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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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人話音剛落,便看見那一道身影。

那人如眾星捧月,徐徐而來。

周遭下人見其腰間寶劍,忙不迭跪了一地。

“驚游賢弟?”

柳玄霜立馬撒開懷中美人,從軟塌上起身,“賢弟來駐谷關,怎不先派人打聲招呼。我這什麼都未準備,實在是有失遠迎。”

二人先前在北疆結識,說起來,也算有些交情。

柳玄霜要長沈驚游五歲,嘴上雖喚他一句“賢弟”,但對這個後起之秀,還是十分忌憚的。

沈驚游原是江南世家子弟。

後來不知為何,突然改從了軍,不顧家裏眾人反對,義無反顧地縱馬去了北疆。

從籍籍無名的士卒,到參將、副將、總兵……他手執御賜寶劍,不知踩着多少敵寇的血泥,年方二十一,就已被萬軍拜為龍驤將軍。

就是這樣一個鮮衣怒馬的翩翩少年郎君,手段也是出奇的殘忍。

攻破韓城那天,他當著全將士的面,虐殺數百名叛逃的將士。

又將韓城城主的頭顱割下,懸於城門之上。彼時正值盛夏,蠅蟲成堆,屍臭熏天。沈驚游立於高樓之上,身形頎長如白鶴,端着茶盞的手指乾淨漂亮。

只是那雙鳳眸里,是無盡的冰冷與漠然。

“若有求情者,與韓氏一同陪葬。”

沈驚游,他好像一個沒有感情的怪物。

柳玄霜回過神,望向這個不苟言笑、心狠手辣的玉面郎君。

屋裏燃着香炭,案前凝繞着薄薄一層霧氣。

沈驚游問下人要了卷宗,在桌案前翻看。

“驚游賢弟,”柳玄霜也沒有心思與美人親熱了,提心弔膽道,“可是戶部那邊出了問題?”

對方翻看着卷宗,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

“聖上派我前來駐谷關查軍餉,近三年的流水記錄,都先送到驛站。”

柳玄霜賠笑:“賢弟,駐谷關本就不是什麼大地方,並未設驛站。如若賢弟不嫌棄,可以先在我後院西廂房中歇腳。”

朝廷命官問案,閑雜人不能留與旁側。沈驚游睨了一眼軟椅上的美人,也許是那眸光太過清冽,對方細弱的雙肩抖了一抖。

她整理好衣衫,怯怯道:

“大人,奴先退下了。”

周圍僕人亦退散,一時間,屋內只剩下二人。

柳玄霜看着小娘子離去的背影,意猶未盡。

轉過頭,卻見一襲雪氅之人已端坐在案前,粗略地瀏覽着剛呈上來的賬本。

他雖未說話,卻讓人感到一陣壓迫。

窗外的天色徹底黯淡下來,明月初升,灰濛濛的月色透過窗牖,不甚明亮。

案前燃着燈盞,柳玄霜順着火光朝沈蹊身上望去,只見他身形清清肅肅,如松竹般不可摧折。月華先是墜在他耳環處,而後順着雪氅落下,折射出一道瑩白的光。

光芒溫潤,不甚耀眼,卻讓人看見了他腰際佩劍旁束着的白玉墜子。

那是一朵芙蕖花形狀的玉墜。

柳玄霜盯着那芙蕖墜子,問:“驚游,上次北疆一別已有兩年,你可有成家?”

“尚未。”

“驚游賢弟,你可莫怪我多嘴,如今你身邊確實應該有個女人。有些事情,也只有女人才能做。”

說到這裏,他不禁回想起方才殿中,與佳人依偎的場景來。

手指攬過美人細腰,嗅着她身上的嬌香,帶了汁水的橘子瓣兒輕壓在女郎雙唇之上。

柳玄霜回味着,“嘖嘖”了兩聲。

“不過我近日着實被一個美人給勾了魂兒。只是那女子先前是名門望族家的小姐,心性極傲。我打算先磨一磨她的性子。不過女人嘛,太聽話了也不好,沒意思。”

“驚游,你當真不感興趣么?我跟你講,那小美人的模樣、身段,當真是尤物啊,世間尤物……”

沈驚游無視他的話,面色未動,眸光清平落於賬本之上。半晌,手指緩緩翻動一頁。

濃雲如墨。

側門外,蘭芙蕖跪了一個時辰有餘。

眼看着又一場大雪要落下來,有奴僕終於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同她低聲道:

“姑娘,你莫要再跪了。柳大人與奴才們吩咐過了,今夜不能放你進去。你就算是再跪上一整夜,也進不去柳府的。”

“今夜上頭來了位大人,我家主子要忙着接待這位大人,姑娘,你還是回去罷。”

“……”

冰涔涔的雪水透過布料,往蘭芙蕖的膝蓋深處滲去。她站起來時,眼前晃了一晃兒。

“小心。”

二姐將她搖搖欲墜的身形攙扶住。

“你先到床上坐着,我去給你打盆熱水,用濕毛巾敷一下膝蓋。你在雪地里跪了這麼些久,膝蓋都要凍壞了。用熱的敷一敷,活一活血氣。”

雪地里凍了這麼一遭,少女唇上也無半分血色。

她將鞋襪脫了,坐在床上。一張小臉被凍得生紅,膝蓋處更是紫中帶青。

二姐見了,攥着毛巾,險些落下淚。

見狀,蘭芙蕖還要安慰她:

“二姐,不要緊的。我跪多了,膝蓋結實,壞不了。”

她小時候也經常罰跪。

爹爹致仕后,在江南開了一家學堂。而沈驚游,是學堂里最讓爹爹頭疼的學生。

用阿爹的話評價他,此人不思進取,冥頑不靈。仗着有幾分家業,竟連書都不願意念了,將來定然成不了什麼大器。

爹娘不准她與那沈家的混世魔王來往。

沈老爺也責罵沈驚游,說,不許帶壞蘭家的小姑娘。

蘭芙蕖一直不明白,明明是沈驚游糾纏着她不放,爹爹罰的卻是她。

對方一來找她,她就要被罰跪。

寒冬臘月,她跪在房門外,身子瑟縮不止。跪夠了半個時辰,又在轉角遇見那個從馬背上翻身而下的少年郎君。

他錦衣玉帶,腰際繫着祖傳的玉佩,嘴裏叼着根狗尾巴草,手裏拎了只兔子。

不等她躲,那人已看到她,闊步朝這邊走來。

“小芙蕖。”

沈驚游拎着兔耳朵,想把兔子扔到她懷裏,卻看見她的一雙眼比兔子還要紅。

她長得很乖,性子也軟,像白乎乎的糯米,眼眶與臉頰處卻是紅通通的,很容易讓人產生一些比較邪惡的想法。

沈驚游比她高了整整一個頭。

他彎下身子,歪着腦袋看着她,仔細端詳片刻。蘭芙蕖止住了抽噎,有些疑惑地望向身前之人。

對方若有所思,緩聲道:

“蘭芙蕖,其實你哭起來,還挺可愛的。”

“讓人很想……打一拳。”

她一愣,對“沈驚游”這三個字產生了深深的恐懼。

可自從聽了大姐的話,親了這傢伙一口之後,沈驚游對她的態度悄然發生了轉變。

他帶着她,打兔子、騎馬、逛集市、看花燈。

只要她在集市上多看了什麼兩眼,第二天,那東西保準兒出現在她的桌屜里。

他原本準備打來吃的兔子,也因為她而捨不得殺。

蘭芙蕖的小院子裏,每天都會多一隻胖乎乎的小白兔。

蘭芙蕖一手抱着兔子,一手攥着小糖人兒,看着面前的人,欲言又止。

沈驚游以為她是感動得說不出話。

眉目張揚恣肆的少年翹了翹唇角,語氣佯作漫不經心:

“小芙蕖,你要是喜歡,就親哥哥一口。”

他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蘭家那個愛哭的小姑娘是他沈驚游的童養媳。

“今日你爹又將我提親的帖子撕了。”

蘭芙蕖坐在水榭前,安靜乖順地聽着身側之人講話。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她已經沒有那麼怕他了。

見她不說話,對方也不惱,自顧自道道:“不過也不礙事,你如今還小,等你十五歲了,我就帶上我在沈家的所有東西,去你家提親去。誰要是敢攔着我,我——”

蘭芙蕖右眼皮一跳,緊張道:“你就什麼?”

“我就——跪給他們看。”

沈驚游話音剛落,背後響起一道哭聲。

一個與蘭芙蕖差不多大的少年抹着淚跑了過來。

沈驚游是青衣巷的小霸主,許多孩子受了委屈,都喜歡跑過來找他伸冤。

“什麼事,哭哭唧唧的。”

“驚游哥哥,我被殺豬的牛二給揍了。”

“揍就揍了,”沈驚游嫌棄地瞥了那人一眼,劈頭蓋臉一頓罵,“哭得跟個娘們兒似的。”

誰知,對方竟指了指坐在水榭邊,一臉乖巧的蘭芙蕖。

“她也愛哭,你怎麼不罵她。”

那一道清冽的目光落在蘭芙蕖身上。

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她本來就是娘們兒。”

少年清朗聲音順着微風傳來,蹭着她發紅的耳垂。他身上有很淡的香氣,一雙眼看着她,低低地笑:

“是我沈驚游的小娘們兒。”

……

膝蓋上又一陣疼痛。

她從回憶里跋涉出來。

毛巾剛敷了沒一會兒,院子裏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二姐跑進來,急切道:

“三妹,你先穿鞋襪起來。柳玄霜派人來了,如今正在院子裏面清點人。”

這一院子全是姑娘,且都是為人奴僕的姑娘。

蘭芙蕖穿好鞋襪,理了理裙擺,匆匆小跑過去。

只聞一名黑衣男子高聲道:

“今日駐谷關來了位貴人,柳大人有令,叫南院挑一位姑娘送過去。”

蘭芙蕖與其他姑娘一樣,斂目垂容,規矩地站在廊檐之下。

“這可是上頭來的大官兒,記得要好生伺候着,千萬莫惹了貴人生煩。若是將貴人伺候高興了,說不定能把你們從這裏撈走。保你們後半生榮華富貴,衣食無憂。”

人群中有騷動之聲。

有人惶恐地問道:

“大人,這是來了多大的官兒啊。”

對方正在仔細挑人,聞聲,抬起頭,意味深長地朝那邊望了一眼。

他並未回答那人的話,步履緩緩,於一排垂首的姑娘們面前一一走過。忽然,男子腳步一頓,眼底升起驚艷之色。

他停在蘭芙蕖身前。

女子身形窈窕纖瘦,鴉發披肩,眉睫乖順垂下,薄唇輕抿。

雖未施粉黛,姿容卻是昳麗出眾,宛若出水芙蕖。

蘭芙蕖垂眼看着,對方的衣擺在自己面前頓住。

須臾,一隻冰冷的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

西廂房。

星月烏蒙,雪色亮白。女子低着頭,規矩地跪在床側。

隔着一層紗簾、一道屏風,她能聽見沐浴的流水之聲。

不知過了多久,屏風后終於傳來簌簌穿衣聲響。只見一道身影,被月光剪着,投落在窗紗與屏風之上。

那是一個高大、年輕的男人。

肩寬腰窄,身材勻稱。

只看那剪影,便也能猜想到,他身體有何等結實有力。

聽說,他還是北疆的大將軍。

她臉紅了一紅,腦海中迴響着:“姑娘,你也千萬要將這位爺服侍好了。這可是朝廷命官,若是你日後榮華富貴了,莫忘了我們的好。”

正在出神時,有人踩着木屐自屏風後走出來。

他只着了件裏衣,衣料如水一般柔順地垂下。男人未束髮,濕潤的墨發隨意披散着,發尾上掛了些晶瑩剔透的水珠。

走過來時,木屐之下踩了些水。他如同從水裏升起的月亮,帶着清冷的輝光,右手輕輕抬起珠簾。

只一眼,就看見了跪在床邊的女子。

雖是寒冬臘月,她卻穿得極少。渾身上下,僅用一塊布裹着,夜風習習,送來她身上甜膩的艷香。

春菱怯怯抬眸,正巧見對方低垂下眼帘,朝她睨來。

四目相觸的一瞬,少女曼妙的身形忍不住地抖了一抖。

“來人。”

“主子。”

侍從聞聲而入,看見屋裏的情形時,先是一愣,而後將臉別到另一邊。

沈驚游聲音平淡:

“帶下去,扔到柳玄霜房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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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蕖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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