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蘇東坡眼裏的《姑孰十詠》
元豐七年六月十一日,四十九歲的蘇東坡正在由江西赴汝州團練副使任的舟中,捧讀着《昭明文選》,聊以解除舟行途中的寂寞。
《昭明文選》又稱《文選》,是我國現存最早的一部詩文總集。由南朝梁武帝的長子蕭統(謚號“昭明”)組織文人共同編選,因此稱作《昭明文選》。
《昭明文選》對後世影響深遠,據唐代的史料記載可以推知,《文選》的地位幾可與儒家經典並列。由於唐代科舉重視《文選》,唐代士子將《文選》作為必讀書,如李白、杜甫、韓愈等的創作也都深受《文選》影響。至宋代,宋人對《文選》的精熟程度更甚。後世流傳的《文選》諸刻本幾乎都出自宋代,可見一斑。
從時間上看,《昭明文選》收錄了自先秦至齊梁幾百年間的七百餘篇作品;從分類上看,它對賦、詩、騷等三十七類文體進行了編排,而經、史、子等思想學術類文章都沒有被收入。由此可見,編者已初步意識到文學與其他類型文章在藝術形式上的區別,並通過此次編選,首次為“文學”與“非文學”之間劃定了界限和範疇,對文學走上獨立發展的道路起到了開創性作用,也是文學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結果。
就是這樣一本影響力極大的文集,作為有宋以來的大文豪蘇東坡,在舟中讀《文選》的過程中,還是看出了它的鄙陋之處。
具體來講,東坡先生認為:首先是它的編次沒有章法,文章的取捨也不夠合理。再者蕭統的作品,格調尤為卑弱無力,這從《文選序》中即可窺見一斑。
蕭統曾在《陶淵明集序》寫道:白璧微瑕,唯在《閑情》一賦。
在東坡先生看來,《文選》收入的李陵與蘇武的五言詩均系偽作但沒有捨棄,而陶淵明那些令人喜愛的篇什,《文選》也只是選了少數的幾篇。比如陶淵明的《閑情賦》,正像《國風》一樣“好色而不淫”。即使說還趕不上《周南》的雅正,但與屈原、宋玉所講述的也沒什麼區別,然而蕭統竟然對《閑情賦》多有譏諷,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近代的魯迅也在自己的文章《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六)》認為:被論客讚賞着“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潛先生,在後人的心目中,實在飄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裏,他卻有時很摩登,“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於床前”,竟想搖身一變,化為“啊呀呀,我的愛人呀”的鞋子。雖然後來自說因為“止於禮義”,未能進攻到底,但那胡思亂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膽的。
可見,對於陶淵明的評價,正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關於陶淵明這個人以及作品,暫且不表,我們將在以後蘇東坡和陶詩的過程中再作以詳盡的解讀。
蘇東坡在路上收到了胡洞微道士的問候信,東坡先生忙回信詳述了他的近況——他坐的船被吹到了北岸,險些葬身魚腹。隨信蘇東坡又給胡道士寄去了兩首詩,並囑咐胡道士今後身居兩地,要勤加書信聯絡。還囑託胡道士要好好地照顧種植了七八年的玉芝,別讓強人給偷走了。
玉芝,又名白芝。經現代藥理、形態、氣味、顯微等特徵綜合考證為香栓菌。《本草經》中介紹了他的功效:咳逆上氣,益肺氣,通利口鼻,強志意,勇悍,安魄。久食,輕身不老,延年登仙。
過江州彭澤縣的唐興院時,蘇東坡看到了牆上所題的李太白的詩作。在東坡先生看來,這些詩都系偽作。別說這了,就連當時市面上流傳的李太白的詩集中,有《歸來乎》、《笑矣乎》以及《贈懷素草書》等詩,明顯就是偽作,那都是唐末五代年間貫休、齊己之流所假託李太白的手筆。
就連蘇東坡昔日在富陽縣的國清院看到的詩作,也不是出自李太白本人的手筆。
在蘇東坡看來,也許是李太白為人豪邁俊爽,語言比較洒脫之故,詩集中往往有臨時率性而為的詩句,因而那些平庸之輩才敢這樣作偽。像杜子美那樣字斟句酌的詩人,世間怎麼沒有人敢於偽撰呢?
蘇東坡的船隻從江州向東北方向沿長江而去,將要到達池州(今安徽池州)地界時,竟收到了同年、池州守王琦(字文玉)問候的信件。
蘇東坡趕緊回信,表示自己的痔瘡發作得厲害,不敢久坐,就像活廢物一樣。因此王知州所要的自己的字,請容許自己日後一併寄去。
到了池州,蘇東坡在州守王琦的帶領下,登上了池州蕭丞相樓。
蕭相樓,在池州州治之北,唐大曆中蕭復建,后杜牧重建。
關於望族蕭氏,在殷商盛世就曾有一個名為“蕭國”的小國存在。漢初開國之際,人才匱乏,漢高祖劉邦大展宏圖,就在這個時候,蕭何等蕭國遺族中的人物應運而生,最終成為了輔佐漢高祖的重要功臣,也是劉邦麾下的首席謀士,官至丞相。直到李唐王朝,其輝煌甚至被後人譽為“李唐天下蕭一半”。
在蕭丞相樓上時,蘇東坡將弟弟子由元豐五年經過池州時作的《蕭丞相樓》詩贈給王知州。
美中不足的是,在池州時,蘇東坡本來就有的痔瘡突然加重,使得他坐卧難安。離開池州時,好在王知州給安排了人力相助。
舟行至蕪湖,蕪湖之東的承天院僧人蘊湘憑藉與通直郎劉君誼的關係,寫信向蘇東坡請求,希望東坡先生能書寫溫庭筠的《湖陰曲》詩,好刻石碑,以此來為湖陰一帶增添一條掌故。鄂州太守陳君翰也專門給東坡寫過信,幫助蘊湘說情。
此時,東坡先生正好路過蕪湖,就順便完成了這一使命。
湖陰乃蕪湖,宋時屬太平州。州守畢仲遠得知蘇東坡的到來,遂致簡問候,令東坡先生感動不已。
乘船將到當塗時,蘇東坡無意中打開書箱,竟找到了丟失已久的那方天石硯。
這方天石硯,還是蘇東坡孩提時期在紗轂巷寓所的空地里挖來的。
當時十二歲的小蘇軾在和同伴玩掘地的遊戲,忽然挖出一塊形狀像魚,外表溫潤晶瑩的淺綠色石塊。上面點綴着細小的銀星,擊打它便會發出鏗鏘的聲音,把它當硯使用,發現它很能發墨。那時父親蘇洵還活着,他看了看對小蘇軾說,這是你文章要發達的祥瑞之兆,你一定要珍惜它啊!
後來,蘇東坡找工匠按硯台的尺寸將其雕琢,並配上匣子,無論到什麼地方都隨身攜帶。自從蘇東坡獲罪入獄之後,家人們流連失所,隨身之物也都丟失散佚殆盡。在黃州時,蘇東坡找過幾次,這方天石硯始終未能找到。
這次在舟中的失而復得,令蘇東坡感到驚奇,於是就交給了蘇迨與蘇過嚴加保管。
到了當塗,過姑孰堂下時,看到了李太白的《姑孰十詠》。
《姑孰十詠》歌詠了姑孰縣境十個代表性景觀:姑孰溪、丹陽湖、謝公宅、凌歊台、桓公井、慈姥竹、望夫山、牛渚磯、靈墟山和天門山。這十首詩中既寫春山、夏蓮,又寫秋桐、凋柳,或非一時之作。
傳說《姑孰十詠》是唐代偉大詩人李白的組詩作品,當為李白晚年途經當塗而作,似分別作於天寶後期及上元、寶應年間。
當塗縣姑孰鎮這個地方,因縣南二里有姑孰溪而得名。姑熟溪,在太平府當塗縣南二里,一名姑浦,合丹陽東南之餘水,及諸港來會,過寶積山入大江。
蘇東坡過姑熟堂下時,仔細讀了李太白的《姑孰十詠》,疑其語淺陋不類太白。再讀之,撫掌大笑曰:“贗物敗矣,豈有李太白作此語者”
一個叫孫邈的人告訴蘇東坡,他說曾聽王安國講,這是李赤的詩。
唐朝有位秀才,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因慕李太白為人,自起名為李赤。王安國還說,秘閣里有李赤的詩集,《姑孰十詠》就收錄在其中。
後來,得知李赤精神上出了問題,最終被廁所里的鬼魂蠱惑而死。現在蘇東坡觀覽了李赤的這些詩,認為不過如此。而被廁鬼害死,也是對冒充李太白的這一荒唐行為的懲罰吧。
當塗人郭祥正(字功父),母親夢見李太白而生了他。此人極有詩名,梅聖俞方擅名一時,見而嘆曰:天才如此,真太白身後也!
王介甫亦稱許之。
舉進士后,知武岡縣,遂致仕(辭職了)。后被起知端州,又放棄了。就是這樣一位有個性的人,蘇東坡到了當塗自然要去拜會的。
在郭祥正家裏,蘇東坡醉畫竹石於壁上,老郭作詩為謝,還一下子送給東坡先生兩把古銅劍。
二人談着談着,話題自然是繞不開流傳於當地的《姑孰十詠》。蘇東坡認為這是李太白的偽作,是“贗物敗矣”,但郭祥正卻不這麼認為。
也許是老郭自小就詩句俊逸,加之前輩們頻頻嘉許之,遂令他以為自己真是李太白後身吧。東坡先生對老郭開玩笑說,這《姑孰十詠》也許不是李太白所作,“但恐是太白後身所作耳!”
也有人說,《十詠》、《歸來乎》、《笑矣乎》、《僧伽歌》、《懷素草書歌》這些詩,李太白舊集中本來沒有,後來卻弄得良莠不齊、魚龍混雜,都是本朝國史龍圖侍郎宋敏求(字次道)再編李太白集時,貪多務得之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