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芳心暗許(上)

第四十八章 芳心暗許(上)

陳宥的客房內,一個陌生的公子悄悄地闖了進來。和衣趴在榻上的陳宥,睡得絲毫沒有察覺。

公子推開客房的窗,吹熄了客房角落裏的油燈,那股醇厚的幽香便慢慢的淡了下去。公子在窗邊約摸坐了一盞茶的時間,才來到趴相難看的陳宥身邊,推了推他的腦袋。

瞌睡正酣的陳宥感覺到有人推他,恍惚中也不知是夢境還是現實。他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卻發覺脖子因為趴着的不良姿勢使然,有些僵硬,本想用手揉一揉,一陣麻痹感卻不合時宜的襲來……他艱難的翻轉過身子,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榻邊的陌生公子,當時便被嚇得一個激靈,也顧不上四肢的僵硬和麻痹,直往榻上縮:“你是誰?如何進來的!?”

“這才幾個時辰,占完人家便宜就裝作不認識了?”成熟性感的音色從公子口中蹦出,竟有那麼些熟悉且誘人。

莫非是……她?

公子看到陳宥驚愕的表情后,竟有些生氣,伸手拂去髻上的如意簪,烏黑的秀髮絲滑地墜下,陳宥這才敢確認,眼前這個公子打扮的人,確實就是梅胤雅。

“你……為何總喜歡湊人那麼近……”一回生二回熟,陳宥料定梅胤雅一個弱女子並不能把他怎麼樣,才鬆了一口氣,僅是對她待人接物的距離,嘴上嫌棄了一番。

不料這話反倒刺激了梅胤雅,她索性雙手撐伏在榻上,雋秀的臉龐直逼到陳宥面前不過三寸遠的地方,用她那明媚的雙眸和攝人心魄的聲音質問道:“更近的距離你都湊上來了,還嫌我的不是?!你真真兒是不識好歹!哼!”

“這……也不能怪我啊!”或許是榻上的角落裏已避無可避,又或許是梅胤雅的吐氣如蘭使然,陳宥臉色漲紅,無力地申辯着。與之前在玲瓏坊相遇時不同,此時的梅胤雅身上,散發出來的不是“薄涼毒藥”的誘惑之香,而是另一種清冽冷艷的芳香。陳宥覺得這個香氣更配她的氣質,思緒竟不由自主地飄飄然起來。

梅胤雅沒有理會陳宥的申辯,用手指戳着他的腦門,把他按倒在了榻上,自己卻離開了床榻,站直了身子:“你一定是從哪兒偷聽到了我‘薄涼毒藥’的配方!我才不信你能聞出來!”

堂堂玲瓏坊少坊主竟是為賭這口氣才跟來的?陳宥心裏閃過這個念頭,臉上現出無奈的表情:“信不信由你,我也不能強迫你相信啊!”

“要證明也很簡單,”梅胤雅從腰間摸出四個密封着的小瓶子,一一擺在桌上,“你若真是如此厲害,那便把這些瓶子裏裝的香液,說出個所以然來。敢不敢跟本姑娘打這個賭?”

“我若說得出,該如何?”陳宥胸有成竹的微微一笑。

“你若說不出,又當如何?”梅胤雅針鋒相對,看來也是有十足的把握。

“我若說不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陳宥明知自己不可能會輸,遂乾脆誇下了海口。

“你可算痛快了一回!我若輸了,玲瓏坊內,但凡是我有的,你要什麼我給什麼!”

陳宥沒再接話,騰地從榻上蹦下來,擰開第一個瓶子,在指上倒出一滴,先觀其色,橙紅;再湊近鼻尖,勻稱地吸了口氣:“這是提煉過的蜜橙汁,加入了茉莉和檀香調製的。”

梅胤雅不置可否,但表情里已有細微的驚訝。

陳宥抹掉指上的液滴,擰開第二個瓶子,為了避免氣味的相互干擾,這次他在手腕上倒出一滴,淺褐色,湊近一聞:“這是葡萄汁蒸煮的茶葉,加入了檸檬和椰子油。”

梅胤雅臉上的表情顯出明顯的訝異。

陳宥嘴角微揚,勝券在握的擰開第三個瓶子,將淡黃色的液滴倒在了手臂上。“這是……貢酒!貴坊竟然也有貢酒……”陳宥以為只有龔景才有機會“截留”貢酒,沒想到玲瓏坊竟也有此能耐,“泡製的八角、花椒、丁香、桂皮和麝香——五酩香!”

五酩香的原料本就價格高昂,尋常人家是沒有這個財力去享用的。更何況還要用貢酒來做酒基,更是令人可望而不可及!梅胤雅這隨意的一出手,便是一般百姓一生都難以觸及的珍品。陳宥雖不好酒,可是對此等珍品,亦是耳濡已久;今得一聞,名不虛傳。

“你竟對酒也有研究!?”梅胤雅再也掩飾不住驚詫,難以置信地問道。此刻她對陳宥這“一聞便知”的本事,已經毋庸置疑了,甚至開始後悔先前與陳宥約下的賭局,這個自己必敗無疑的賭局。可驕傲的她仍不想向陳宥服軟認輸,因為她還有一個瓶子,裏面裝着她精心設計的殺手鐧。

“看來我對貴坊的門路,還是想得保守了些。並非我對酒有研究,而是機緣巧合地嘗過這淮州貢酒而已,少坊主見笑了,”陳宥輕描淡寫地說到,拭去了手臂上的五酩香液滴,“沒有必要再繼續了吧,少坊主?”陳宥沖梅胤雅挑了挑眉,示之以釁。

“哼!你少得意,我相信你有本事,但不代表你能辨出我這第四瓶‘寶貝’!”梅胤雅堅持着兩人間約定的賭局,俏麗的頰上不經意間飄起一團紅暈,她對陳宥越來越感興趣了。

“好吧,那就讓你輸得心服口服。”陳宥擰開最後一個瓶子。

這次他沒有把瓶子裏的液滴倒出來,而是直接把瓶子湊到了近前,深吸了一口氣——沒有味道!再吸了一口氣——依然沒有味道!

“唔……?”陳宥發出了疑惑的聲音,第三次吸了一大口氣——除了常人幾乎感受不到的寡淡腥氣之外,沒有任何其它的味道。

梅胤雅看着逐漸疑惑的陳宥,臉上終於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高興早了吧,看你還敢在本姑娘面前誇口!”

陳宥識破了梅胤雅激將的用意,他冷靜求穩,將液滴倒在了手心裏。然而,陳宥看着手心中那顆晶瑩的無色液滴,陷入沉思——這瓶子裏的液體無色無味,如何分辨得了?

打破了陳宥先前的順遂,梅胤雅欣喜異常,她在一旁歪着頭挑釁陳宥,臉上掛着志得意滿的笑容。

可梅胤雅仍舊大意了,此刻她把注意力都押在了賭局上,形色流於表面,完全忽略了陳宥那過人的洞察力,忘了在玲瓏坊里被陳宥抓住破綻吃過的虧。雖然陳宥對這無色無味的液體毫無頭緒,可他根據梅胤雅那幸災樂禍的表情,推測出這是她故意製造的陷阱,放出的煙霧。

也許是自己中了障眼法,一直糾結於如何分辨複雜的成分,着了梅胤雅的道,她不是極擅此虛實之道么?!陳宥心裏暗忖。在玲瓏坊里,梅胤雅尚且通過氣味來進行魅惑干擾,此刻竟如此的光明磊落,平鋪直敘,為的就是讓我把自己困在死胡同里!

想到這裏,陳宥剎那間茅塞頓開,撥雲見日。

“這是水,沒有調製過的水。”陳宥篤定的給出了結論。

梅胤雅志得意滿的笑瞬時收住了:“不……不對,你錯了!”她帶着激動的情緒,着急的否定着陳宥的結論。

“這瓶子裏裝的肯定是水,你輸了!”志得意滿的笑容並沒有消失,而是從梅胤雅臉上,轉移到了陳宥臉上。

“不是水!不信你嘗嘗!”梅胤雅鼓着腮幫子,就是不肯服軟認輸。

“我嘗嘗……?有毒沒有?”陳宥對梅胤雅搗鼓過的玩意兒可沒什麼把握。

“沒有!”梅胤雅癟嘴否定,這個場面讓陳宥首次感受到她的緊張神色與成熟音色相背離,“只是……”

說時遲那時快,梅胤雅的“只是……”剛出口,陳宥已然吸入了掌心那顆液滴,一陣腥苦在他口中炸開,又迅速收縮,彷彿在一瞬間吸幹了他口中所有的水分,焦燥感隨之而來。

“水……水……”陳宥捶着桌子說。這個動靜驚動了留守在門外的壯漢,他們擔心少坊主出事,踹開門便跳了進來。然而,他們看到的只是表情痛苦的陳宥趴在桌上,已經喝空了的水壺放倒在桌上的托盤裏,一旁的少坊主卻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們進來做什麼!”這個場面讓梅胤雅有些慌張,趕緊喝退闖進來的貼身護院們。

眼見自己的少坊主沒事,甚至是一邊倒的局面,壯漢們才放心欲退。“等等……去打一壇水來,喝的,要快!”梅胤雅突然想到了辦法,對護院下達了指令。

於是乎,其中一個壯漢吭哧吭哧的跑下樓去,徑直奔向客棧內屯酒的牆邊,抱起一個酒罈子直衝后廚去打水,沿途把罈子裏盛着的酒倒了一路,掌柜的和小二哪兒敢上前吱聲。倒是這個動靜,驚動了大堂用膳的客人們,包括黎平之。

本就關注着東側客房等着看熱鬧的黎平之,早已被陳宥弄出的動靜吸引了,只聽得客房內傳出一個似曾相識的女聲,一個壯漢就跑下樓來,更是激起了他一窺究竟的慾望——陳宥這廝金屋藏嬌,苟且之事敗露了?!

趁着壯漢打水的功夫,他乾脆摸上樓去,欲進陳宥的客房內探個究竟。另一個留下把門的壯漢看出了他的意圖,上前兩步阻止了他:“你來幹什麼的!”

“我住這屋裏!屋裏是我的同僚!”黎平之邊說邊探頭向屋內張望。

“這家客棧可都是單間,你倆住一間?誑誰呢?”別看壯漢五大三粗的,腦子可好使着呢,愣是無情拆穿了黎平之的誑語,“速速離開,莫驚擾我家主人!”

黎平之被拆穿之後,擠又擠不過,硬是被推開了兩丈之外。窺視間,也僅是看到先前那位公子披頭散髮,帶着焦灼的表情看着趴在桌上的陳宥,不明就裏。

推搡間,打水的壯漢抱着裝滿水的酒罈子跑了回來,黎平之佯裝失去平衡,往罈子上擠靠過去。在他整個身子的衝擊下,壯漢手裏的罈子被撞落,從樓上直翻樓下,哐的一聲摔了個稀碎,水潑了一地。

這可把兩個壯漢給惹惱了,架起黎平之給堵到了角落裏。梅胤雅自然聽到了罈子摔碎的響動,急急從屋內探出半個身子,剛想呵斥,便看到自己的貼身護院跟黎平之糾纏在一起。以之前與黎平之接觸的經驗,她大致能把目前的狀況猜出個一二。

“掌柜的,快弄壇水上來!免你本月銀子!”梅胤雅使喚起樓下縮在櫃枱里的掌柜來。但她的露面,也在黎平之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那誘惑的音色和標緻俏麗的容貌,瞬間讓黎平之想到了玲瓏坊那位只聞其聲,未見其人的坊主。

免月銀這等好事,可不是時常有的!有錢能使鬼推磨,掌柜的麻溜地從櫃枱摸出個空罈子,舀滿了水就往樓上搬。

“水來了,快喝吧!”梅胤雅揮手屏退掌柜,轉而關心起陳宥來。

陳宥抱起罈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個痛快,嘴裏那股腥苦味和焦燥的狀態得到了極大的緩解,只是肚子喝得有些漲:“你不是說沒毒么……?”緩過勁來的陳宥顧不上狼狽,質問着梅胤雅。

“是沒毒啊……只是……都怪你不把話聽完!”

“你都說了‘沒毒’,我不就相信了么!誰知道還是着了你的道,差點要了命……”陳宥喝水喝得太猛,胃氣翻騰,憋出一個長長的嗝,儀態盡失,形象全無。

“那本姑娘說什麼你就信什麼嘛?”梅胤雅臉色泛紅,音調也由方才的犟嘴逐漸轉成了嬌嗔,“都怪你不聽完我的話,我確定你不會有大礙才讓你嘗一嘗的,嘗出來什麼沒有?”

對噢,陳宥幾乎忘了自己為什麼會口乾舌燥,方才吸入的水滴,彷彿加入了過量的鹽,那腥苦的味道……“難不成是海水?”陳宥面帶鄙夷地猜測着。

“對了一半……那個瓶子裏,是溶入了幾粒有色鹽的水。”

“鹽水?那不還是水么!”陳宥覺得遭到了戲弄,“等等,你剛才說……溶入了‘幾粒’有色鹽!?”

梅胤雅弱弱的點點頭,目光飄忽,理虧得不敢直視陳宥。

“既是有色鹽,你如何保證我不會有大礙?!”陳宥眉頭緊蹙,步步逼問。

“哎呀……本姑娘說你沒有大礙就肯定不會有!你就說你是不是沒分辨出來嘛!你輸了!”梅胤雅撒嬌耍賴般的岔開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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