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黃州漫天飛雪的時節

元豐四年，九月十五。

海印禪師紀公將要到峨眉山去，他先往衢州西安（今浙江省衢州市柯城區）與以太子少保致仕居鄉的趙汴告了別，得到了趙公的三首送行詩后，又專門繞道黃州來看望了蘇東坡。海印禪師的此番來黃，是想讓蘇東坡給他作一道偈的。

蘇東坡知道，趙公是以宰相閣老的身份功成身退的，而自己卻是因為沒有治國的才幹而空受俸祿因此遭貶而離開朝廷的。但在佛眼看世的海印禪師眼裏，他們二人的處境本質上沒有任何差別。

東坡深受感動之餘，就給海印禪師作了一道偈，並請海印禪師將此偈附於趙公的三首詩后一併帶回。

近來，東坡喜讀陶淵明的《歸去來辭》，所以索性就將裏面的字收集起來作了十首詩，讓他的兒子們背誦，還稱這十首詩為《歸去來集字》。

轉眼又到了恩師張方平的生日，老先生已經致仕，在黃州這種困頓的環境裏，蘇東坡無以為贈，就將閩人柳真齢（字安期）贈送的鐵拄杖“借花獻佛”，作為壽禮贈給了張樂全老爺子。

這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交往，發生在一對亦師亦友的師生之間，格外令人動容。

東坡還為恩師作了兩首詩，樂全先生接到壽禮后，也專門作了一首詩《蘇子瞻寄鐵藤杖》記述此事。

送完了張老先生的壽禮，蘇軾得到了眉山老家的大堂兄蘇不欺病逝的噩耗。

雖然在捎來的口信中已經詳述了出殯的日期，但蘇東坡卻不能到墓地去向大堂兄訣別。想給家鄉寫封信，托驛站的使者送信又擔心丟失，所以如今眉山家中的一切都是杳無音信的。

逝者已逝，可活着的人生活再難還要繼續。

東坡先生在黃州時的朋友潘丙（字彥明）的三弟失解了，心裏很失落。（唐制，舉進士者皆由地方發送入試，稱為解。解，解送，發送。故科舉時中鄉榜者稱發解，不中者稱落解或失解）

蘇東坡邀他一起飲酒以忘憂，並鼓勵他要愈挫愈勇、來年再戰。

米芾（字元章）目前在長沙做官，最近北上到金陵拜會了王安石，然後轉到黃州又拜會蘇東坡。

東坡畫了墨竹給米芾，米芾看到東坡先生畫的竹子，總是從根部一直畫到頂端。米芾就不解地問道，先生何不逐節來畫呢？

東坡笑道，竹子在生長時，難道是一節一節來生的嗎？

只見蘇東坡的墨竹運思清拔，技出於其表兄文與可，都是以墨深為面，淡為背，若畫成林竹則更為精妙。東坡先生畫的枯木，枝幹虯曲無端，石頭皴硬，亦是怪奇無端，就好像先生胸中之萬千氣象也！

送走了米芾，轉眼間已到了秋天。

蘇東坡聽說單州（今山東單縣）成武人馬默要經過黃州赴廣南西路轉運使任，其時的賓州正是屬於廣南西路，也就是說，馬默就是王鞏的頂頭上司。所以說，讓馬默給王鞏捎書信那是萬無一失的。

蘇東坡身無長物，知道王鞏身處嶺南的蠻夷之地，就將一些本地的茶葉給王鞏帶去，並在書信中囑咐王鞏將新作的詩文寄來一些。

過了些時，秦觀從孫覺任知州的徐州地盤上給蘇東坡寄來了書信，報得解（宋代科舉考試分為三級：發解試，省試，殿試。欲參加禮部省試，必須先通過地方一級的發解試，所謂“得解”）。

秦觀此舉也是為了感謝東坡先生長期的鼓勵，老是提醒他“不可廢舉事”的結果。

展讀了學生秦觀的書信，東坡先生心情大悅。

在一個初冬的夜裏，東坡將昔日與楊元素、陳令舉、張子野、劉孝叔等人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的記述書寫了一遍，以此來懷念故友。

接下來，東坡先生又寫了一篇《飲酒說》，專門談了嗜酒之人的特點。

臘月二十二日，蘇東坡過江造訪江南車湖的王齊愈，在那裏從陳慥的來信中得知，北宋將領，名將種世衡的兒子、河南洛陽人種諤大敗西夏六萬餘人，獲首五千餘級，獲馬五千匹，鎧甲萬計。死者橫數十里，銀水為之赤。

這可是一個天大的喜訊，蘇東坡頓時感到興奮不已，為了表達自己此時的心情，他就模仿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裏的口吻，一下子作了兩首詩以抒懷。

正處於失落心情中的蘇東坡怎麼樣想不到，十一月十五日這天，神宗皇帝正與輔臣門們在天章閣議事，商議下一步的官制除目。

本來，神宗皇帝是想讓蘇東坡擔任著作郎（負責編修國史的官名），本來已經擬定好了，誰知官制“隔歲乃下，比之初議，十改五六矣”，看來，蘇東坡依然不被朝中的某些勢力所接受。

在徐州任上時，蘇東坡結識了陳師仲、陳師道兄弟，如今應錢塘主簙陳師仲之情，要為其祖父陳亞的詩集作題跋。東坡知道，這位陳主簙對自己尤為尊重和仰慕，這些年來，自己的詩文手稿由於獲罪而被家人燒毀得所剩無幾，而陳師仲卻憑自己的一己之力為東坡編述了《超然》、《黃樓》二集。

《超然集》是東坡在密州任職期間的詩文結集，而《黃樓集》是東坡在徐州任職時的詩文結集。

蘇東坡為陳師仲爺爺的詩集作了題跋之後，還告訴小陳自己的題詩之經驗：

那就是不管在任何地方題詩，都最好按照時間先後加以編排，待日後看時，便形成了遊記一類的文章了。

蘇東坡的堂侄、二堂兄蘇不疑之子蘇安節自西蜀來黃州。

冬至日，蘇東坡與堂侄夜坐賦詩，安節為叔叔帶來了家鄉的消息，璘蘇東坡心生溫暖。應堂侄之情，東坡書寫了《摩利支經》，讓安節帶回蜀中。臨走前，東坡先生憶起伯父曾在先父落第之時所勸慰的詩句：人稀野店休安枕，路入靈關穩跨驢。目睹將要歸蜀而去的伯父之孫蘇安節，一種親情的感動湧上了東坡先生的心頭。

於是，東坡就又在安節堂侄的面前誦讀了該詩句，並以這兩句詩的為韻，還作詩十四首送之。

臘月初二，黃州雨後微雪。

在這這種雨雪天氣里，太守徐大受特意攜酒來找東坡先生，二人於臨皋亭座上飲酒賦詩，共賦《浣溪沙》三首。

及次日酒醒，蘇軾又依韻唱和了《浣溪沙》二首。

時任淮南西路提點刑獄的李公擇又要按部前來巡視黃州了，蘇東坡聽說后，趕緊給陳慥去信，說要與李公擇相會於岐亭陳慥家中，要陳慥作陪。

在陳慥家裏，蘇東坡次韻以前所作的《岐亭》詩並和陳慥詩《雪中賞梅》。東坡先生在黃州四年，總共三次到訪陳慥，而陳慥卻多次造訪東坡，可見陳慥對東坡先生的真摯友情。

黃州大雪紛飛之時，蘇東坡給太守徐君猷送去了牛尾貍，這是弟弟子由從筠州捎過來的，東坡又將它獻給太守食用，聽說此物能醒酒。

據李時珍《本草綱目·獸二·貍》：貍有數種，南方有白面而尾似牛者，為牛尾貍，亦曰玉面貍，專上樹木食百果，冬月極肥，人多糟為珍品，大能醒酒。

臘月二十五，新年將至時節，黃州的大雪始晴。

東坡先生在睡夢中夢見自己以雪水來烹小團茶，使美人在旁歌舞以飲。還夢見自己作了一首迴文詩（漢語特有的一種使用詞序迴環往複的修辭方法），夢醒后還能記得其中一句為：亂點余花唾碧衫。

於是，蘇東坡在夢醒后，索性就以這一句為例，連做了兩首迴文詩方罷。

這天，李公擇要回去，蘇東坡致簡為之送行。

接着，徐州教授李昭圯在王適的引薦之下，想從游於東坡先生之門下。他自稱自少時以來就對東坡先生十分欽慕，聽說蘇公目前在齊安日日掩關著書，俯仰一世，淡然自足，如嚴居隱士之行，與世相遺，少無謫官意。因此，便對東坡先生更加傾慕。

房州（今湖北十堰市房縣）通判許安世告訴東坡一件異事：

有一位道人，據傳是來自京師，常簪三朵花遊走於市井之間。此人很會作詩，也很有仙氣，還能夠給人畫像，曾有人得到過他畫的像，所以還有人稱他為“三花仙”。

東坡先生自覺奇異，就專門做了首詩記述了此事。

臨近年底，蘇東坡主要做一些與朋友們迎來送往的瑣事：

比如，黃州進士潘丙的侄子潘大臨（字邠老）要赴省試，東坡作《蝶戀花》以送之。

李廌拿着自己的詩文來到黃州求教於東坡先生，東坡讀了之後覺得小李的文章“筆墨瀾翻，有飛沙走石之勢”，拊其背曰：子之才，萬人敵也！同時勉勵小李要以作禮儀君子，不要做才華橫溢而道德欠缺的人。

李廌再拜受教，然而東坡聽說小李因為家貧，三世未葬。一日，小李撫摸着枕頭流着淚說，我忠孝向學，而親未葬，何以學為！

就在李廌將要離開之時，東坡先生不免要解衣為助，又作詩以勸風義者。

就在年底漫天飄雪的天時里，東坡先生收到了了元（佛印）禪師遣專人送來的長信，心中感激不已，忙致簡答之。

蜀僧已得到了滕元發的大字歸蜀，他很感激東坡先生，東坡知道滕元發與自己的友情，當然知道這是滕元發沒有看輕身陷困頓中的自己。

正好，老滕想讓東坡先生作一篇《蕭相樓記》，令東坡一時犯了難：

自己自獲罪以來，他就再也不敢動用筆墨作文字。此前所作的《經藏記》因都是佛語，想着別有用心者難以在這方面羅織出罪名，就勉強作了。面對老滕索要的文章，是斷然不敢捉筆的，只好答應老滕改日再作。

東坡先生不敢動筆寫一些明面上的文章，可在年底前後，專門為他的眉山青神縣老鄉陳公弼父子分別作了《陳公弼傳》和《方山子傳》。方山子，也就是晚年隱居於光、黃一帶的岐亭俠義之士陳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