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行軍
卓拉和拉里在與查克他們分開之後,就一直搭着大車隨這一股逃難的人群往北走。後來,他們看到了礦場和工廠的油卡車,運送着搶拆下來的外國機器,目空一切地往前拚命開去。燃油的小中巴車、大客車跟着這些卡車駛過,但是它們的速度明顯要慢一些。車上載着來過暑假的學生與託兒所的孩子們。幾個成年人在照顧一車孩子,有人要求把村裏的孩子們也帶上去,他們同意了。車子的速度就更慢了。
一輛被炸得焦黑的車子出現在大家的視線里。車子旁邊還有一堆黑乎乎的東西。拉里克制着自己不去想像那些東西是什麼。
“你不會弄丟查克給你的筆記本吧?”
“那可不一定……”
“你最好給我把它看好了,不然——”
“行啦行啦,卓拉,你都問我八百遍了,不就是個筆記本么?”他看到卓拉的眼睛,知道她很認真,便聳聳肩,斂去笑容,說,“我開玩笑的,我不會辜負查克·希維爾。”
他看了看衣服內側口袋裏的筆記本和微型膠捲,它已經被他的體溫捂得很熱。他又小心地把口袋拉鏈拉好,如同照管着一個抱在懷裏的嬰兒。
拉森迪克·切倫很少有這麼上心的時候。他是那種不知嚴肅為何物的人,經常干出一些“言多必失”的事。但自從見過繭蛹病留下的廢墟后,他開始對這個筆記本嚴肅了起來。責任感一點點佔據了他的軀體。查克把筆記本和膠捲拋給他時,聲嘶力竭的喊叫仍不時闖進他的內心。繭蛹病人留下的“殼子”仍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他一定要把繭蛹病的真相告訴寒冬遊騎兵,告訴埃米林人!如果他不想讓自己的親人和朋友也變成那副樣子的話!
九月一日,就在查克他們看到第一次看到西赫洛軍隊開進邊境那天,人群第一次越過了發生過交戰的戰場。他們聞到了強烈的火藥味和臭味,看到了被炸爛的陣地和毀掉的武器。卓拉默默地給她的步槍上了子彈,拉里取出了和平旗幟,系在隊伍里的一輛中型油客車的車頂上。
“你在犯傻么?”卓拉白了他一眼,“他們既然能在山裏投下繭蛹病的毒株,你以為他們會放過平民?”
“總比沒做過好。”拉里咕噥了一句。
“哦。”卓拉悶悶地應着,繼續低頭處理她的武器。不一會兒,她就把步槍準備好,扛在了身上。
“你槍打得准嗎?”拉里忽然問她。
“我不知道,我沒打過活東西。”卓拉凝望着平原,沒有看他,平靜地回答說,“也許會准吧。我在我們市裏的航空俱樂部學過開教練機,我爺爺是飛行員,他說我繼承了他的好眼睛。”
卓琳妮·路明出生在一個軍人家庭,但是卓拉的爺爺沒有經歷過戰爭,父親也沒有。在他們出生的時候,埃米林國土上的戰爭就已經結束了。不錯,她家裏擺着一堆獎章和證明,但她所有家人的“戰果”都是在演習中取得的。每當卓拉向小夥伴炫耀爺爺是飛行員、父親在飛空艇艦載機聯隊工作時,她的朋友們總會毫不留情地問:那他們怎麼連半個擊墜記錄都沒有過?卓拉在去爺爺家玩時,半是好奇半是埋怨地問了爺爺。結果,從來疼愛孫女的爺爺第一次狠狠訓了她一頓,一向會和稀泥的奶奶也冷冷地看着她。
“打仗是最可怕、最可怕、最可怕的事!”奶奶最後對她說。
“那為什麼你們還要當兵呢?”
“因為如果想要和平,就必須做好準備去應對戰爭!”
奶奶伊琳莎黛是魔法師,從事的是非常機密的工作。她曾經是設計競速飛機和戰鬥機的,後來被抽調到一處深山裏的軍工企業,直到頭髮全都變白才離開了那裏。沒人知道她具體在幹什麼,問就是“燒水”或者“點燈”。
那天的談話,只有和奶奶的對話進入了卓拉心裏,並且始終深刻地影響着她。毫無疑問,埃米林人已經沒有,將來也不太可能有參與保衛國家的戰爭的機會了。但她還是想當個飛行員,或者探險家,深入北方的冰原、南方的大海,讓全世界都知道她的名聲。她是那樣熱心地參加航空俱樂部和航模小組,買回了幾乎所有埃米林飛機設計師的傳記,把零花錢省着訂航空雜誌,又費盡心思學對她來說最吃力的數學和物理學。然後,她在一本冒險家的群像傳記里第一次得知了寒冬遊騎兵的存在。她開始讀到維利亞姆和傑里科兄弟的故事,卡蒂琳與傑里科的故事,還有很多寒冬遊騎兵的英雄們的故事。她看到他們指揮戰艦越過冰海,騎馬或駕駛戰車在冰原上呼嘯而過,獻出青春,甚至獻出生命,為的卻不是某座城池、某片土地,而是為著整個大陸上所有生靈能夠幸福地生活。這種浪漫化的想像讓她立即決定開始準備進入寒冬遊騎兵的申請。
她讀完了傑里科·路明那篇《致西大陸國王和領主們的信》,幾百年前星堡主人的話深入了她的心裏。她的理想不再是為自己個人的榮譽奮鬥,而是和傑里科一樣,為守護人類的生活而戰。
……但是,熱血沸騰之後,她不得不接受現實:她沒有參加過實戰,連一隻松雞都沒打死過。誠然,她能打靶,也能長時間地游泳,跑步成績也很好,但這些成就在她十四歲之後,就什麼也不算了。
現在,卓拉坐在大板車裏,她想要帶領一支隊伍越過冰原追殺冬妖,就像卡蒂琳·路明,而現實是:她現在連自己明天的命運都無法掌控。只有步槍能給她安全感,現在,她總算完全理解了奶奶那句“如果想要和平,就必須做好準備去應對戰爭”的含義。
“這不公平,”拉里還在嘆息着說,“我們的爺爺,我們的父親都沒有遇到過戰爭,我們留在埃米林的朋友也沒有……”
“而且目前為止和埃米林還沒有一點兒關係……”
“等等,萬一他們的炮彈打到埃米林境內了呢?”
“我們的人會處理的,這個不用擔心。”卓拉非常自信地說,“我相信他們。”
拉里眨了眨眼睛:“埃米林一定會撤僑的,你說水銀會不會……”
卓拉突然大聲朝趕車的人喊道:“看前面,東赫洛兵!”
那是一支正緩緩開來的東赫洛軍隊,帶着大炮、機槍、車輛和完整的後勤部門。當他們走近時,可以看出其中有包着繃帶的輕傷員。他們的臉全都是煙灰,靴子上積滿了泥巴和塵土,沒有一個人穿着乾淨衣服。大炮的炮管,以及拉着它們的機動車都被熏黑了,一部分是因為火藥,一部分是因為這些魔導引擎為動力的車子已經開始燒化石燃料。
卓拉看着他們,他們也朝卓拉和拉里的卡其色制服與寒冬遊騎兵臂章投來了目光。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事物能令這些士兵驚訝了,他們只是陰鬱地看着周圍的一切。
但是總有人打破了這種平靜而壓抑的氣氛。有個頭上包着繃帶的傷員用口音很重的通用語問:“你們從哪個方向來的?”
“柳樹鎮。”那個收留過七人支隊的東赫洛婦女說。
“我們也剛撤下來。”
“撤下來?”
“不然呢,女士?這可是偷襲……我們怎麼知道他們會突然打過來!”
“你們不知道他們在山裏投毒?”拉里忍不住大聲地問。
“你看,這就是問題: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一個剃着光頭的軍官對拉里聳聳肩,“年輕人,你是寒冬遊騎兵,又是埃米林人的話,最好繼續努力聯繫一下你們的上級,他們說不定正在做撤僑的工作呢,我們已經遇到過索爾修的撤僑飛空艇了。”
“你們打算是撤到喬格亞去還是怎麼著?”拉里不死心地又問了一句。
“我不能告訴你。”
“他當然不能告訴你,笨蛋!”卓拉瞪了拉里一眼,“這是機密!”
他們一同走了一晝夜,沒有休息。到了中午,隊伍突然停下來了。前方響起了發動機的聲音。幾架弗芒恩產的戰鬥機掠過平原,一隊弗芒恩士兵攔住了東赫洛軍隊和他們這些平民。又是一陣塵土飛揚,那個東赫洛軍官走過去憤怒地與弗芒恩人交涉,拉里和卓拉都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但能看出來,東赫洛軍官明顯佔了下風。過了一會兒,他把帽子使勁往地上一摔——又不得不撿起來,拍了拍土,重新戴上。
東赫洛與弗芒恩雙方的士兵都把手按在了武器上,拉里下意識地(他自己都沒覺察到)拉緊了卓拉的袖子。
然後東赫洛軍官喊了一句通用語裏的罵人話,他憤怒地走了回去。
一個東赫洛傷兵小聲地對卓拉說:“我們的緣分結束了——得在這裏停下啦。”
卓拉睜大了眼睛:“弗芒恩人呢?他們——要你們給他們斷後么?”
“在流盡東赫洛的最後一滴血之前,索爾修和弗芒恩是不會投降的。”傷兵苦笑了一下,“如果遇到你的同胞,想辦法帶他們離開這地方,暫時不要回來了……”
拉里沉默地聽着,最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用力地呼了出來。
天上又飛過了幾架弗芒恩和索爾修的戰鬥機。它們飛到人所看不到的地方時,傳來了機槍開火的聲音。卓拉聽着,判斷出這場空戰應當是在圍攻一架飛空艇。
熾熱的太陽彷彿又熱了幾分,烘烤着輜重車的鐵皮,彷彿要把它烤化了才罷休。東赫洛軍官應該是下了一個什麼命令,傳令兵迅速地跑着,平民的洪流中也開始傳來吵嚷的聲音,他們好奇地問這問那。過了大約兩個小時,形勢明朗了起來:弗芒恩駐軍會跟這隊平民一起撤到喬格亞,在那裏早就開始構築工事了。弗芒恩人會負責帶着他們避開地雷區。而這些東赫洛士兵,將會成為撤退的代價。
“空襲,卧倒!”
突然,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然後是炸彈刺破空氣的尖嘯和巨大的爆炸聲。一艘空艇停在隊伍的上方,正目空一切地投下炸彈。剛剛卓拉看到的戰鬥機可能就是為它而來,現在那些飛機應該都在原野上安靜地燃燒。高射炮吼叫了起來,卓拉趴在車底,看到空中綻放出一片又一片徒勞的黑煙。弗芒恩的陣地那邊什麼動作也沒有,據說這些人已經丟掉了他們的重武器,有很多士兵和卓拉一樣,手頭只有一桿槍。
飛空艇只知道地面上有人,但是他們根本看不到地面上的事物,當然也看不見拉里掛在車頂的和平旗幟。還有另一個更大的可能:他們視而不見。總之,一陣巨響后,拉里從大車的車輪輻條之間看到平地上升起了一個巨大的火球。孩子們已經下車躲了起來,他向聖子伊什何祈禱這些孩子不會看到他們的客車消失在劇烈的爆炸中。天空和地面在那一瞬間頓時劇烈地撕扯、震顫起來,彷彿要把陣地上的所有人都撕碎。
拉里的和平只存活了不到四個小時。
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一陣灰塵衝進了他的鼻腔,嗆得他不停咳嗽。他使勁揉了揉眼睛,第一波空襲后,馬上就接着來了第二波。可怕的巨響就像是在他的大腦里炸開一樣,石塊和沙礫直朝着他砸過來,他剛剛從車底探出頭,又不得不被卓拉一把拉了回去。
“你找死啊!”她用極快的語速沖他說。她又說了一句什麼,但統統被爆炸聲淹沒了。
他們在車底躲了很長時間,直到大地停止震顫,空氣也不再飛旋,最後一聲高射炮的射擊也消失在風中。拉里從車底爬了出來,狡黠地笑着,向卓拉行了一個跳舞前的禮。
“我不過是把他們估計得太好了而已,我這麼膽小,怎麼會死掉啊?”
卓拉沒理他。她爬出來后,拍了拍頭上的土,又甩了甩腦袋,然後向四周張望着。周圍趴在地上或躲在車下的人也像他們一樣爬了出來,檢查着各自的損失情況。
她看到了巨大的彈坑,裏面是燒焦的各種東西。一枚小炮彈半埋在被炸起來的泥土之中。它還冒着煙。有個男孩像貓似的要鑽過去把炮彈弄走,他似乎對它很好奇……她立即快步跑過去,同時斷喝一聲:“別動!”
同樣行動起來的還有拉里。他比她更快一步,兩人一起把小男孩撲倒在地、抱着他滾到安全的地方。就在此時,那枚小炸彈爆炸了。
“他們用延時引信!”拉里喘着氣說。
“這誰都看得出來!”卓拉瞪了他一眼,“現在不是譴責的時候,我們得趕緊離開這兒——”
她話音剛落,四面八方又傳來了炸彈的爆炸聲,此起彼伏。卓拉抄過拉里的手,拉着他跳上一輛有後座的自行車,她剛坐穩,就拚命地蹬了起來。她帶着他靈活地在炸彈里穿來穿去,就好像開着一架戰鬥機在雲海里穿梭一樣。事實上,她在航空俱樂部里的訓練真的包括用自行車代替戰鬥機,在地面練習避讓隊友和組織隊形。
她一面蹬,拉里一面在後面大聲喊起來。
“他們用延時引信——馬上就會炸死你們的——快跑——跑啊——”
越往前跑,弗芒恩士兵就越多。他們需要快速機動,沒有理睬這些逃難的平民。但延時炸彈明顯給他們帶來了更大的麻煩。有人的胳膊被炸斷了,撕成了一條一條的,像拖布頭一樣亂甩。有人的腹部被彈片切中了,汩汩流血。炸彎的、燒黑的炮管有的栽倒在地里,有的扭曲成極為醜陋的形狀,仰翻在地,衝著天空。
“快跑——快跑啊——”
然而,拉里的聲音就像水滴入海中一樣,馬上就被淹沒了。
自行車在人群里鑽來鑽去,弗芒恩兵竭力阻止大批的人闖到陣地上去,然而他們自己的紀律也在崩潰的邊緣。不停有人扒着運兵的大卡車,又不停有人被毫不留情地踹下去……於是,這一股人馬變成了一堆士兵和平民的混合物,不斷地朝着北方流動。如果你曾經竭盡全力地跑步,卻由於胸口的刺痛無法讓仍有餘力的腿再前進一步,那麼你會對這股人群的奔命有切身的理解。
不知是誰起的頭,第一輛弗芒恩裝甲礦車碾過了莊稼地。然後,即使是逃難的人群也沖了進去。糧食已經毀了,他們只能跟着“抄近路”,不然怎麼辦呢?
卓拉騎着自行車溜過田埂,忽然,一個弗芒恩軍官叫住了他們倆,軍官也沒問他們叫什麼名字,就用不容置疑的、下命令的語氣說:“寒冬遊騎兵,把這些平民組織好,不要讓他們礙着我們。”
“我們沒有權力做這些,需要我們的上一級隊員協助。”拉裏面無表情地回應道。
“那是你們自己的事。你們的職責就是把這些到處亂跑的人管好。”
“我們的職責是防備冬妖。”拉里的聲音更冷了一些。
“又在講童話故事了是么”
幾個人圍了上來,卓拉看了看他們手中的槍支,后槽牙蹭了蹭,就把自行車車頭一歪,從車上跳了下來。
“做這件事,我們首先要確認這一批平民中是否有當地的政府人員。哪怕只是個鎮長都是東赫洛政府的人。而且我要告訴你,我們管不來這麼多人。”她說。
“我們沒有義務帶着他們。他們不是要去喬格亞城么?”
“我們倆加起來都沒有你年紀大!”卓拉高聲地說。
“你們是寒冬遊騎兵!”
……最後,他們還是回到了諾霞那裏。諾霞告訴他們在哪兒能找到村長,村長又把他們帶到了柳樹鎮鎮長面前,然後,鎮長告訴他們應該去找礦場經理,他才是這一帶人真正的“頭兒”。然而,戰爭剛爆發的時候,礦場經理就跑了。拉里只好輾轉多人找到了那個準備退休的柳樹鎮警長,這個人說話在大甸子上的幾個居民點都是擲地有聲的。警長遲遲沒有離開,一方面是他搞不到交通工具了,另一方面是他確實是個責任感很強的人。只要他還沒退休,就會堅守崗位——所以,現在就是帶着他的人跟着撤離的居民們一起走,而不是提前離開了。
警長手下只有兩個人,他看到卓拉和拉里明確表示願意幫助他整頓秩序時,眼睛一下子亮了。
卓拉和拉里便在他的手中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他們要協調車輛,騰出大車運走受傷的人、老人和兒童。他們要幫助處理各種各樣的摩擦,甚至惡性事件。這會兒所有人的脾氣都像初秋仍很炎熱的空氣一樣,處於被點燃的邊緣。卓拉和拉里有武器,而且還是威力比較大的武器。他們靠着槍杆子成功地調解了不少矛盾。一件事擺平了,另一件事又找了過來……
就這麼著,一直到九月三號,他們總算來到了“大甸子”的邊緣。在那兒有一個火車站,不消說,弗芒恩人肯定先上了車。然後開來了幾列悶罐車,把打算撤到東赫洛的其他大城市的居民們裝上去了。
九月四號,東赫洛軍隊在喬格亞城外設防,城裏的居民被送到離城市二十多公里的地方構建工事。九月五號,卓拉和拉里跟隨着往喬格亞去的逃難人群看到了這些景象。一到城外,他們也領到了鐵鍬和土筐,被拉去挖壕溝。
“接下來怎麼辦?”卓拉嘆了口氣,扭頭問道。這很不尋常,一般來說是她拿主意,不會向拉里問出這種話來。
拉里幾乎是飛速地在心裏回答說:趕緊離開這個國家,回家裏去,越快越好。但是他抬起頭,看到了卓拉的眼睛,看到了他周圍的工事,看到築工事的人,還有逃難的人的眼神。
“留下,盡量不要死。”他對她說。
忽然,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