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棲霞樓上的重九望遠
東坡先生在房屋的左邊已收拾出數十畝的荒地,買了一具牛,日日躬耕於此。閑暇時,沉浸於書史中獨自快活,自覺比做官要舒服得多,還能避免不少的荒唐事。
元豐四年下半年,黃州的天氣極旱,米價飛漲。趁着這幾天的一場雨,東坡就帶着家人日夜開闢荒地,準備種些小麥。與鄰里的農人一起勞作生活,雖然勞苦但非常感到高興。
在給好友王鞏的信中,東坡還告訴王鞏,自己甚至想自號“鏖糟陂里陶靖節”。
他還告訴王鞏,受自己牽連的王詵駙馬已被召喚京師。只是朝廷每月只給他生活費用一百貫,他的女兒時常哭訴,惹得皇帝也動起了惻隱之心。
彥正判官將一把古琴送給了蘇東坡,東坡自覺自己素不解彈,就趁海印禪師紀公(紀老)前來黃州拜會自己的機會,讓紀老的侍從快彈了幾首曲子。
彈過之後,東坡覺得此琴的音質絕妙,是把可以傳世的好琴。所以,為了表達對彥正判官的謝意,也為了博得世人一笑,遂作了一道偈子寄給了彥正: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
這首偈子,同時也是一首詩。近代有人認為它寫出了哲理,有禪偈的機鋒,似兒歌的天籟。而清代的紀昀在他的《紀評蘇詩》中卻認為,此隨手寫四句,本不是詩,搜輯者強收入集,千古詩集,有此體否?
總之是褒貶不一。
但全詩簡單明了,言簡意賅,至少能夠反映了宋代哲理詩的一些主要特點。
六月二十三,陳慥自岐亭來,這是小陳第二次來黃州拜訪東坡,東坡遂將自己所作的《雜書琴事十首》贈給了他。
陳慥這次來,正好蘇軾要去祭奠一下自己的老鄉任伋(字師中),所以就帶他與王齊愈、王齊萬、潘丙、古耕道一起會於師中菴。
任伋與其兄任孜,相繼舉進士中第,知名於當時,眉州人皆敬之,號之“二任”。蘇軾的老父親蘇洵在世時,尤其與二人相厚善,因此二人的關係也算是世交了。
特別有緣的是,當蘇軾還在鳳翔任上,任伋將去赴黃州通判任,當時的蘇軾還作詩為其送行。
所以,不管是作為黃州的前任通判,還是眉山老鄉,蘇軾都要作文與作詩加以祭奠的,
上次送給蘇軾天台玉版紙的淮南路轉運副使李琮,與東坡一別半年。東坡聽說他的夫人去世,本想去信安慰,但又想到沒有合適的人去差遣,同時光是一封書信也未必能寬慰他,反而使他徒增一些凄楚與惆悵。
東坡本想緩一緩再去信,誰料李琮又給自己來了書信。東坡自覺愧疚,同時將王天常論西南邊事的言論詳細地告訴了李琮。正是這次回信,竟展示出了東坡先生不容忽視的軍事才能。
蘇東坡給李琮的回信中,系統闡明了對西南邊陲少數民族的作戰策略。
此時,任梓州路轉運副使的李琮正在為如何平定西南戰亂而頭疼。當時的歷史背景是,一年前,瀘州的少數民族首領乞第叛變。元豐四年春,朝廷出兵討伐,屢遭挫敗。
而年幼時曾隨父親平叛的王天常,對於西南少數民族的情況比較了解,在年初時曾向蘇軾講過西南地區少數民族的格局和平亂策略,只是這位晚輩實在太沒文化,很多軍事思想缺乏系統梳理,經常詞不達意,蘇軾幫他整理思路,並形成了文字。
綜合王天常的觀點,蘇軾認為,要想平亂,最重要的是兩點:
一是必須要利用少數民族內部的矛盾,爭取到當地其他部落的支持,盡量在當地招募士兵,避免從其他地區調兵長途奔襲。
二是避免長途轉運糧草,而要用很長時間利用當地資源儲備戰略物資。按照蘇軾的意思,可以先行休兵,以兩年為限,派專人到當地以非官方的身份購買戰略物資,這樣做的好處是,大大減輕了運輸成本。
這兩點整合到一起,就是一個非常清晰的可執行戰略:先積糧於安溪寨,亦以諸夷為先鋒,以嘉、戎、瀘、渝四州召募人繼之,可以一舉而盪滅也。
翻譯成直白的一句話就是:找個地方屯糧,再招募當地士兵作戰。
可以看出,東坡先生的戰略邏輯非常明確,那就是盡一切可能避免長途作戰,宜以近兵戰之。
蘇東坡此信寄出后,史料沒有記載李琮採納與否,但北宋在醞釀了幾個月後,才再次發動西南討夷平亂戰爭,宋軍中有大量少數民族士兵,這與蘇東坡信中觀點不謀而合。
李廌(字方叔)給東坡寫來了信,信中對於老師極度的關切,這讓東坡先生大為感動。對這位被譽為有“萬人敵”之才的華州(今陝西華縣)後生,東坡自然是另眼看待的。
這年的夏季十倍於往年的溽熱,東坡先生在黃州這種上曬下蒸的環境裏,難受的只剩下喘氣而已。他回信說,首先對李廌的那種閉門著書、與人唱和的日子表示羨慕。然後就是勸李廌備戰秋試,並鼓勵他一定能高中前三名。
還有就是,東坡先生向李廌引薦他的侄婿王適,說王適目前在彭城集結準備進京考試,說不定到時候還會在考場上見到他,到時候你們倆可以多談談。
七月三日,朝廷下旨,蘇軾先前擔任徐州知州期間,沒能覺察刁民李鐸、郭進等人等人謀反之事,以後不再追究。——原因是,蘇軾派出的程棐已經將兩位謀反者抓捕歸案了。
此時的東坡先生,已經是處於被貶斥后的“驚弓之鳥”,依然時時在哀憐之列。
在給朝廷上書的謝表中,東坡說,自己如今已是“無官可削,撫己知危”。據說,神宗皇帝讀到此處時,竟忍不住笑道,(他)畏吃棒耶!
神宗皇帝對於蘇軾的所謂罪行,其實是非常寬宥的。
自從蘇軾獲罪被貶黃州以來,神宗皇帝“每憐之”,一日上朝,對執政說,國史大事,朕有意俾蘇軾成之。
執政面有難色,神宗只好道,非軾則用曾鞏。曾鞏史學見稱士類,宜典五朝史事!
其後,曾鞏果然不負聖意,為朝廷修著國史。
上過謝表,王彭(字大年)的兒子王讜(字正夫)派人來報父喪。
說起這個王大年,那是嘉祐末年,蘇軾還在鳳翔府擔任幕職,太原人王大年監管着府中的軍隊。蘇軾與王大年是鄰居,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當時的知府陳公弼對待下屬很是嚴厲,僚屬們都不敢正視他,惟獨王大年對他不卑不亢,陳公弼也很尊重於他。
後來聽說,王大年是寧武軍節度使王全斌的曾孫,武勝軍節度觀察留後王凱的兒子。此人不僅作戰勇敢,學識也十分淵博。當初,蘇軾喜歡讀一些佛家之書,但是有很多不解之處,還是王大年來為他一一解讀的。
所以,蘇軾說過他後來常讀佛學的書籍,正是受王大年的影響。
就是這種關係,東坡先生在接到小王的報喪之後,專門去了信表示安慰。
揭陽人吳復古(字子野)派人送來書信,自從蘇軾於他在濟南一別,就再也沒有見過面。後來,老吳還給蘇軾寄過珍貴的建茶和海魚。
東坡告訴老朋友,如今自己已到黃州一年半了,就住在江邊。對岸就是武昌的各個山峰,自己經常乘小舟獨自到那裏去。如果老吳你何時北上,若能繞上一段路程,我們就可以相見了。
這年夏天,黃州極度暑熱,眼看要立秋了,暑熱七八十天仍不退。
就在東坡先生心中念到不會再有涼爽的時候時,忽有一天凄雨大作,他只得穿上了夾衣。忽然之間,東坡想着今年的日子已經是屈指可數了,就想起了陶淵明的詩句:今我不為樂,知有來歲不?
於是,就將此刻的心情書在了陶淵明的詩句之後。
中秋節到了,東坡與客人們相聚與江亭飲酒,醉得厲害。正好此前鄭元輿(君乘)拿出一軸紙想讓東坡寫幾幅書法作品,老鄭說他有一個叫孟陽的老朋友酷愛東坡先生的書法,同時還把孟陽的手跡呈給東坡看,東坡見此人也是善於用筆之人。
於是,東坡乘醉酒給寫了幾幅。結果第二天酒醒,一看才知道,老鄭拿過來的竟然是一軸極為珍貴的絹紙。
蘄水縣知縣李嬰也在中秋節時候來到黃州,東坡先生帶他遊覽了武昌的西山,他將自己所作的《滿江紅》呈給了蘇軾看,蘇軾甚為喜歡。
東坡在如今的處境中,常常與陶淵明作比。陶彭澤晚歲躬耕,每以詩自解,意其中未能平也。而東坡先生流寓黃州二年,適值艱歲,往往乏食,無田可耕,蓋欲為彭澤而不可得也!
既然不可得,東坡只有找來陶淵明的詩集,書寫了兩首陶詩聊以自慰。
接着,他還賦了《水龍吟》以抒懷,此時的東坡正處於四十不惑的年紀,“永晝端居,寸陰虛度,了成何事”,幾十年人生虛度,並沒有取得理想的成績,沒有取得理想的功名,反倒仕途之路越走越窄何等令人傷悲。
蘇東坡此時的內心世界非常複雜,他一方面覺得江南風光確實很美,但是可惜自己四十不惑的年紀,依然沒有取得任何的功名。另外一方面,他從當前所處的環境,想到了昔日在京城的陶醉,兩相對比,不免凄涼。
中秋之後,很快就了重陽節。
這天,蘇東坡陪着黃州知州徐君猷與客人會於棲霞樓(又叫涵輝樓),併當場賦了《南鄉子》。“賓州在何處,為子上棲霞。”這座棲霞樓為閭丘太守孝終公守黃時所建造,一時竟成郡中之絕勝。
此時的東坡,腦海里浮現的是“重九日,登棲霞樓,望君凄然,歌《千秋歲》。滿座識與不識,皆懷君。”這裏所謂的“君”,指的是遠在賓州的王鞏。
宋時的賓州,今屬於廣西柳州,因賓江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