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船漏月黑簫管藏鋒,攀牆入室金銀易主
濃雲輕移,明月半遮,湖水平靜。
船樓二層,一間暗室,燈火幽微。
施鐵霖身穿黑衣,按膝而坐,桌上一盞小燈在他瞳孔里輕輕跳動,他的瞳孔盯着桌上一隻青花瓷小碗。小碗內側描繪着精美的小獸花紋,碗裏盛着一些水,水面傾斜,一端已經要沒過小獸的頭頂。
房間裏席地而坐有十餘人,都是一身黑衣,蒙面的面巾鬆鬆垮垮懸在胸前。他們沉默地端坐,靜靜注目施鐵霖,像一群雕塑。他們每人背上都背着一把塗了黑漆的排簫。忽然,這沉默被一陣輕輕的敲門聲打破。施鐵霖目光閃向房門。
敲門聲節奏無誤。施鐵霖輕輕點頭,一個黑衣人迅捷起身。
門外是一個同樣穿黑衣的青年女子,像是走廊里悄悄竄出來的一隻黑野貓。與野貓不同的是,她右眼邊有一粒淺淺的淚痣。
“陳楠到了。”
“為何遲來?”施鐵霖嚴肅地質問。
陳楠被這嚴厲的目光一怔,低頭道:“走廊里遇到警衛,應付了一會,因此遲到。請堂主問責。”
“事後再說。”施鐵霖看一眼小碗裏的水面。“樓層之間的閘門已經放下,動手就在此時。各組依計行事,不得有誤!濫殺無辜者——”
“斬!”黑衣人們奮然而起,斬釘截鐵地答道。
“舉事!”
黑衣人們魚貫而出,施鐵霖親率陳楠、鄧雲及另外二人殿後。每一個黑衣人出門后立刻奔赴各自指定的房間。
“堂主,真不用把那小子綁起來?”
“不用了。刺他一針是為了讓他在我們做事的時候不要亂跑,等他醒來若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以後怕不好相處呢。”施鐵霖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卧房的門,“我們走吧。”
五人各背一把排簫,警惕地走出客房。走廊里仍舊點着明亮的燈籠,但已經不再靜謐安詳,因為甲板上人們的歡呼此刻已經變作驚慌的呼號。被恐懼所驚嚇的人們像一群受驚的羊群,爭先恐後往回跑去搶救自己的財物,但樓層已經封鎖,警衛們扯着嗓子勉力維持着秩序。國舅爺有嚴令,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許對這些官紳和讀書人亮出武器。
二樓巡邏的警衛都集中到樓梯入口處守衛閘門,尤其是從甲板登上二樓的閘門需要重兵把守。船底進水的消息一旦在人群中擴散,他們就會被求生欲驅使着想盡一切辦法往高處逃竄,即便這艘船的進水量不足以沉沒,但謠言可不會這樣理性地傳播。哪怕是文弱書生、達官貴人也會放下臭架子爭先恐後地奪取那一線生機,刀甲森嚴的警衛、千斤重的鐵閘也難保能將他們擋住。
施鐵霖一組所行的目的地是靠近船尾的一間客房。二樓此時只剩下一些官紳們的女眷和家僕,他們在走廊里沒頭蒼蠅一樣亂竄、哭喊。由於船身的傾斜,擺放不穩的器具滾落到地上,各個客房裏不時傳來器皿摔碎的聲響。就在拐過一個彎時,施鐵霖突然撞上了兩個穿過走廊前去增援閘門的警衛。
“什麼人!”警衛厲聲喝問,手已按在刀柄上,雪白的刀刃出鞘寸許。
施鐵霖等五人沒有蒙面,但一身精悍的黑衣在此處顯得十分扎眼。
“我們是張大官人家的樂師。”施鐵霖笑道,並摘下背上那把黑漆漆的排簫舉給他看。
“張大官人?哪個張大官人?”警衛手裏的刀又往外抽了幾寸。
只聽“咔噠”一聲輕響,施鐵霖手中排簫最短的那一管微微震動,一道暗淡的銀光頃刻射向一名警衛的頸側。另一警衛連忙拔刀,但刀刃還沒出鞘,陳楠手中的排簫也射出一根針,命中他的脖子。
兩個警衛趔趄掙扎一會兒,便倒地不起。
鄧雲和陳楠摘下警衛的佩刀,戴上面罩,同施鐵霖消失在拐角的房間。
魯四老爺和他的漂亮女人被牢牢綁在房裏一天沒吃沒喝,餓得眼冒金星渾身無力,被捆住的手腳因血脈不通而冰涼,簡直快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了。入夜時分,小黑子和老六悄悄回到客房裏,給他們餵了些水和糕點。魯四老爺和他的女人也知道這伙賊寇不是那種謀財害命的江洋大盜,吃完東西后又被蒙上眼堵上嘴,倒也不那麼提心弔膽了。小黑子怕綁太久了手腳落下殘疾,還給他們鬆了一刻鐘的繩索。
四個人就這麼靜靜在屋裏待着,多虧了他們的人際關係是歹徒和人質,不然這情景簡直太尷尬。
小黑子和老六坐在房間裏兩個可以相互照應的角落,側耳聆聽外面的動靜。他們的膝蓋上都擺着一把黑色排簫,另外還帶了一個布包。煙花落幕後,船身逐漸傾斜。又過了片刻,一個黑衣人輕輕推門進來。
小黑子和老六立即站起,以目示意。這位是他們三人小組的組長。
組長看了一眼魯四老爺兩人。
“無誤。”小黑子彙報道。
組長點點頭。三人立即從布包里取出鉤爪、鐵剪等工具,打開卧房的窗戶。窗外人聲鼎沸,號呼聲此起彼伏,警衛們聲嘶力竭地吆喝着。洞庭湖湖面平靜,微微起些波瀾。一大片黑雲遮住了月亮,晦暗之下,似乎有些船隻從遠處駛來。
此時國舅爺調兵求援的小船大約已經出發了。
小黑子和老六麻利地向上方拋出鉤爪,鉤爪扒在那一道竹片柵欄中間,和竹片上纏繞着的帶倒刺鐵絲攪在一起。趁着夜色和人群的驚呼,沒有人注意到這裏。小黑子探出半個腦袋去,外牆上好幾個地方的兄弟們都開始幹活了。
“咱也別落後!”小黑子拽了拽鉤爪上的繩索,和老六對視一眼,一起用力一拉,那鉤爪便帶着鐵絲往下扒,只聽得一陣響動,那些竹片支撐不住,紛紛斷裂。組長手持一把鋼剪,用力將那些佈滿倒刺的鐵絲剪斷,然後拿魯四老爺的棉被包裹着鐵絲,幾人合力將更多的鐵絲拽落。窗口上方便被扒開了一個豁口。三樓的外牆沒有便於攀爬的結構,小黑子站在窗口朝上邊的窗戶拋出鉤爪,試了幾次,讓鉤爪掛在三樓窗戶的窗台上。
“我是組長,我先上。”組長見鉤爪掛住,不由分說把小黑子拉進來。
組長站上窗檯,拉緊繩索,向上攀爬。他往兩邊看去,別的小組也在藉著夜色和人聲的掩護展開行動。
有窗的房間都是老爺太太的卧房。此刻他們正在樓頂參加國舅爺的宴會。組長進入房間,發出信號,小黑子和老六隨即也爬上來。
“嘖嘖!”小黑子發出嘖嘖的聲音,輕聲讚歎。藉著窗外昏暗的光線,也可以看得見房間裏高貴典雅的裝潢和擺設,和二樓那些尋常官紳、暴發戶完全不是同一審美。
卧房外面,這一家的家僕們早已亂作一團,隨着船身的傾斜,不時有物件從桌上掉下來。然而此時家主不在,幾個僕人婢女拿不了主意,都往傾斜的高處逃去。
組長輕輕推房門,房門並沒有落鎖,他確認這一家的僕人都逃走後,扣上大門的門閂,對裏面的小黑子和老六喊道:“動手!”
三人把排簫掛到背上,從布袋裏取出一些容量更大的摺疊整齊的口袋。這種袋子只有一個長處:防水。
“發財啦兄弟們!”小黑子興奮地喊道。
這間客房裏不知住的是哪一路貴人,總之,他帶上船來的金銀首飾、綾羅綢緞,凡是能看到、能翻出來的,統統被小黑子收進了袋中。三人一共三隻口袋,一隻大的裝男女主人的華麗衣裳,一隻小的裝首飾玉佩,還有一隻長的,專門裝客廳牆上掛的字畫。組長似乎比較識貨,把書房裏的那方硯台、一條鎮紙、幾塊墨錠也順走了。卧房和書房的柜子都被撬開,房主隨身攜帶的銀兩鈔票自然免不了棄暗投明。
組長小心翼翼地將裝字畫的口袋紮緊密封。這間屋子似乎是個文雅的大官所住,袋子裏的古董字畫足足有一大捆。小黑子看了,笑道:“不是我多嘴,這些玩意兒進水就變成廢紙,而且保不準是假的。”
“這些廢紙里有一卷是真的,恐怕能頂你們一堆衣服首飾。再說,洛堂主親自看過的字畫,能是假的?洛堂主的眼力,是你這狗眼能比的?這間房裏值錢的就是它們!”組長嘲笑一聲,“你們那些珠寶絲綢差不多裝一些就行了,這些都是老爺夫人們日常使用的玩意兒,雖然不便宜,但真正的好東西可不在這裏。”
“啊這?那好東西在哪?”
“他們是上船來交際的,又不是帶着財產搬家,哪裏會把好東西放在自己屋裏?珍品早就送給船主了,只是不知道這一趟能不能吃下來,吃下來就血賺,吃不下來,這些東西也夠回本。至於珍品在哪裏,洛堂主已經為我們探查好啦。”組長到窗邊俯瞰湖面,“兄弟們的船到了!”
湖面上,十餘艘輕快的小艇悄悄接近樓船。小艇上都是搖櫓的好手,它們靠近后便躲在樓船肚子下那些被勞工們放棄的巨槳下方,此時此刻根本沒人還有心思注意到它們。
三樓的一些房間窗戶里陸陸續續有包裹被扔出來,掠過驚慌失措的人群頭頂,掉落到湖水中,甚至有幾個窗口砸了幾套金絲楠木桌椅下去。小艇上的人用木棍將它們從水中撈起。撈寶貝的人眼疾手快,甚至乾脆跳下水去用繩索將包裹固定住,免得有些裝金銀器的包裹沉得太快。
組長把幾個包裹扔下去后,從懷裏摸出一張簡易的地圖,地圖上某個房間被畫上了大大的紅叉。
“再看一遍地圖,記住路線了嗎?”
小黑子和老六點頭。小黑子舉起黑漆排簫問道:“這一層的侍衛身手可不差,要是碰上了……”
“背後的用醉針,照面的用毒針,成群的要命的用帶翎短箭,該狠心時別手軟,一定要為施堂主爭取足夠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