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東安知縣
“孟范。”
朱由檢突然抬眸看向孟范,神色莫測,看不出什麼情緒波動,只是氣場有些咄咄逼人。
孟范僵笑,忙點頭道:“下官在。”
“你當了幾年的東安知縣?”
聞言,孟范愣了愣,思索了一秒后,答道:“回稟陛下,算上今年,已是第十三個年頭了。”
朱由檢點了點頭,臉上依舊沒有什麼波瀾,繼續問道:“這城中有多少戶人家?一年糧產多少,城中有多少守軍?官府還有多少存糧?”
面對朱由檢一連串的問題,孟范臉上並沒有出現慌亂之色,作為東安城十三年來的知縣,這城中的一草一木,他都了如指掌。
孟范沒有絲毫遲疑,對答如流道:“回稟陛下,城中共有五千七百八十三戶,共兩萬八千三百六十六人,一年糧產大概八萬石,足夠百姓維持溫飽……”
說到這裏,孟范停頓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凝重之色。
一年八萬石的糧食產出,若是沒有中間商的話,的確足夠城中百姓溫飽了。
但問題是,有地主啊!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更何況是在這天災人禍不斷的世道。
百姓若有自己的田畝還好,可事實是大部分田地都被地主豪強給兼并了。
百姓淪為佃農,只能從地主的手中租田種地,每年的收成交完稅後,還得上交一半給地主,以此作為租金。
若是大豐收還好,百姓還能苟活,可若碰到了災年,那百姓就真是可憐到不如地主家的一條狗了。
這還沒完,地主是交稅大頭,但作為上層人士,自然少不了官商勾結。
官商勾結,這些地主豪強也就有了特權,有了特權,逃避朝廷徵稅還不是手拿把掐。
如此以往,朝廷財政入不敷出,便只好在百姓的身上加收各種稅錢,你說百姓能不揭竿而起嗎!
還沒完,這些達官貴人,享受着酒池肉林就算了,卻偏偏還要裝作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感嘆道:再苦一苦百姓吧。
孟范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心中憋得慌。
他自認為自己雖算不上什麼忠臣,但捫心自問,自己這十三年來,兢兢業業,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百姓的事,即便朝廷的俸祿很低,也沒有收過一兩賄賂。
這也是為什麼,進士出身的孟范,一直當著小小的東安知縣,而與他同一批中進士的人,個個都已飛黃騰達,平步青雲了。
朱由檢看出了孟范臉上異常的神色,不由眉頭一皺,若有所思。
孟范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繼續道:“城中守軍只有八百,官府還有一萬五千三百石存糧。”
聞言,朱由檢淡淡地點了點頭,他的食指有節奏地敲擊着桌面,沉思片刻后,正要問些什麼。
“報!”
正是此時,此前孫傳庭安排到城頭上巡邏的一名百夫長,突然闖入帳內,懷中還抱着一堆闖軍的旗幟。
“稟陛下,諸位將軍,這些全都是在城頭上發現的!”
眾人轉頭看去,帳內頓時一片嘩然。
見此一幕,孫傳庭神色劇變,面露震驚之色。
以孫傳庭為首的眾將,霍然起身,霎時拔刀聲四起,唰唰唰,數把寒光奪目的雁翎刀瞬間圍住了孟范。
而孟范,眼見東窗事發,當場便跪倒在地,臉上寫滿了惶恐與不安,顫聲道:“陛下恕罪!”
朱由檢神色一凝,冷冷地注視着孟范,眸中透着一股森然的殺氣。
他一揮手,示意眾人退下,眾人收刀入鞘,退到一邊后,仍是死死地盯着孟范,彷彿已經認定了孟范十惡不赦一般。
朱由檢開口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聲音不大,卻氣場十足,帶着無形的壓迫感。
孟范俯首貼地,顫聲道:“下官自知罪該萬死,可這也是無奈之舉。”
“城中只有八百守軍,且多是老弱病殘,百姓卻近三萬,若闖軍殺來,不消一日便可破城而入,負隅頑抗如此,獻城投降亦如此。”
“下官吃着朝廷的俸祿,自當以死殉國,可若堅守頑抗,最後苦的是百姓啊!”
“闖軍攻城所損失的,都要從百姓身上加倍討回來,若屠城泄憤的話,下官在九泉之下,也難以瞑目啊!”
孟范說著說著,竟痛哭出聲來。
而朱由檢聞言,一時竟愣住了。
獻城以保全百姓,是忠是奸?
孟范也不無道理啊……
朱由檢的臉色有所緩和,但眸中仍舊殘留着幾許怒意,冷聲質問道:“既然八百守軍皆是老弱病殘,為何不從城內徵兵守城?”
此言一出,孟范臉上的酸楚又更重了幾分,哀聲道:“沒錢啊!再說了,百姓窮得連飯都吃不起,餓得走路都走不穩了,拿什麼抵抗闖軍啊!”
以為自己難逃一死的孟范,直接向朱由檢大吐苦水,坦白了一切。
聞言,朱由檢倒吸了一口涼氣,臉色凝重至極,又問道:“你不是說百姓能維持溫飽嗎?”
“沒錢徵兵?官府里不是還有一萬五千三百石存糧?”
“更何況,每年的稅收都有一部分留給縣衙,這錢到哪去了?”
“溫飽?”孟范苦笑一聲,直言道:“若朝廷不苛捐雜稅,地主不壓榨盤剝,百姓就吃得起飯,否則,一碗粥里都見不着幾粒米!”
“官府里已經沒多少糧了,不到三千石,下官不忍看着百姓挨餓,吃樹皮,吃觀音土,這些年來經常私自開倉放糧。”
“稅收?陛下難道指望那群仗勢欺人的地主豪強會乖乖交稅?”
此言一出,朱由檢的臉頓時黑了下來,一股挫敗感油然而生。
他這個當皇帝的,好像被人啪啪打臉了。
朱由檢強壓下心中的怒火,目光灼灼地看着孟范,再次問道:“你身為東安知縣,地主豪強敢不交稅?”
聞言,孟范頓時一臉委屈之色,眼含淚光地看着朱由檢,訴苦道:“陛下,你知道下官這十三年來是怎麼過的嗎?”
“知府、知州每年都來找下官麻煩,栽贓陷害,誣衊訕謗,不計其數!”
“那些地主豪強知道我不收贓銀,可銀子誰嫌多啊,下官不要,上面自然有人要。”
孟范跪在地上,兩手一攤,滿臉的無奈與苦澀,哀聲道:“下官只是一個小小的知縣,勢單力薄,何德何能扳得過他們吶!”
聽罷孟范的一席話,朱由檢氣得都快要爆炸了,悻悻然地喘着粗氣,滿臉通紅。
“氣煞我也!”
朱由檢再也忍不住了,怒氣沖沖地抬手一掃,將桌子上的飯菜全部掃翻在地,彷彿一頭暴走的獅子,怒髮衝冠,拍案而起!
他從未試過如此生氣。
“殺!給朕通通殺了!”
“城中地主豪強,男女老少,全家不留!滅門!”
一時之間,帳內眾人都被暴怒的朱由檢嚇了一跳。
匹夫一怒,尚且血濺三尺,更何況是皇帝。
這一夜,東安城血雨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