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危中取栗鐵霖脫身 節外生枝陳楠縱火
兩名身穿細鱗鐵甲、臉戴黑鐵面具的帶刀侍衛並肩走在三樓傾斜的走廊里,每走一步都是向上攀登,實在是人往高處走。一邊走,一邊大聲規勸驚慌失措的各家家眷。
“莫要驚慌!此船不沉!船主有令!各請回房!”
通往樓頂的閘門已經打開,有幾個家主正在往自己的客房去。這幾家多是有老幼在房中,因此牽挂。其餘貴客都好好待在國舅爺身邊,只有國舅爺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即便船沉了這裏也會最後沉下去。至於那些家僕和隨船行李,則不必計較。
忽然,身材高些那個侍衛停住腳步,側耳聆聽。
另一個見狀,立即手按刀鞘:“怎麼?”
“你聽,是不是有人在砸什麼東西?”
矮侍衛驟緊眉頭,仔細從甲板上的呼喊、婦人的哭叫、器皿的碰撞等此起彼伏的噪音中篩選分辨,似乎的確有一種節奏規律的鐵器砸擊的聲音。然而這聲音忽然停止,再也不響。
“聽起來有點像裝修房屋。”矮侍衛說。
“誰他媽敢裝修國舅爺的船!”高侍衛上前幾步,四下張望,低聲喊道:“這他媽好像是錦繡堆那邊的動靜!”
“錦繡堆!”矮侍衛猛然握緊刀柄,佈滿拳繭的手背青筋乍起。那可是個不得了的要緊地方:江南大大小小上百家官紳富商給國舅爺送的禮物都放在那裏!有些地方大員,靠着給國舅爺送禮,以保自己一片轄區內的安寧;有些世家大族,也是走這條路把自家子弟安插到上上下下里裡外外的官位上去;更不必說那些富商了,他們一沒有權二沒有家,手裏錢卻最多,他們不出血本,誰來出?國舅爺日常開銷之巨大自不必說,這一趟洞庭之游,耗費的銀兩恐近百萬,全靠他們的錢來回本兒,誰敢動國舅爺的進項!
“他媽的,走!”高侍衛利刃出鞘,大步拐進一條走廊。矮侍衛趕緊跟上,兩人立即趕往錦繡堆。
錦繡堆是一間兩丈見方的庫房,坐落在船樓第三層一個偏僻的角落裏。從外面看,這裏似乎就是個平平無奇的雜物間,然而兩層牆板之間用了鐵條加固,一扇鐵門更是重達千斤,沒有鑰匙驅使機關就無法打開。這裏人跡罕至,無論是客人還是僕役都很少來。這裏走廊狹窄,燈光昏暗,與達官貴人的身份地位不符。由於船身傾斜,走廊牆壁上的燈油流失殆盡,不少廊燈都已熄滅,走廊里更顯黑暗。庫房外邊佈置着幾名精銳侍衛,四周的各條通道還有巡邏。按照樓船的設計和功能分區而言,這已經是飽和式守衛了。
高侍衛一腳跨出這條走廊,立刻冷汗直冒。看守錦繡堆庫房大門的五名精銳守衛居然全部倒在地上。仔細一看,這五人中竟然有三人來不及拔刀出鞘便被放倒,另外兩人雖然拔出了武器但於事無補。藉著燈光,高侍衛看出倒地的侍衛脖子上閃着一線銀光。
“他媽的,是暗器!”高侍衛罵道。這裏空間並不大,可入侵者居然頃刻之間就用毒針放倒了五名高手。只聽得背後哐當一聲,他回頭一瞥,矮侍衛栽倒在地,手腳還在掙扎,卻發不出聲音。他本能地往旁邊躲避,緊接而來的第二支暗器命中了他的肩膀。高侍衛感覺肩膀傳來一陣劇痛,立即有潮水一般的困意湧上天靈蓋。發射暗器的人肯定藏在走廊最昏暗的那一段房樑上。高侍衛拔掉肩上的針,運作氣功,死死掐住脖子上的穴位,強行定住心神,踉蹌着撲向七八步開外的一根柱子。還好柱子在傾斜的地板較矮的一側,否則他倒地之前絕對走不出三步。
黑暗的走廊里腳步聲迅速跟進,高侍衛的眼前卻越來越黑,視野逐漸被從四面八方瀰漫而來的黑色迷霧所遮蓋。他搶到柱子跟便撲通跪下,因為腿腳已經像被埋在雪地里一樣麻痹無力。他伸出灌了鉛一樣沉重的手臂,去柱子後邊摸索。
身後傳來咔噠一聲,又一支銀針準確地扎在他那隻奮力舉起的小臂上。在這千鈞一髮之時,高侍衛終於摸到了藏在柱子後面的那條細細的麻繩,用盡最後的力氣抓緊它。高侍衛終於失去知覺,但藉著倒地的重量,繩索被拽動了。
天花板上隱藏的機關被這條繩索激發,大大小小的走廊頓時響起一片清脆的鈴聲。樓梯口閘門附近尤其鈴聲大作,另有一條繩子暗中連接着國舅爺的府邸。
“艹!”小黑子大罵一聲,“原來藏在這後邊!”
另一條走廊里竄出兩三個黑影,小黑子立刻舉起手中的排簫對準那邊,然而來者手中也端着兩根黑漆漆的簫管。
“怎麼回事!小黑子!你們組長呢?”來者三人紛紛放下簫管。
小黑子並不答話,貓下腰奪了三把侍衛的佩刀扔過去:“警報觸發了,快撤!”
兩組人分別沿原路撤退。小黑子跑了沒多遠,忽然狹窄走廊的出口閃進來兩個人影,人影手上雪亮的短刀登時出鞘。在這種狹窄的空間裏,小黑子繳獲的那種佩刀拼殺起來只能是給自己添堵。
“是賊寇!”聞訊而來的侍衛舉刀直取小黑子。但是他們倆卻給小黑子拜了個早年。
組長和老六從黑漆漆的樑上跳下來,順手撿起短刀。三人立即離開這條走廊。
鈴聲似乎漸漸平息,但甲胄刀劍碰撞的清脆響動卻由遠及近地包來。賊寇入侵的消息不知道是如何傳開的,略微安撫下來的家眷們又開始驚慌地往自己的客房裏逃跑。
“在那裏!”外面的過道盡頭,下方几個侍衛發現了他們。小黑子像劈柴一樣揮刀砍斷兩旁花瓶里的奇花異草,順手一扒,半人多高的彩繪陶瓶倒在地上。小黑子踹上兩腳,花瓶便骨碌骨碌滾下去,幾個侍衛不得不暫時閃避。
“跟上。”組長帶頭沖向一個拐角。他是三人小隊裏最熟悉地圖的人。拐過兩三個彎,三人來到自己爬上來的客房前。一個家僕正在手忙腳亂地關門。組長邁開大步衝上去,像一頭黑色的小牛,一腳踹開房門,連帶着那個家僕也被震開。
三人衝進客房,房間的客廳里驚魂未定的幾個僕人婢女抱着頭縮在角落,一齊驚叫起來。
“都別動!誰動老子砍了誰!”組長一腳踢翻茶几,几上瓜果杯盤碎落一地,有力震懾了這些沒見過刀兵的富家僕役。
老六衝進主人的卧房,將帶繩索的鉤爪牢牢固定在窗台上。組長和小黑子隨即進來,小黑子放下門閂,熄滅房中燈火,組長推來一口箱子頂在門后。老六打頭,組長殿後,三人依次順着繩索滑下二樓。
二樓的安保規格較為草率。對這些可有可無的小官紳士商,警備們不說是貼身保護,至少也是放任不管。老六從窗口跳進來一看,魯四老爺和他的女人仍然綁在那裏一動不動。
三人從魯四老爺的衣櫃裏各取一件披在黑衣外面。此階段的行動已經不再需要隱藏於暗處,穿上常服行動更不易引人注意。
“沒事了,船不會沉的。祝您生意興隆!”小黑子笑着對魯四老爺說道,關上門揚長而去。
二樓的走廊和大廳里幾乎沒有警衛,警衛都去閘門處防備恐慌的人群突破防線了。不過,倒是有不少華服內穿黑衣的傢伙在往一個方向聚攏。
施鐵霖滿頭白髮地從一間客房裏出來。與頭髮同白的還有他鼻下濃密的鬍鬚和肩膀,那是兩層船板之間用來防火的石膏粉末。他抱着一隻裝飾華麗的錦盒遞給趕來的手下。就在剛才,他和鄧雲、陳楠鑿穿了錦繡堆正下方的客房,這個過程中當然會有響動,但庫房外能聽到響動的侍衛都被黑衣人們放倒了。陳楠在錦繡堆庫房裏揀又值錢又便於攜帶的寶貝,鄧雲和施鐵霖則把他們取下來打包。
小黑子和門外放風的人打了個眼色,便從施鐵霖手裏接過一隻防水皮袋。他抱在懷裏,掂了掂,並不沉重,似乎是絲綢錦緞一類。小黑子在門口往裏頭瞅了一眼,這間客房的天花板破開了一個半張八仙桌大小的洞,地上散落着碎木板和石膏,以及一些懶得去撿起來的銀錠。洞的正下方地板上鋪着被褥和衣服,洞裏不停地落下大大小小的禮盒,真是一口咕嘟嘟冒金子的泉眼。鄧雲便守在泉眼邊上,把那些禮盒撬開,交給施鐵霖打包。忽然哐當一聲響,一口箱子在上邊被陳楠掀翻,箱子裏的銀磚嘩啦啦掉下來。
“銀子是最不值錢的!”鄧雲衝上邊喊道。
組長走上前去,接過施鐵霖手裏沉甸甸的皮袋,稟告道:“施堂主,樓上的侍衛已經被驚動了,很快就會有人打開錦繡堆!”
“我已知曉,這是最後一部分了。告訴兄弟們,不要貪多,立即依計撤退!”
“施堂主請撤!”
施鐵霖回頭看了一眼,對鄧雲說:“你們隨後就走,一刻也不要耽擱,樓上的守衛很快就要到了!”
“最後幾件鑲金玉如意!”陳楠在上邊喊道。
“哎!”施鐵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鄧雲,你接應她。”
“沒問題。”
“我們不能等你們。如果你們被纏住,就混到下邊去,另找時機抽身。”
“是,堂主。”
施鐵霖與小黑子幾個往船尾方向去。此時二樓的人都躲到高處去了,一路上竟然沒有幾個人。此時早有十幾條小船聚攏在船尾。小船首尾、船舷用鐵鉤和鎖鏈固定住,形成一座小小的水面浮台。由於樓船的傾斜,船尾區域的窗口離水面只有三四丈高了。
施鐵霖指揮他們在窗口架起一條鋼索,鋼索另一頭扔到水裏,水裏有人將它的另一頭固定在浮台上。施鐵霖這邊再用小滑輪將奪來的財物掛在鋼索上,手一松,防水布袋便順着鋼索滑下去,立刻就被下邊的人接住。浮台上的人將它們放置到各個小船上,財物轉移完畢的信號一發出,浮台將會鬆開彼此的鉤鎖,化整為零,重新分成十幾條小船。而上邊的人則先跳到水裏,從湖水中登船。施鐵霖是最後一個下來的。他從冰冷的水裏一爬上來,立刻有人給他送上溫熱的烈酒和禦寒的毛毯。
“施堂主,陳小姐和鄧副手沒有下來!”
施鐵霖咽下烈酒,頓覺溫暖:“他們一定是想阻攔侍衛們進入錦繡堆,吸引侍衛的注意力,給我們爭取撤離時間。不必擔心,有鄧雲在,陳楠不會出事的。”
“堂主,兄弟們抓了個派出去送求救信的。您看?”
“休得濫殺。留他在他那船上,天明就有人救他上去了。”施鐵霖裹緊毛毯,站起來,“傳我命令,即刻撤退!”
十幾條小船各裝着幾個布袋、兩三個人,趁着夜色悄悄駛離這艘屁股穩穩坐在水裏的樓船。
陳楠喘着粗氣,將血淋淋的刀刃從鄧雲胸前拔出。她拄着刀身席地而坐,一邊休息,一邊仔細聽着房外的動靜。
鄧雲那張清秀的臉上寫滿了最後一刻的驚恐和憤怒。他的眼睛瞪得可怖,一頭汗濕的亂髮斜蓋在臉上,口中血跡順着嘴角流過蒼白的臉頰,猶如一頭英俊的厲鬼。
不愧是施鐵霖的弟子,反應身手果然了得,哪怕是遭受偷襲也能迅速招架住,甚至發動反擊。只可惜,他在最不該動感情的一霎那動了感情,一念之差,已是刀下之鬼。
陳楠坐起來,撩撥開鄧雲的頭髮,將刀尖對準他瞳孔漸漸散漫的雙眼。這雙眼睛似乎在質疑她,似乎在責怪她,又似乎在苦笑中接受了自己的命運。陳楠心中一酸,收刀入鞘,輕輕合上鄧雲的眼睛,擦掉他嘴角的血跡。這個英俊的少年安詳地睡著了。陳楠最後端詳了他一眼,眨掉眼角淚珠,再睜眼時,她眼底最後一絲溫情便隨鄧雲的魂魄而去了。
但要她劊子手一般無情地將鄧雲剜眼毀容,她還是無法做到。於是她把鄧雲的屍體搬到一旁,照臉淋上燈油,取火點燃。通過頭頂那個破洞,陳楠聽見三樓的侍衛已經打開了庫房的鐵門,正在清理她堆積在門口的重物。
陳楠又將一瓶烈酒澆在鄧雲臉上,鄧雲的頭髮迅猛燃燒,如山火吞噬秋草。鄧雲的臉上跳躍着火焰,俊美的面龐像一朵白菊漸漸枯萎,很快就會成為無法辨認身份的焦屍。
她離開房間,不再回頭。
此時施鐵霖等早已撤離,按照預製方案,她此時應該混入驚恐的人群里等待“救援”。但她還有一件事要做。鄧雲的死教會她一件事,那就是絕不能擅動感情。好在現在陳楠已經沒有什麼感情可以動了。
陳楠回到自己居住的客房,鎖上門,輕輕抽出刀刃,朝卧室走去。卧室的衣櫃裏綁着一個昏迷的女人。
房間裏沒有點燈,只有淡淡的青年姑娘卧房的香味。
“你我好歹姐妹一場,我本想留你一條性命。可我忽然覺得,雲哥兒也許已經搞不清他愛的是我還是你了。正好,他沒走遠,就送你去陪他上路吧。”陳楠冷冷地對着衣櫃說道。裏面的可憐女人是否清醒,是否聽得見她說話,都已經不重要了。陳楠一手高舉紅白相間的長刀,一手猛然拉開衣櫃。
衣櫃裏幾件美麗的裙裾被這陣風帶着輕輕飄蕩。
陳楠大驚失色,一刀揮過,將那些精織細紡的衣物攔腰斬斷,衣櫃裏的女人不見了!陳楠怒火中燒把房間找了一遍,哪裏有半個人影?
一陣風吹來,窗戶輕輕作響。陳楠點亮燈籠,到窗邊一看,窗戶的插銷被拔掉了。顯然,那個女人掙脫束縛后從這裏溜掉了。
忽然背後傳來一陣響動,好像是什麼東西從卧房裏鑽了出來。
那女人還在房裏!
陳楠提刀直搶卧房,剛到門口,一個小小的黑影撲臉襲來。陳楠揮刀一擋,“噹啷”一聲,一隻檀木的脂粉奩摔在地上,香噴噴的脂粉散了一地。這隻木盒襲擊她的力道不大,明顯不是那女人平時的功力,看來她的體能沒有完全恢復,擒殺不是難事。陳楠將手裏燈籠扔到卧房地板上,登時看見梳妝枱後邊躲着一個黑影。陳楠不由分說,挺刀直取她性命。
那人也不甘束手就擒,反手將一把胭脂粉甩在陳楠臉上。陳楠早已看清那人手中動作,抽身一躲,以免被粉末迷了眼睛。那人趁着這空當,像一隻地老鼠一樣拚命往門口竄去,那隻燈籠也被她踢到床邊。
“哪裏跑!”陳楠腳踏矮凳,飛身躍起,宛如餓虎撲鹿,血跡未乾的刀鋒從天而降直往那人頭頂插去。忽然,那人放聲哭喊:“媽媽!”
是個孩子的聲音!
陳楠趕緊偏轉刀鋒,那把刀貼着孩子的耳朵“噔”地扎進地板里。陳楠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將他提起來,藉著微弱的燈光一看,果然是個十歲出頭的小男孩。小孩恐懼地看着這個殺人魔頭一般的人影,放生大哭,眼淚鼻涕滾滾而下。他懷裏還揣着什麼東西,扯出來一看,竟然是陳楠一條輕薄的紗衣。
“原來是個齷齪小賊!”陳楠罵道。她一手提刀一手拖着小孩到客房門口,把他像扔個包袱一樣扔出去,“快滾!再來偷衣服老娘扒了你的皮!”
小男孩一屁股撞到走廊的牆上,似乎也不覺得疼,一骨碌爬起來抹抹眼淚就跑。跑出幾步還回頭看了陳楠一眼。
“不對!”這一回眸把陳楠嚇了一跳,“這孩子好眼熟!”
陳楠反手捉刀立即追上去。那小男孩腳底抹了油一樣跑得飛快,立即拐進一條走廊里。陳楠怒火中燒,緊追不捨,剛拐進去,迎面撞上一婢女,那婢女直接被撞倒在地。抬頭一看,陳楠手中血刃森嚴,紅着眼咬着牙,宛如夜叉索命。婢女驚恐萬分,連驚叫都沒有就暈厥過去。陳楠追着小孩穿過走廊,小孩哪裏還有影子?
陳楠只能原路返回。她懊惱萬分,如果自己早點一刀殺了那個女人,哪裏會有這麼多節外生枝的麻煩?她扔掉刀,扯掉掛在脖子周圍用來掩面的黑巾,解開紮成一團的頭髮,脫掉黑衣,往漏船的高處走去,二樓逃命的人都在那裏。一面走,一面將頭髮挽起,插上簪子,看起來和普通的婢女沒什麼兩樣。
沒走多遠,陳楠抽抽鼻子,空氣中似乎有一股刺鼻的煙味,好像什麼東西燒焦了。
“着火啦!着火啦!”低處的走廊那邊傳來人們的喊叫。陳楠的客房裏冒出滾滾濃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