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五章 仙初成——從蘇軾到蘇東坡的華麗轉身
宋時,江淮一帶的人都迷信鬼神。每年的正月,一定要換上鮮亮的衣服並打掃庭院以敬奉子姑神。這裏的所謂神靈附身的“活神仙”,有的善於數數和寫字,有的善於跳舞,有的則精於作詩。
元豐四年正月間,蘇軾在黃州人汪若谷家裏見到的子姑神尤為神奇。
這位仙姑把毛筆放在嘴裏,用洪亮的聲音說,我是天神,姓李,名全,字德通。因為汪若谷轉世為人,所以我降臨到他家。
當仙姑見到黃州當地的進士張炳時,竟對他說,老朋友別來無恙啊!張炳忙問他在什麼地方見過自己。
仙姑說,你怎麼不記得劉苞了呢?我就是劉苞。
於是,仙姑就詳述了張炳早年與劉苞的交遊與言論,張炳聽后大驚,告訴蘇軾說,往年在京師確實結識過一個叫劉苞的人,此人頭戴青頭巾,身背布口袋,身上刻着花紋,很好喝酒,自稱是齊州人,如今不知何往。
難道真的有神仙嗎?
在蘇軾看來,這些東西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因為世上的人能夠親眼看到的畢竟很少,而看不到的卻往往很多,何必僅憑自己的見聞來揣度塵世以外的事情呢?
可話雖這樣說,蘇軾還是將這種異事用筆墨記錄了下來。比如,《子姑神記》、《天篆記》、《仙姑問答》等都是蘇軾關於此類事情的記述。
正月二十日,蘇軾欲往麻城的岐亭,郡人潘丙(字彥明)、古耕道、郭遘(字興宗)一起將蘇軾送到了離黃州十里的永安城,也稱女王城。
這三個人都是蘇軾在黃州時朝夕相處的好朋友,其中潘丙是位進士,潘革之次子,潘大臨、潘大觀兄弟的叔叔。因為家住得離蘇軾很近,後來蘇軾還是因為潘丙而弄到了一些土地,從而建造的“雪堂”。蘇軾離開黃州后,還是把雪堂交給潘丙去打理的。
在去岐亭的路上,蘇軾看到梅花正爭相競放,天黑后借住在黃岡縣團風鎮,夜間夢到有一和尚被打的滿臉是血,像是有什麼冤讎要對人申訴。第二天,到了岐亭,蘇軾就將夢中的情形告訴了陳慥,於是陳慥就帶蘇軾進入山中,在路邊的一座廟裏果然見到一尊羅漢像的面部被人毀壞。
陳慥覺得正是這至尊羅漢像給蘇軾托的夢,所以就幫蘇軾將它運回家中。並找來僧人繼蓮將其修整后供奉於佛龕之中,安置在黃州的安國院。
蘇軾遊覽了岐亭,回來時乘船而歸,過黃州古城時還有幸得到一面銅鏡,此銅鏡周長一尺二寸,上面還有豆粒大的銘文。
對於古黃州,蘇軾翻閱了《隋書·地理志》,書中說黃州就是永安郡,黃州東十五里的永安城,世人俗稱“女王城”。隋書中的這種說法,蘇軾認為不妥。不僅如此,蘇軾還認為《圖經》中認為古黃州是春申君的故城更為不妥,因為蘇軾知道春申君的都治在昔日的吳國,當下的無錫縣惠山上還有着春申君廟呢。
悟清從西蜀歸來,蘇軾又給寶月大師去信,信中說自己乃有罪之身,承蒙不嫌棄,採用了自己所作的碑文。碑額的大字,已經差悟清到安州(今湖北孝感)向滕元發求書。
蘇軾還專門交代寶月大師,石碑上除了自己的小字內容與碑額的大字之外,不要再刻什麼花草與界欄作裝飾,那樣就顯不出古雅莊重之感了!
蘇軾還想着將吳道玄所畫的釋迦佛送給寶月大師,讓他供奉在寶月所在的中和院裏。
做完這些,蘇軾也沒有得閑,因為模上人要他書寫佛經。
寫完佛經,閑暇時又與眾人聚在王齊愈家,點評起各種花草的樣貌來。在座的眾人一致認為,荼靡花像通草花,桃花長得像蠟花,海棠花像絹花,罌粟花像紙花。
這些評論,也被蘇軾一一記載了下來。
蘇軾還給張商英(字天覺)去信,敘述了二人在黃州時的相會,此時的張商英因責監江陵赤岸盥稅,正好路過黃州要去貶所。
詞人張商英,神宗時受王安石的推舉,入朝做官,後來官至宰相。當時,張商英以居士的身份在佛教界有着很高的聲譽。
黃州知州徐君猷有侍妾四人,她們分別姓孫、姜、閻、齊,其中閻姬最為老徐所寵。蘇軾自然知道這些,曾作過《西江月》、《減字木蘭花》等詩賦贈給閻姬。
湖北提點刑獄章楶(音傑)(字質夫),原在徐州府蘇軾手下做過鹽監官,晚年以諸生身份而躍馬疆場,在西北邊境屢次擊敗西夏入侵,宋徽宗曾稱讚他“才兼文武,學富古今”。就是這樣一位人物,其一首寫柳花的《水龍吟》,令蘇軾拍案叫絕,並說還怎麼讓後人再去作這一題目呢!
隨後,章楶家裏善彈琵琶的伶人想向蘇軾討一琵琶詞來彈奏。蘇軾由於近來一直也沒有再動筆,就找來了韓愈的一首詩,稍加修改,使其合乎音律,給章楶寄去了事。
四月八日,是蘇母武陽君的忌日,蘇軾就在安國寺里施齋請眾和尚吃了飯,並將從岐亭帶回來的一座羅漢像安放在該寺。
在黃州謫居的日子裏,蘇軾也沒有因此而沉淪,而是在蝸居之中翻閱深思《易》、《論語》等書,感覺大有收穫。於是,蘇軾開始繼承先父之學,著述了《易傳》九卷,此外又別出心裁地編寫了《論語》五卷。
寫完之後,蘇軾覺得自己並非什麼大儒,並且還因為文字闖了這麼大的禍。《易傳》字數過多,無力刻版,於是就將《論語》五卷抄給了文彥博老先生。
此舉用蘇軾的話來說,就是讓文潞公退朝回到家后閑暇時翻看。即使自己的文章沒有多少可取之處,也可以顯示出自己窮不忘所學之道,老不輟學的精神。
這一時期,蘇軾還會與杜沂通信,在信中介紹自己的近況。
弟弟子由寫了一篇廬山《棲賢寺新修僧堂記》,蘇軾讀後頓覺自己好像已經置身於棲賢堂了,見到了陰暗慘淡的水石與錯雜生長的草木。蘇軾覺得應該親手抄寫一篇以刻石,置於棲賢堂上,也算與廬山結下了緣分,以後再來廬山就不算是陌生的客人了。
蘇軾在唐坰家裏見到他家藏的唐時智永禪師、歐陽率更、顏魯公等六位書法家的真跡,在後面都做出了中肯的評論。
在蘇軾看來,智永的字,兼有眾家之妙,精能達到極點,反而趨於疏淡。就如同是陶淵明的詩,初看好像渙散不緊湊,直到反覆品味后,才能識得其中之真趣。
五月十五之後,蘇軾書寫了紙本的《阿房宮賦》,並用蓑衣裱,字大七分余,落款“眉山蘇軾書”。
王適(子立)自筠州赴徐州的秋試,路過黃州時,蘇軾帶着小王遊覽了武昌西山,並同酌一杯菩薩泉以送之。“送行無酒亦無錢,勸爾一杯菩薩泉。何處低頭不見我?四方同此水中天。”
這個王適,後來成了蘇轍的二女婿。
這一年,是蘇軾來到黃州的第二年,家計日益匱乏。老朋友馬正卿又找來了工匠,疏浚了原來的水井,幫助蘇軾開荒,種上了蔬菜和糧食作物,還栽上了樹。
馬正卿,字夢得,杞(今河南杞縣一帶)人,與蘇軾同歲僅小八天。蘇軾貶黃時,老馬正在黃州擔任通判,輔佐知州、太守處理政務。他非常仰慕蘇軾的文采和為人,看其生活一天比一天困頓,心急如焚。馬夢得就去找當時的知州徐君猷,說蘇軾的生活很困難,看能不能給他一片地種糧食,徐君猷爽朗地答應了。
於是,徐知州就把黃州城內原來的一個軍營地五十畝交給蘇軾無償地耕種。這本是一塊無名高地,又因為它在黃州城東,蘇軾便以“東坡”命名。
從此,蘇軾一家方才有了安身之所,暫時算是解決了衣食之憂。
其實東坡也不是蘇軾最先發明的。
唐代白居易在四川忠州(今重慶忠縣)做官時,也在東門外有一塊地,在那種植花兒。蘇軾對白居易很是仰慕,所以就把他這塊地取名為“東坡”,他便自號“東坡居士”。
自此,蘇軾與蘇東坡成了兩個不同的人。
蘇東坡和蘇軾的區別在於,蘇軾是他的本名,東坡這一叫法來自他的號,因為蘇軾號東坡居士,因而世人有時也會稱其為“蘇東坡”。
話說回來,蘇軾之所以將躬耕之地命名為“東坡”,而且自號“東坡居士”,除了與白居易種花種草的事迹相似之外,還有一個深層次的原因,那就是蘇軾對白居易人格的認同與欽慕,這就有點“異代相逢成知己”的感覺了。
為什麼這樣說呢,還得從蘇軾和白居易的思想轉變和認知層次說起。蘇軾自號“東坡居士”,這個稱謂意味着蘇軾對白居易處世哲學和人生態度的認可與仰慕,意味着蘇軾思想上的個重大變化。
來到黃州后,蘇軾雖然失去了進階的空間,但他卻擁有了更多的時間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與生命的歸宿。蘇軾將自己積極入世的儒家思想與傳統哲學思想結合起來,在接納儒釋道思想的過程中,他也在悅納自己。
黃州是蘇軾人生之旅中的一個驛站,他在這裏度過了五年的時光,這五年不但是仕宦旅程中跌宕無盡的晦澀期,也是他人生中的低潮期,而且是經濟上為解決衣食而躬耕農田,節儉持家的時期。所以,黃州也是蘇軾人生旅途中的重大轉換期。
白居易在忠州種花種樹,就是心態轉變的具體體現。此時的白居易開始把眼光更多地轉向自然,希望在與自然的接觸中尋求一份心靈的安寧。而蘇軾呢,黃州時期的蘇軾在遭遇和心境方面都與他一直敬慕的樂天極為相似,這時他靠朋友的幫助有了自己可以耕種的土地,可以種樹種花種糧食,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白居易在忠州種樹種花之東坡。
在黃州,蘇軾自號“東坡”,他重新認識了自己,並重新定位自己的人生。因為蘇軾在黃州全面考量了唐代詩人白居易的“東坡”人生:
北宋文壇巨擘蘇軾從唐代詩壇名流白居易身上看到了另一個自己,蘇軾也從白居易的人生際遇和處事原則上看到了另一個真實的自己。
所以說,蘇軾自號“東坡”,本身就是對白居易的人生的欽慕、追隨與仿效,也是蘇軾有意對白居易人生亦步亦趨的最有力的詮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