”一陣電流干擾,外長的聲音變得含混扭曲,聽不清楚。伊倫·伊柳金走過去把收音機的天線擰了擰,還是聽不清。奧莉照着收音機使勁錘了一拳,這聲音才變得稍微清楚了那麼一點。

“東、西赫洛的軍事衝突已經無法避免……西赫洛聲稱我國在邊境地區投放ZB菌株,這是繭蛹病的病原體……純粹的謊言……我軍已展開還擊……”

老婆婆立即示意諾霞關掉收音機。室內又回到一片寂靜中來。忽然,一陣風衝進了窗戶,把汗珠都吹掉了。窗帘瘋狂地,像水中的海藻一樣地,在風裏翻卷。

“我們在繭蛹病爆發的廢墟附近發現過特萊亞制武器。”拉森迪克·切倫幽幽地說。

“他們大概幾年前就開始佈局了。這裏有地熱,有礦,有糧食。表面上是西赫洛與東赫洛的爭端,實際上是埃卡和阿爾尼在爭奪這些資源。特萊亞……特萊亞只想撈錢。”伊倫一邊說,一邊把窗戶全部打開,“這裏大多數是平民,但是恰巧夾在兩個軍區之間。往東要翻山,暫時走不通,只能往北撤。西赫洛推進的速度肯定很快,我們現在就得撤!”

奧莉朝他們的房東看了一眼。很奇怪,從老婆婆,到諾霞,到兩個男孩子,都沒有任何錶現出驚慌失措的樣子。老婆婆開始打包行李,她鋪開頭巾,把早已準備好的木盒子放在中間,又填了一些厚衣服和夏天的薄衣服包裹住木盒子,再用頭巾把它包上。諾霞跑去廚房拿出了另一個包裹——糧袋子。兩個男孩跳下矮床,不一會兒,窗外傳來了馬嘶聲。

查克也跳了下去。奧莉跟着他跑出房門,發現兩個男孩正努力地對付着被惹驚了的馬。個子不那麼高的查克快步上前,推開兩個男孩,他打量着兩匹不停嘶叫的馬,好像在打量兩個花瓶。然後,幾乎是在一眨眼的工夫,他就伸手準確地拽住了兩匹馬的韁繩,竭力約束住它們。藉著屋裏的一點燈光,奧莉能看出他全身都緊繃著,用力讓它們變得馴服起來。他確實做到了,它們就像中了魔法一樣,忽然就停止了嘶叫,也不再踢着欄杆。查克轉過頭,奧莉才發現他的衣服和頭髮都被汗水浸透了。

“你還會這一手?”奧莉驚訝地看着他。

“我學過馬術。”查克一邊安撫着馬一邊說,“不過我也只能讓它稍微安靜一點。好啦,給你們。”說著,他把韁繩交給了男孩們。

過了大概一個小時左右,兩匹馬拉着諾霞家的行李跑出了院落。屋外,還有其他村民家裏的大板車,拉車的有一些是馬,還有驢和騾子,甚至有牛。他們大概已經習慣了近些年來邊境上的衝突,隨時都能轉移到遙遠的喬格亞城裏。

“赫洛人從來沒有團結過,是不是?”鄰居家的中年男人趕着一輛馬車輾過以前的菜地,扭頭沖諾霞喊道,“快跑吧!空艇過一會兒就來了——”

然後,就像敵人故意應了他的話一樣,草甸中憑空傳出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氣浪甚至掀到了村子這一頭。已經在村口集合好的村民們不得不調轉車頭,換到另一個方向。他們習慣了空襲,但秩序依然無可救藥地變得混亂。遠處的火光沖向黑夜,把所有人的面孔映照得怪異又凄厲。忽然,在近處也出現了同樣的火焰,這是有人把棚子給點了。那些木屋很易燃,特別是在這樣乾熱的天氣里。牲畜因這些火焰而橫衝直撞地跑,村民們扯開了嗓子,提醒小孩子爬上車。

村子裏的大多數是老人、婦女和孩子,壯年男人都去礦上掙錢去了。

突然,好像得了什麼命令一樣,混亂的隊伍開始朝着一個方向——向北——移動了。從空中看的話,他們移動的速度是非常慢的。但是,在地面上,你能看到所有人都竭力地往前趕。有汽拖拉機、無汽拖拉機、馬車、推車、牛羊、行人……從木棚燃燒和天上炸彈產生的火焰和濃煙中鑽出來,或安靜或吵鬧地融入了夜幕之中。草甸上就像出現了一堆乾草團一樣,滿是黑黢黢的影子。在天上,不時閃過幾艘碩大的轟炸型飛空艇,然後是尖利的飛機俯衝的聲音。水銀號的七名艇員和地上步行的人們一起,努力追着諾霞家的大車跑着。

幾架戰鬥機俯衝而下,朝着地面上有火光的地方掃射。剛剛還混在一塊的車輛與人群立即驚恐地散開,他們竭力以最快的速度衝進夜幕,但在飛機上看來,還是太慢了。在散開之後,他們還是憑着本能的方向朝前跑,朝北跑,遠方的那座大城市已然變成了他們想像中最安全的堡壘。它掩護過他們許多次,這次一定也一樣……

“他們在朝人打!”有人絕望地尖叫着。

“不,他們打的是房子!”另一個人大喊。奧莉扭頭看去,發現那是卓拉。卓拉抱着一個不知誰家的小孩,正把孩子遞給一名婦女。

卓拉又往天上看了一眼,自信地說:“他們看不見我們,打的是房子!”

一陣馬蹄聲傳來,原來是一輛不知從哪裏來的馬車朝隊伍橫着撞了過去。眾人紛紛讓開了路,原來是蒙瑞和伊倫不知從哪裏搞到了一輛沒有人駕駛的車。這本來是運糧食的大車,要有兩匹馬去拉。在十幾分鐘之前它應該也裝滿了糧食,然而現在這帶柵欄的糧食車上空空如也。

“再上來三個人!”伊倫命令說。

查克、奧莉和卡嘉登上了這輛大板車。但是拉里沒有爬上去。他和卓拉坐在另一輛板車上,是卓拉剛剛送回孩子的那一家人。

“我們打算髮射照明彈,看看能不能把飛機引開。”蒙瑞解釋說,“他們不會把彈藥消耗在平民身上的——這幫人可能沒那麼善良,但肯定很吝嗇。能引開一部分子彈,就能趁着晚上多走幾步路。”

“能防空嗎?”拉里問道。

“我們有機槍。”伊倫回答着說,“我們都是要跑到喬格亞城的,就在那兒會合吧!最多一個星期!”

“拉森迪克,接着!”查克突然扔過來一個本子,還有他們帶着的膠捲盒,“我們不是有兩份材料嗎?你們倆一星期後——如果還無法聯繫上我們,就去找水銀號,一定——一定要把繭蛹病的真實情況通知埃米林——!!!”

蒙瑞一扯韁繩,馬車跑遠了。伊倫和查克已經把通用機槍架在了板車後面。這輛板車三面裝着欄杆,機槍探出來,人可以躲在欄杆後面。奧莉從背包里拿出紅色的照明彈,她深吸了一口氣,數了三下,然後將它扔到了空中。接下來又是一發綠色的,然後是一發藍色的。接着,獨特的魔導引擎聲遠去了,四周又歸於一片黑暗。拉里和卓拉都期待着聽見通用機槍射擊的聲音,然而遲遲沒有動靜。

拉里默默地在胸前畫了個圓(這是尤爾森教徒祈禱的手勢),卓拉卻木然凝望着那三發信號彈,什麼反應也沒有。

“聖子現在啥用不頂。”她嘆了口氣,“我們也是。”

他們都記得在下船時大副明確說過:除非自衛,禁止開火,不允許捲入兩國的衝突之中。可是,水銀在哪兒呢?……不,她就算正在他們頭頂上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他們是埃米林人,與東西赫洛正在進行的衝突沒有任何關係。而且埃米林是不會參與其中的,他們的國家忙着在北方挖太陽石呢。

“卓拉,你還記得艾特里恩講過的第二次赫洛戰爭嗎?”

“大致記得,但是具體的……有點忘了。”

“書上寫着當時交戰的幾方勢力‘幾乎是飛快地瓜分了赫洛,劃定了東、西赫洛的停火線,把軍隊集結起來開進埃米林’……這種潦草的停戰,解決不了任何矛盾。所以,有一種——我只說,有一種可能——這次東西赫洛的戰爭,最後會清算一百年前的舊賬。所以,它不會持續很短的時間,就算有瘟疫……”

“有沒有一種可能,這個國家會真的成為一個團結之國?”

“也許……明天可以,也許不行,總之,明天再說吧。”拉里注視着遠方爆炸產生的火光,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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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銀支隊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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