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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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催地,風雪呼嘯。

刺骨的寒風侵襲過干禿禿的樹冠,刮下泠泠的飛雪。

蘭芙蕖抱着一筐粗炭,踩在雪地上,走得有些着急。

將近年關,天氣愈發嚴寒。雪珠子從樹上墜下,簌簌落在少女肩頭。

正走着,背後隱約傳來幾聲議論:

“想那蘭家,先前是何等的榮耀,如今滿門流放,連個最低等的士卒都不如。”

“是啊,有些人憑着幾分姿色被柳大人瞧上了,是她的福氣,她倒好,放着好好的主子不做,非要做這低人一等的奴婢,還以為自己是當初那個金枝玉葉的大小姐呢,真是假清高……”

也不知是不是風雪凍的,蘭芙蕖的腿有些僵硬。

還未走進院,便遠遠地看見阿姐在門口等着她,見她面色不善,關切地走上前來。

“怎麼了,可是又聽到那些不幹凈的話了?”

少女垂下眼睫,輕輕“嗯”了一聲。

“她們說什麼?”

“沒什麼,”

她回過神,把手裏的粗炭遞過去,朝屋裏看了一眼,“姨娘呢?”

“剛歇下沒多久,聽見你回來,這會兒又要起來見你。”

蘭芙蕖擦了擦手,趕忙掀簾而入。

房裏雖然燃着炭,可並不比屋外暖和多少。

她一眼看見床榻上躺着的婦人。

四年的時光,蹉跎了這個女人身上所有的風華。安姨娘躺在床上,兩頰凹陷,因為發著燒,她顴骨上一片緋紅。

可那雙唇又是病態的慘白。

見了走進門的蘭芙蕖,安姨娘眸光亮了亮,終於有了些精氣神兒。

她撐起身子,蘭芙蕖忙扶着姨娘,往她身後墊了個硬邦邦的枕頭。

“蕖兒,又在外頭受委屈了?”

聞言,少女抿着唇,沒說話。

只將眉目微低,濃密纖長的眉睫乖順地垂着,眼瞼處的陰翳輕輕顫動。

安姨娘靠在床上,仔仔細細地打量着這個女兒。

自己給了她一副好皮囊,蘭家又將她教養得很好。她溫順,乖巧,懂事,善歌舞,飽讀詩書。

若不是庶出。

若不是四年前,蘭家那場滅頂之災。

蘭家女眷,悉數流放駐谷關。

安姨娘嘆息一聲。

“屋外頭的那些話,姨娘都聽見了。”

這話聽得蘭芙蕖心頭一凜,抬起頭來。

還在江南時,她便已姿容絕艷。如今過了四年,這一朵芙蕖花愈發出落得亭亭玉立、窈窕動人。如若蘭家還未沒落,前來提親的貴公子定然會排滿整條街巷,安姨娘也會為她精心挑選一戶出眾的好人家。

可現在,這朵芙蕖,卻要折於這裏所謂的權貴之手。

柳玄霜。

那個陰晴不定、吃人不吐骨頭的男人,以安姨娘的救命葯為要挾,要她去柳家做妾。

安姨娘看着她,泣不成聲:

“蕖兒,當年若是讓你跟了那沈家的小郎君……”

寒風灌來,婦人猛烈地咳嗽兩聲。

那一聲聲牽動着肺腑,似乎要將整顆心都咳出來。

蘭芙蕖聽得不忍:“姨娘,您莫說了。”

安姨娘擺擺手,執意道:

“姨娘能看出來,沈家七郎雖紈絝了些,卻是真心實意待你好的。都怨我,沒有勸住你父親,將沈家的婚貼當著他的面撕了……他也犟得很,你父親撕一封,他就重寫一封,來來回回寫了二十多封提親的帖子。”

“他那樣喜歡你,若你一開始嫁給他,也不用跟着我們來這裏受苦。”

說到最後,安姨娘聲音發抖,手指顫顫巍巍地,撫上少女眉眼。

“當初,我若再堅定些,勸住你父親,讓你嫁給沈蹊該多好……”

蘭芙蕖跪在床邊,輕輕闔眼。

“姨娘,都是前塵往事了。”

沈家七郎。

沈蹊,字驚游。

蘭芙蕖已經許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

一時間,她竟有些恍惚。

小時候,沈驚游是她最討厭的人。

他是江南最年少輕狂的世家子弟,錦帶白玉,紈絝張揚。整條青衣巷,他一個人稱霸王。

少年鮮衣怒馬,年少輕狂,拉得一手好弓,也逃的一手好課。

因為她父親是學堂夫子,沈驚游很喜歡欺負她。

直到那日。她剛受了父親的訓誡,抱着書本走在巷間小道上,他騎着馬,從郊外打獵過來。

烈日灼灼,落在少年紫衣之上,他左手懶散地把玩着馬鞭,漫不經心地喊她。

“小芙蕖。”

蘭芙蕖不想見到他,別開臉去。

對方跳下馬,徑直來到她身前,扯了扯她的辮子。

她站着不敢動,眼睜睜看着對方來到自己面前。少年眯着一雙眼,滿臉興緻,唇角微揚。

“喲,怎麼又哭了,”他似笑非笑,“蘭老頭訓的?”

“不要這樣叫我爹爹。”

“他是你爹,又不是我爹。”少年不屑地輕嗤一聲,“上來,帶你去抓兔子。”

她低下頭,很小聲:“我還要背書。”

沈驚游好像沒聽到她的話:“我今天看到了一窩肥嘟嘟的兔子,烤着吃煮着吃涮着吃,到時候再帶個兔屁股給你爹。”

“你能不能不要纏着我……”

“你說什麼?”

她的聲音很細很輕,對方確實沒聽太清楚,蘭芙蕖抿了抿唇,抱緊了書卷轉身往蘭府走。

“小芙蕖。”

他牽着馬,在身後喊。

小姑娘低着頭,快步走。

終於,辮子再度被對方輕輕一拽,他聲音懶洋洋的:

“小——芙——蕖——”

蘭芙蕖的腦海里,忽然想起來阿姐曾同她說過的話:

你若是討厭哪個人,就去讓他愛上你,然後再把他狠狠拋棄!

清風徐徐,拂動少女鬢角邊的碎發。

她閉着眼,心一橫,轉過頭“吧唧”親了少年一口。

對方正揪着她小辮子的手一下頓住。

時值春夏之交,空氣中彌散着清甜的花香,蘭芙蕖紅着臉睜開眼睛,只見他的手僵硬停駐在半空中。

半晌,他不自然地轉過頭。

她嗅到從沈驚游身上傳來的淡淡冷香。

看到他的耳根,一寸寸地發紅。

蘭芙蕖抱着書卷,逃也似的竄入蘭府,把自己關在閨房裏,呼吸久久不能平復。

他的身上很香。

她沒有親到他的嘴巴,只親了親他的臉頰。

她好像聽見……沈驚游罵了句髒話。

……

安撫姨娘睡下,蘭芙蕖與二姐一起走出屋門。

這裏是駐谷關,是囤運軍糧之地。當年她們的確是要被流放邊疆為奴,後來駐谷關缺些人手,便將蘭氏女眷都調了過來。

爹爹如今還在京城大牢裏關着,兄長下落不明。

駐谷關的冬天很冷,越接近年關,越是嚴寒難耐。方才安姨娘突然提起沈驚游,這讓二姐也想起些從前在蘭家的事。

對方不禁一聲喟嘆,而後小心翼翼地望向身側之人。

“三妹,你當真要去求柳玄霜。”

去求柳玄霜,救救她病入膏肓的母親。

蘭芙蕖頓了片刻。

“柳大人喜歡我這副皮囊,那我便給他。他說會善待我,善待你與姨娘,也會幫我去找還在邊關的兄長。二姐,那些人說的沒錯,我沒有清高的資格。”

她垂下眼帘,聲音低啞:

“況且,我早就不是蘭家三小姐了。”

早就不是那個生於鐘鳴鼎食之家,無憂無慮,等着爹娘為她精挑細選好夫婿的蘭家三小姐了。

駐谷關的月色一直很寂寥,清幽幽的一層薄霧,蒙在少女單薄的身形上。

蘭芙蕖無視周圍人異樣的目光,於柳府側門跪下。

天際忽然亮了幾分,她抬頭望去,雪已經停了,夜空裏閃爍着星星火光,孔明燈徐徐升空。

當年,也有人說過,年年陪她去放孔明燈。

那是一個看上去渾身是刺,心腸卻異常柔軟的少年。

後來啊,她騙了他。

騙了他,說自己很愛他。

“小芙蕖,”那人一身乾淨的錦袍,站在橋頭邊,看着她笑,“這盞孔明燈,好看嗎?”

說也奇怪,他明明經常逃課,字卻寫得很漂亮。不等蘭芙蕖回答,沈驚游已在燈盞上寫下——

蘭芙蕖,沈驚游。

歲歲長相見,年年皆如願。

她沒動筆,默不作聲地看着那盞燈被少年放飛。夜風吹鼓他紫色的衣袍,對方送給她一把平安鎖。

少女愕然抬首,不知他是何意。

沈驚游漫不經心:“前幾日路過一所寺廟,看這個好玩,便去求了一把。這幾天玩膩了,送給你了。”

末了,還不忘補充道:“這是聖僧開過光的,不能亂丟,丟了要遭天譴的。”

“那你……”

“怎麼,怕我遭天譴呀?”沈驚游嘴角翹了翹,眉目間儘是張揚與不屑,“遭天譴這種事,我爹不知咒罵了我多少遭,哥哥我身板硬實,不帶怕的。”

燈火落在少年眉眼處,他溫柔良善,恣意輕狂。

如今亦是燈盞漫天。

星光與燈火摻雜着,落在蘭芙蕖昳麗的面龐之上。

她不顧周圍人,平聲:“奴蘭芙蕖,求見柳大人。”

……

她跪在側門,殊不知柳府正門,一輛馬車正緩緩停落。

“主子,到了。”

冷風吹動車帳上的穗子,立馬有人走上前,將帷簾捲起。

馬車裏坐了名男子,一襲玄黑色的衣,外披着狐毛大氅,整個人如出塵的玉,流動着矜貴的光澤。

明明是二十齣頭的年紀,他身上卻有一種令人畏懼的陰冷之氣。他生得俊美,微眯着鳳眸假寐,聽見下人聲響后,才慵懶地抬起眼眸。

因是未行軍,他今日未穿盔甲。烏髮用一根金帶束着,腰間別著御賜的長劍。走下馬車時,寶劍與佩玉輕輕叩響。

一見來者,柳府正門前的下人忙不迭跪了一地,只余為首的那人慌忙朝府邸內跑去通傳。

“大人,柳大人——”

僕從踩在雪上,疾步如飛。

守着房門的下人將他攔下。

“大人正在殿內歇息,方才說過了,先讓那蘭氏女子在雪地里跪上些時辰,今天就不必再通傳了。”

“不不不、不是蘭氏女子——大人,是上頭來人了!”

柳玄霜正倚在梨花軟榻上,懷裏抱着位美人,正給她喂着橘子。

聽見房門口這一聲,微驚。

“上頭?上頭哪裏來的,來我駐谷關做什麼?”

那人如實道:“從北疆來的,奉了皇上令牌,過來查軍餉……”

北疆?!

“誰?”

柳玄霜的腦海里,立馬勾勒出那位幼帝身側年紀輕輕、卻已封侯拜將之人。

驍勇善戰,手腕陰狠。做事雷厲風行,從不心慈手軟。

柳玄霜閉眼,在心裏默默祈禱。

若是旁人前來查軍餉還好,他可以找人糊弄過去。

千萬別是他。

下一刻,僕人嘴唇發著抖,還是顫顫巍巍說出了那一個名字。

“是……沈驚游。”

那個劍履上殿,贊拜不名的沈驚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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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蕖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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