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山冷水冷痴心人瘋狂
煙雨江南,沒有細雨蒙蒙,哪裏還有魂。
羅一刀瘋瘋癲癲地從明月寺一頭闖出來,天邊堆來片片烏雲,倏忽間一聲聲春雷炸響,跟着就下起了綠豆般大小的小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平滑的湖面上打着滾,微微濺起的漣漪中,不少在湖底遊盪的魚兒,紛紛翻騰出來,貪婪地吸上一口春色美景,又一頭鑽進湖中。打漁的漁家女,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手中的一張張漁網撒出,總能撈到平時很不容易在能夠撈到的銀魚。
隨着,片片銀光閃閃,小船上頓時傳來一聲聲歡喜的笑聲。
這是一年中,漁家幫最為快活的季節,再有半月又該到魚兒產籽的時候,這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漁夫,少不了為了常年的生計,多少得給供養他們生計的龍王爺留條活路。要再大肆捕撈,得等到過了五月天,才可下湖捕魚。
因而,這春景中最後一場捕撈,大都老老少少,全家總動員,湖上湖下好不熱鬧。
繁忙的湖畔,雨霧之中,不少漁夫、漁販子,詫異地看着湖畔,極為怪異的一幕。一個翩翩少年如落湯雞一般賣命地奔跑,足下生風,全然不顧那湖邊坑坑窪窪的水凼,一腳踩下去,渾水頓時亂濺,那身足以充當平素漁家人全年光景的錦袍,不但渾身濕漉漉地緊貼在瘦弱的身上,連帶着那墨綠色的綢衣綢褲上,尤其是那貼身的後背,全都濺起了點點黑黃的泥漿。忒是敗家。端是有錢人不知窮人苦。
他慌不擇路地跑,時不時地轉身,朝着身後一個輕盈的身影,慘叫道,不要追我!我不是你的兒!
眾人這才看清,他的身後還亦步亦趨地跟着一個穿着一聲破舊袈裟的中年尼姑。與這少年落魄的樣子相比,那尼姑宛如神仙中人,手中捧着一把拂塵,足下踩着一枝綠柳枝條,身影不斷晃動之間,那小小的綠柳枝條穩如坐船一般的快捷,而她那身破舊的袈裟身上,連帶着尼姑帽子上連半分的雨水都未沾染。有漁家幫的好手,頓時如見鬼了一般,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愕然地驚呼道,真氣外放!這尼姑功力竟然如此之高。
那尼姑一邊追着,一邊全然不顧眾人的詫異,而是一再低聲哀求道,兒啊,你別跑了,行不行?娘跟你好好說說話!
很快,有年老、向來信佛的老叟與老大娘,使勁地揉了揉被雨水打濕的眼眸,渾渾糊糊道,那不是明月寺的妙空上人嗎?難不成她也是半路出家,如今總算是找到了自己的兒子?
又見羅一刀雖然極為狼狽,但整個人不但身手敏捷,而且一襲錦袍在身,多半出身富貴人家。自古而不嫌母醜,母不嫌兒窮。如今當娘的吃齋念佛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找到自己失散多年的兒子,而這兒子竟然如此不孝,連自己親生母親都不願意相認。
“這樣的兒子,還不如不生,若是老夫的子女,當年便將他一股腦地射到牆上,免得生出個不孝子,眼不見心不煩。”一位向來心直口快的中年漁夫,見羅一刀全然不顧神尼的辛苦,當即朝着湖中吐上一股濃痰,恨聲罵道。
也有年輕的漁娘見羅一刀面容俊俏,抖了抖手中的漁網,將幾條銀魚隨手扔在船上,不忿道,興許是這老尼姑,年輕時候不撿點。這當兒子的自然是不想認。
當即有年老的老婆子,見她如此辱沒他們一向敬畏為神明的神尼,抬起手中的船槳,朝着這漁娘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冷不丁,頓時將那漁娘掀翻下船,嚇得那漁娘一邊撲騰着划水,一邊不滿地朝着她,恨聲道,娘,你吃錯藥了嗎,平白無故地為何打我?
見眾人一臉壞笑地指着自己兒媳那濕漉漉的身子,老婆子連忙又伸出船槳,將她一把給撈了起來,待將她塞進船篷,厲聲呵斥道,你這死丫頭,妙空上人也是你能夠污穢的。兒媳婦還待犟嘴,老婆子氣得渾身發抖道,你難道想害死我們全家?
這漁娘這才想起,這老尼姑還是個江湖高手,嚇得頓時變了臉色,哆哆嗦嗦躲在船篷里不敢出來。
眼瞅着湖面上風吹着雨,雨打着風,微微清波逐漸泛起了團團風浪,船那頭的老頭子皺眉道,起風,又起浪!這江南眼瞅着也平靜不了多久了。
老婆子目光卻死死地盯着那一尼姑一少年在那湖畔的垂柳下,一個追一個躲,隱隱約約傳來那少年不甘心的絕望道,你若再追我,我便投湖死給你看!
興許是這紈絝的少年,消磨了這神尼多年的禪修頓悟,亦或者是母愛深處便是由愛生恨,那神尼突地嗤笑一聲,失去了耐心,再無那神尼本該有的清新寡淡,而是恨意連連道,你若有這膽量,你便跳給老娘看看!小小年紀不學好,偏偏學你爹當年那死鬼沒羞沒躁!
“你當真捨得我死?你這戴了帽子、勒了胸脯的禿驢,怎地這般的心狠!”那少年顯然沒有料到,這神尼也忒無恥。說好的是他的娘,卻偏偏要逼着他去死。
那神尼呵呵嘲諷道,你娃是老娘生的,你的狗熊脾氣老娘還不知道!當年剛剛滿月,你便翹着屁股裝着要拉屎,卻偏偏要吃老娘的奶!就你這魔頭,翹翹屁股老娘也知道你想幹啥!你不就是抹不開面子,見不得老娘是個尼姑嗎!你跳吧!老娘這回絕不求你!你跳給老娘看看!老娘倒要看看,你能把這煙雨湖砸出多大的窟窿出來!
那少年眼見着走投無路,硬生生地跑到湖邊,作出便要投湖的架勢,威脅道,你當本魔王怕你!你有本事在往前一步,本...本魔王,定然跳給你看!
那神尼果然冷笑一聲,便走上了幾步,恨聲道,你跳啊,有種你就跳啊!如果跳湖不死,要不要老娘在你找來三尺白綾,讓你在這柳樹上上吊而死,豈不更加痛快!
那少年見她如此決絕,顯然底氣不足,試了幾下水,似乎又怕急了水,想來多半是個旱鴨子。見那少年遲遲不敢跳下去,早就一臉不痛快的那船頭老者,突地盪起手中的魚竿,朝着他背後輕盈地甩,那魚鉤頓時勾在那少年的身上,跟着如釣魚一把猛地一拉魚竿,那少年驚呼中頓時一頭栽進了湖中。
見這老者出手,收拾了這不開眼的不孝子,湖邊的漁幫子弟頓時拍手擊船地連連叫好。
那神尼見那少年一頭掉進了湖中,不斷地湖中掙扎中撲騰着叫着救命,再沒有了那大魔王的做派,心裏又氣又笑。萬萬沒有料到,這船老大竟然出手幫忙教訓,當即老臉一熱,氣恨不平地責怪道,船老大,你怎的這般多事!
那船老大顯然早就認出了她的身份,收回手中的魚竿,朗聲笑道,你老人家是菩薩心腸,端是下不得這般的狠手!老夫向來殺魚殺慣了,多一個殺生也沒來頭!之前欠了你老人家那麼多人情,此番也算兩清了,如何?
妙空神尼冷哼道,你倒是挺會撿老娘的便宜!她這話一出,顯然是不再顧及她那神尼的身份了,全然以一個母親的心態在對待這船老大。
船老大見那湖中的小子,不斷地沉浮,眼看着便要沉下去了,不甘心道,你當真捨得?不救了?再不救可就來不及了!
妙空神尼端着身子,捧着拂塵,一臉處事不驚的樣子,瞅着水中的兒子問道,大魔王,你還肯不肯叫我娘!若不叫,老身這便早點回去給你超度,免得你小子將來成了枉死鬼,莫法投胎!
掉落到湖中的羅一刀,頓時苦不堪言。這狗日的船老大陰險得很,他那魚勾一把勾住了他背上的穴位,不但止住了他的丹田之氣,就連他狂亂乍學狗刨的力氣都沒有,空有一身的好本事,卻在這陰溝里翻了船。
羅一刀嘴裏一連喝了好口湖水,臉色漸漸蒼白,身子越加的下沉,只得不要臉地連連掙扎道,娘!娘!你是我娘!娘救命啊!我還不想死,家裏還有一個老婆,還偷跑了一個,京都還有一個公主等着我給你開枝散葉呢!娘啊,趕快救我啊!
那船老大聽到他這般語無倫次,不由地嗤笑一聲道,原來堂堂的菩薩,也生了多情的種子!果真應驗了那句話,菩薩無情最多情。嘴上一套,心裏又是一套,端是好本事。好一個,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妙空神尼被他一口道破心境,道心隱隱不穩,悍然地罵道,江一川,你當老娘不敢殺人!
船老大伸出魚竿,朝着湖中的羅一刀一把勾起,生生地將他扔到妙空的身邊,冷笑道,菩薩不殺人,哪裏來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道理。
喝了一肚子湖水,早已經暈暈乎乎的羅一刀,聽到她叫破這船老大的身份,竟然是江南四大惡人之首的江一川,頓時翻了翻白眼,一頭暈死了過去。
妙空神尼見他不計前嫌,又救起了羅一刀,冷着臉咬着嘴唇,猛地一跺腳道,江一川,你贏了!
那江一川背着她,低聲道,贏了?只怕早就輸了。
未及轉身,突地背後一股香風傳來,跟着啪啪幾掌,在眾人的驚呼中打在他的背心上,噗呲一聲一口老血噴出。待江一川轉過身去,卻見妙空一臉蠟黃,剛剛抱起昏死過去的羅一刀,便也一口鮮血噴出,頓時驚愕指着她道,你,你,解了我的情花毒,這又是何苦!當年你既然給我下了,如今這又何苦來解開它!
妙空頓了頓身影,兩眼含淚地慘然道,當年貧尼錯了,如今也錯了!
待見妙空抱着羅一刀的身影,飄然遠去。那船頭的老婆子見江一川站立不穩,連忙一把托住他,低聲道,老爺,你?而那兒媳也一臉慌亂道,老爺,你沒事吧!
一滴老淚頓時奪眶而出,江南四大惡人之首的江一川,竟然背着身子,蹲下身子,便在那船頭上,捶胸頓足地嚎啕大哭了起來,“情花啊情花,情花還在,情義便還在。如今情花已解,情義也散!我終究還是錯了。”
“嗚嗚,莫情花啊莫情花,你好狠的心!”
那老婆子與那兒媳面面相覷,很快臉上堆起一臉的怒氣,恨聲道,原來她便是莫情花!老奴這般去殺了她!
倆人剛剛跳出身子,便要朝着那妙空消失的背影追去,卻被江一川伸出魚竿,又一把給勾了回來,一邊抹着淚水,一邊老臉一紅道,罷了,當年她便是北山的世子妃,我本不該招惹她!如今她既然認了她這個兒子,我怎能還去害她!
那老婆子不服氣道,世子妃又如何,又如何比得上你!
“往事皆為浮雲,過去的事情還提它幹啥!走吧,這江南原本就不是該我們待的地方。”江一川苦笑道。
“走?往哪裏走?”那兒媳般的丫鬟,驚呼道。
江一川站在船頭,萬般眷戀地打量着這煙雨湖,悵然若失道,打哪裏來,還回哪裏去吧!
那老婆子頓時驚愕地睜大了眼睛,“神仙島?你當真要回去?”一剎那間,彷彿那神仙島,不是什麼逍遙之地,而是一處讓她膽寒心驚的傷心之地。
江一川恨聲道,你們怕了?
那老婆子硬着頭皮地啐了他一口道,怕?怕它個鳥!老娘當年既然能逃出來,又如何怕它。那群老不死的,也該老的,死的死了!
“老爺,你當真瞞得我們好苦。若早知道這裝神弄鬼的,便是那莫情花,早在十年前,我們便該殺了她。何苦在這江南盤亘這般久。”那丫鬟不甘心道。
江一川再次落淚道,她既然認下了這大魔王,想來也是要回北山的。江南再無她,我又何苦在留在這傷心地。走吧,這番恩怨既了,也該回去了!自古狐死尚且首丘,代馬依風,落葉也該歸根了!那裏無論我們怎麼恨它,畢竟才是我們的家。
老婆子見他一臉的痴恨決絕,氣呼呼道,那桃花寶藏,真不要了?
江一川收起手中的魚竿,恨聲道,那小子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可惜那東西哪裏是那般容易得到的。再說了,他既然是她的兒子,權當是老夫送給她的罷了。也不枉來這江南這麼多年。
那丫鬟似乎對這寶藏並不感冒,反而心裏挺高興,樂呵呵道,既然如此,那還有什麼好眷戀的,走吧,回神仙島。說著便將一船的漁網,連帶着魚獲也都倒在了湖中。
待船身開動,江一川又才感嘆道,好一個一遇風雲變化龍,老叫花啊老叫花,你比老夫本事大多了。原來十年前,你便已經看透。只可惜,你算無遺策,卻偏偏生了跟你不是一條心的女兒。
跟着他又朝着不遠處的一座小島,傻笑道,燕南飛啊,燕南飛,老夫便在神仙島恭候你的大駕!你我之間,到時候也該有個了斷了。
湖畔的一座島上,遠遠地站着一個黑影,看着他的船身遠去,也喟然道,江一川啊江一川,你總算是捨得離開江南了!只可惜,遲了些啊!如今隱龍出天下動,你這小小的神仙島,將來只怕也躲不脫的!
跟着他又自怨自艾道,你我皆是這棋盤中的棋子,想要逆天改命,哪有那般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