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柔奴:此心安處是吾鄉
登州宋時屬京東東路,轄蓬萊、黃縣、牟平、文登四縣,治所設在蓬萊。
蘇東坡到任后,上完謝表及謝兩府啟后,即聽到了弟弟子由又被除為右司諫(掌規諫諷諭,箴誨鑒戒、拾遺補過。七品。)
五天後,朝廷又下詔,將蘇東坡以禮部郎中召還。以至於,登州流傳已久的“海市蜃樓”奇觀蘇東坡也無緣看到,“以不見為恨”。
在登州,蘇東坡登上蓬萊閣,遠眺大海就像鏡面一樣水天相接。忽然遠處出現幾個像黑豆一樣的黑點,問身邊郡人,答曰海舶至也。結果不到一頓飯功夫,那些巨大的船舶果真就到了蓬萊閣之下。
在海邊,蘇東坡看到了不一樣的景緻,許多是他此前沒有見過的。
有一個主簙,蘇東坡前來拜見,因為極為疲倦,東坡就讓其晚上再過來。主簙晚上如約而至,東坡先生“強起見之”。
因為蘇東坡當時在讀杜甫詩集,就隨口問了那主簙一句,“江湖多白鳥,天地足青蠅”中的“白鳥”是不是海邊的鷗鷺之類的海鳥呢?
結果,主簙答道,這裏的白鳥是指蚊蚋,比喻那些贓吏。江湖之間,距離朝廷較遠,所以多贓吏。而天地之間,君子少而小人多矣!
蘇東坡頓時來了精神,遂對這位博學多識的主簙另眼看待。
由於登州任期極短,故蘇東坡對於蓬萊的海景極為留戀。某日,與同僚飲酒於日賓樓上,乘醉作了樹石一幅,自認為是這次來登州畫的最好的一幅。
郡人史全叔最懂畫,他收藏的吳道子的畫作,在蘇東坡看來是不可多得的真跡,因為蘇東坡對於吳道子的畫作研究最深。看到史全叔藏了那麼多的吳道子畫作,蘇東坡忍不住在畫后題了跋,盛讚了吳道子能畫畢天下之能事。還將自己所作的畫,送給了懂行的老史。
在遊覽登州的延洪禪院時,蘇東坡將三子蘇過所藏的烏銅鑒(青銅鏡)舍為佛心鑒(護心鏡),以求得神靈對眾生的普照與護佑。
做完了這一切,蘇東坡一家人告別了登州,經萊州、青州向著濟南的方向出發了。
在青州,知州、戶部侍郎李定(字資深)來迎,二人相見甚歡。到濟南時,正逢清真相院的一棟十三層磚塔建成,但塔中卻沒有佛骨可以安葬。蘇東坡在筠州時,曾見過弟弟子由收藏的三粒顏色如含桃,大小似薏苡仁的佛骨。
蘇東坡當場表示,他做主將其胞弟所藏的佛骨捐出來安葬。
在濟南的龍山鎮,監稅宋保國給蘇東坡看了自己所收集的王安石《華嚴經解》,蘇東坡在後面題了跋。到鄆州時,又與京東轉運使范純粹談論了給田募役法的種種問題。
到了南都,蘇東坡又去拜見了自己的恩師張方平。“十五年間,六過南都,而五見公。”蘇東坡到南都拜見恩師張方平,這是第四次。
在回京途中,據傳蘇東坡剛好遇到了元豐二年御史台看管他的的獄吏,當時,該獄吏得知蘇東坡已被召為禮部郎中,竟面有愧色。
蘇東坡早已釋然,還戲之曰:
以前有蛇螫殺了人,到了閻王爺那裏,依法當死。可蛇與牛都說自己有黃,已救活數人,閻王遂免了其罪。有個人也因常殺人被免過罪,此日正當還命,誰知此人倉皇而口不擇言,竟說自己也有黃。閻王頓時大怒,說蛇黃、牛黃,天下共知,不知你何黃之有?
那人甚窘,曰:某別無黃,但有些慚惶!
回京師的途中,蘇東坡向朝廷上書,闡述了登州水師的現狀與防禦北虜的重要性,還講了朝廷在登萊沿海一帶的產鹽之地實行鹽貨專賣的弊端,希望朝廷能夠廢除此法。
雖然履職登州僅有五天,蘇東坡這也算是盡了人臣之道。
臘月上旬,蘇東坡抵達京師,就禮部侍郎任。學生秦觀有賀啟。
蘇東坡到朝堂之後,發現同年加好友章惇與自己的恩公司馬光政見不合。章惇知樞密院,而司馬光為門下侍郎,二人皆居高位。
章惇常常言語戲謔暮年的司馬光老先生,老先生苦不堪言。蘇東坡只好以好友的身份,規勸章惇要尊重德高望重的司馬光老先生。
章惇私底下與蘇東坡商量:先帝在世時,常常感嘆當朝的文章不足用,他想還恢復以前的以辭賦取士的制度。
蘇東坡看到朝廷上下對於給田募役法的議論時,以自己近些年在地方上的見聞,草擬了一份《論給田募役狀》,找到司馬光進行討論。
蘇東坡向司馬光表示,差役法與免役法各有利弊。免役法之害在於搜刮民財,使十室九空,錢財彙集於國庫,而民間卻有錢荒之患。而差役法之害在於百姓常為官府服役,不能夠專心從事農業,而狡猾的官吏得以勾結為奸。這兩種害處輕重程度不相上下,如果現在完全廢除了新法中的成分而推倒重來,將會從這一害轉為另一害,“從屎窩挪到尿窩”,老百姓未必會高興。
蘇東坡建議,如今的免役法可以只去除其中不利的部分,大方向不變,並且給田募役法確有便民的成分。可持保守思想的司馬光卻不以為然,一心將王安石所推行的新法全盤否定、推倒重來,仍然回歸到變法以前的各項制度。
臘月十八,剛到任禮部侍郎的蘇東坡又被除為起居舍人(掌記錄皇帝日常行動與國家大事)。皇帝御殿時,郎左、舍人右,對立於殿中,記載皇帝言行,季終送史館。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恩寵,令蘇東坡一時感到后怕。他覺得自己本為戴罪之人,“臨事迂疏”,驟然升職,必定會招致朝野議論。所以,蘇東坡馬上向宰相蔡確(字持正)面辭其職。
據說,蔡確告訴東坡說,你在地方上任職時間最久,朝中無出其右者。蘇東坡仍不願就職,蔡確又說,你認為當朝還有誰比你更合適呢?
蘇東坡答道,林希比較合適,況且年長持重。
然而,蔡確最終也沒有不同意蘇東坡的要求。
蔡確這個人,初附王安石以進,累擢為監察御史里行。他善觀皇上之意,與時上下。在蔡確被貶新州時,舊黨將司馬光、范純仁和韓維譽為“三賢”,而將蔡確、章惇和韓縝斥為“三奸”。
但在王安石罷相,神宗動搖的情況下,新法在元豐年間還能夠推行,這同蔡確等變法派堅持變法立場,維護變法成果,敢於鬥爭是分不開的。雖然“元豐之政多異於熙寧之政”,元豐之政對大地主、大貴族作了一些妥協,但仍作了一些興利除弊的變更,這些變更有利生產的發展,因此這個時期曾一度出現社會較為安定的局面。
無奈之下,蘇東坡只好在臘月下旬就任起居舍人一職。
太祖五世孫、寶文閣待制趙令鑠(字伯堅)給蘇東坡送來了酒,還作了詩勉勵蘇東坡就任起居舍人之職。
蘇東坡就起居舍人職後上了謝啟,聽說范文正公四子范純粹將出守慶州(今甘肅慶陽市),就作詩為老朋友送行。
接下來,東坡先生又分別給王鞏叔侄、周邠、王淮奇、了元(佛印)李之儀等一眾友人或致簡,或詩詞唱和,算是新到任后的一些心理安慰吧。年底之時,石康伯與堂兄蘇不疑亡故,蘇東坡都或遙祭或作祭文,不同程度地進行了祭奠。
宋哲宗元祐元年初,蘇東坡以七品服入侍延和殿,改賜銀緋。
胡宗愈與錢勰得知蘇東坡的消息后,都作詩對蘇東坡的情形發了一些感慨,東坡先生一一唱和。這時候,黃庭堅以秘書省校書郎被召入京師,蘇黃二人第一次見了面。
蘇轍也回到了京師,兄弟二人共同賦詩送戴蒙赴成都玉局觀。閑暇時,蘇東坡與主客郎中(禮部所設,掌管少數民族及外國賓客接待之事)周尹游。
在王鞏的座上,蘇東坡游賦了《定風波》,其中“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句還包含有一段故事:
王鞏北歸,和歸朝的蘇軾宴飲。令蘇軾驚訝的是,在北方本就身體不好的王鞏卻沒有被南方的水土摧殘得形容枯槁,反而是紅光滿面,身康體健。幾年不見,王鞏的談吐更雅,文章更佳。這次貶謫,彷彿不是貶謫,而是度假和清修。
蘇軾問王鞏,是什麼原因讓你能歷此劫難還如此神采奕奕、氣定神閑?王鞏微微一笑,並未作答,而是喚出他的侍妾柔奴來歌一曲,柔奴歌聲清越,柔美動聽,也優於從前。柔奴歌畢,王鞏平靜地告訴蘇軾,自己能夠淡然處之,全賴柔奴這幾年的陪伴,雖也寂寞艱苦,但有柔奴紅袖添香,一切都不值一提了。
蘇軾試探地問柔奴,廣南風土應該很不好吧。柔奴淡淡一笑,說,此心安處,即是吾鄉。
這句話如吉光片羽,瞬間照亮了蘇軾的心靈,他非常感動,於是傾情寫下一首《定風波》: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自做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她從萬里之遙的嶺南歸來,看上去更加年輕美麗。她笑容甜美,彷彿帶着嶺南梅花的清香。而這句“此心安處是吾鄉”更成為名句中的名句,如一道光,照亮了多少失意落魄的人。
那麼,這個如此精神明亮的女子柔奴,這個點亮了蘇軾心燈的柔奴,這個給了王鞏精神慰藉的柔奴,是何許人也?
柔奴,本姓宇文,父親曾是御醫,在她年幼時因罪下獄,死於獄中。她被賣行院成了歌伎,因年輕貌美歌聲婉轉又精通琴棋書畫,一時間成了花魁。她父親的好友陳太醫一直在輾轉打聽她的下落,得知後為她脫籍后帶在身邊傳授她醫術,後為她做主嫁於王鞏,成為王鞏的一個侍妾。
王鞏被貶賓州時解散了歌伎舞女,唯有柔奴輕輕走到他身邊,平靜地說,——奴與同去!
這不是簡單的四個字,而是她的以命相許。
果真柔奴堅定地和王鞏去了賓州,在賓州,王鞏多病,全賴柔奴為他醫治療養。兩人在困厄之中相惜相守、相依相伴。王鞏潑墨吟詩,訪古問道,柔奴則歌聲相伴,催促奮發。他們讀書、作詩、歌舞、熬藥,硬是把粗糲的日子過成了溫柔的詩。
在貧苦的廣南,弱女子柔奴不僅慰藉了王鞏的寂寥,她還同情當地貧苦百姓,親自上山採藥為他們醫治,因醫術高明人品高尚,竟被當地人譽為“神醫”。
當然,這種因禍得福的遭遇,也是王鞏沒有遷怒於蘇東坡的緣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