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一聲痴兒神尼難成佛
噹噹當,晨風鼓盪再次吹響洪鐘,葉三娘二十三年的人生戛然而止,明月寺的僧尼各自作揖,天剛蒙蒙亮,這世上又少了一人。
江南再無魔女,魔女已然在菩提樹下成佛。或喜或悲,一切都不在重要,一切都化成了這漫山遍野的清風。
寺內,院落一片片羅漢竹的盡頭,一座簡陋的茶舍,掛着一塊淡然清雅的匾額,上面寫着:回頭望,三個篆體大字。字跡安穩坦然,像極了這寺廟的煙火,不爭不怒,不瘟不火。
這間用竹籬笆紙糊而成的茶舍,內部極為樸素。推門抬眼之間,正中央的立面上掛着一幅禪字,就連裝裱都剩了,就那麼用四顆鉚釘釘在那裏。被風吹盪的邊邊角角,已然破碎。立面下邊,左右擺放着幾把竹椅子,椅子的中間,放着一張竹木長桌,桌子上擺放這一套江南特有的青花茶具,茶具旁邊各自放着一隻菩提望月造型和一隻蟾蜍造型的紫砂泥做的茶寵。靠着蟾蜍茶寵的邊上,一隻青銅鸞鳥造型的香薰絲絲縷縷地冒着清香。
燕念紅熟練的拈茶、洗茶、溫壺,待一壺茶水泡好,將主人杯放在妙空的面前,又才一一將客杯斟上,推到公孫明月、秦風、羅一刀和天殘、地缺的面前。
見妙空微微點了點頭示意,羅一刀端起茶杯來,嗅上一口,臉色突地一變,又深吸了一口,這才悍然正色道,竟然是醉仙樓的煙柳曲!哥,你快嘗嘗!這味道想煞我了!
秦風滿心的悲苦,滿腦袋揮之不去的還是與葉三娘相處的點點滴滴,此刻便是龍肉在眼前,他也是咀嚼如蠟,見羅一刀一臉竊喜地不斷催促,只得守着禮數,慘然一笑地端起茶水來一飲而盡,全然沒有那煙柳曲的獨有滋味,只覺得嘴裏寡淡如水,哪有羅一刀那般稀罕。
公孫明月見羅一刀一臉的歡喜,全然不顧天殘、地缺和燕念紅一臉的怪異,輕笑地朝着妙空點了點頭道,師傅,知道你們來自北山,把這壓箱底的寶貝都拿出來了。老身來了這麼多回,就沒見她這般大方過。
妙空聞聲也輕聲道,風將軍和羅侯爺,乃是這天底下一等一的少年英雄,萬人仰慕。明月寺雖然大不如前,但這待客之禮,卻不能少。一杯茶水而已,哪裏比得上這江南的好酒好菜,多有怠慢。
羅一刀一杯意猶未盡,又朝着燕念紅食指和拇指併攏,連連三叩首,自個又請了一杯茶。見燕念紅一臉責怪地瞪了他一眼,全然不顧自己的魯莽,而是洋洋得意道,要說這天下的茶啊,雖然江南出了茶神,也多有龍井、雀舌、碧螺春等名品,但凡是到過北山的無不眼熱。這北山的煙柳曲,這茶的神韻,遠不是江南這柔風細雨能夠比擬的。這煙柳曲乃是出自北山高寒南坡的懸崖之上,面朝大秦龍脈,頭頂冰雪熬灌,吞吐靈氣,演化日月,極為珍貴。每年的三月,採茶也極為講究,多從江湖門派之中遴選功夫已到鍊氣境的金童玉女,口含有着“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之稱的藍田寶玉,含玉而摘,摘下來裝在玉瓶中,再用北山獨有的煙柳香薰,熏上七七四十九天,然後才由未婚的江湖女子素手運轉內力用寒玉冰鍋來輕柔炒制。
說著,他從青花瓷茶罐中拈起幾片茶葉,一臉可惜道,這青花茶罐用來裝這煙柳曲,太暴殄天物了。北山人多用寒玉雕琢而成的寒玉罐來珍藏,才能保住這煙柳曲外寒內熱、氣沖雲天的神韻。你們看這茶葉,葉片如煙絲,葉梗如弱柳,若是用寒玉罐來珍藏,這葉片之上本該是銀光閃閃,如今卻已然一片死白死黃,全然失去了它本該有的妙處。若是用寒玉罐珍藏,沖泡的第一杯必然是雲騰如煙柳,端是好看,難怪我剛剛沒有看出來。可惜了這幾兩金子。
公孫明月聽他這般說道,不由地翻了翻白眼。這傻小子,這分明是打妙空的臉啊。
燕念紅從小便愛茶,聽他這番細細道來,不由地驚慌失色,這煙柳曲本是珍藏在寒玉罐中,卻被她一不小心給打碎了,方才偷偷換上了這青花茶罐。只道是一個茶罐而已,打碎便打碎了,沒想到竟然如此重要。
她不由地漲紅了臉,偷偷望了望妙空,待見妙空一臉笑吟吟地看着羅一刀,心裏這才鬆了一口氣,難怪師傅沒有責怪,多半是這寒玉罐也極為罕見。
妙空見秦風等人一臉的目瞪口呆,想來他們本是外來戶,哪裏知道這些文人雅士弄出來了名堂,又見羅一刀說得眉飛色舞,心裏反而暗自欣慰,老王爺這個寵爺名不虛傳,還真是由着他敗家,沒有讓他吃過苦。
當即喜滋滋地拍手道,侯爺見識不凡。這煙柳曲,確實如侯爺說的這般稀罕。只不過呢,明月寺本就是方外之人,向來也是清新寡淡,權當是口舌之欲,也就沒有那般的重視,反倒是讓侯爺笑話了。
羅一刀大大咧咧道,改日到北山,我定要請你嘗嘗真正的煙柳曲,那滋味妙得很。
妙空與公孫明月相視一笑,樂呵呵道,那感情好。不過呢,貧尼未出家之前,也在北山盤亘了不少的年月,這煙柳曲也是當年偷藏下來的。聽侯爺這般說,貧尼也恨不得早點回北山走上一遭,再回味一回這其中的滋味。
公孫明月見她漸漸提到了正題,不由地看了一眼燕念紅,見她神色坦然,方才鬆了一口氣。
羅一刀當即熱情地邀請道,那感情好啊!不日,本少爺便要回北山了,要不隨行如何?能請到神尼去北山,我等可是求之不得。
妙空見他如此說,當即站起身來,朝着秦風、天殘和地缺拱手作揖道,諸位請稍坐片刻,善念好生安頓諸位施主,萬萬不可怠慢。
見秦風等人也連忙站起身上,一臉惶恐道,豈敢,豈敢,已是打擾神尼了。
轉頭她又朝着羅一刀,輕笑道,貧尼與侯爺一見如故,大有佛緣,想請侯爺禪堂一敘如何?
羅一刀驚訝地指着自己,“與我一敘?小子何德何能,敢讓神尼點化?”他的嘴上雖然如此謙遜,可心裏卻一片悍然,這老尼姑,不去找大哥算賬,怎的偏偏找上我來。世人都說這尼姑和尚心眼最小,莫不是我剛剛的話,打了她的臉,她要單獨給我算賬。當即,他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暗罵道,我這張破落嘴啊,又惹事。
公孫明月見他臉色大變,生怕他推辭,連忙推了他一把道,師傅這人心善得很,你小子這天大的機緣,怎能放過,趕緊答應啊!過了這村可就沒有這店了。
羅一刀又朝着燕念紅看了看,見她也微微笑着朝着自己點頭,這才硬着頭皮道,多謝,神尼如此看得起我大魔王!神尼,請!
妙空見他答應了下來,連忙熱切地走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牽着他便往禪堂走去。羅一刀只覺得手中一緊,一股子溫熱抓在手中,卻無法掙脫。跟着身子一輕,整個人竟然被她憑空帶起,乘風而動。心頭不由地一陣慌亂,死球了,這老尼姑好生厲害。
公孫明月見秦風等人一臉的詫異,連忙擺手安慰道,諸位別擔心,師傅與大魔王的父輩他們有些過往情義。此番見面,自然是少不了交代點撥一番。來,來!看茶!
將秦風等人安頓下來之後,公孫明月這才端視着秦風道,風將軍!
秦風不由地打了個激靈,連忙站起身來,躬身道,您還是叫我阿風吧!
公孫明月見他態度如此端正,心中本還有一肚子的話要教訓他,可話到嘴邊,心頭不由地一軟,柔情道,也罷,三娘既然叫你阿風。老身也便叫你阿風。阿風啊,老身這一生只有三娘這個女兒,如今她人雖然去了,但老身希望你還能念着她的好。老身不奢求,將來她能夠入你秦家的族譜,但老身希望你不要忘記她。
秦風頓時垂淚道,您老放心,永生永世我都不會忘記她的。
“念一個人一時之歡容易,念一個人一生之好,並不容易。老身希望你說到做到。另外,葉府無論如何也算是三娘的家,雖然那些畜生一個個都坐吃等死,但老身還是希望你能看在三娘的份上,多少給葉家留點血脈。不然,老身對不起那死去了葉家家主,當年老身便答應過護他葉家一生,可偏偏這葉家不爭氣,弄得老身當年只能離家出走,反而苦了三娘。”公孫明月唏噓道。
“我本未想當什麼江南道巡按,不過是天子強人之難。”
秦風的話還未說完,卻被公孫明月連忙打斷道,不,這江南道巡按,你必須當。而且還要當好,否則你對不起三娘。三娘的身份,想來也你知道。她為何如此不管不顧地投身夜臣,這其實是她想改變江南,想改變葉家。可這麼多年,她勢單力薄,難以成事。而老身和李長安又不能貿然出手。所以,不管是為了三娘,還是為了你們的北山,江南這灘渾水也該到了激濁揚清的時候了。
秦風見她如此坦然相告,心頭頓時不安道,這江南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何天子、三娘,甚至連夜臣、殺秦盟也都牽涉其中。
公孫明月躊躇了片刻,方才臉色一沉道,這桃花寶藏本就是幌子,是有人故意拋出來,借殺秦盟的手,引你們到江南來的。江南已經爛到骨子裏了,不下猛葯難以改變。而你便是他們看中的這道猛葯。你來自北山,與江南毫無瓜葛,身世清白,這滿朝文武之中,只能是你。
見秦風臉色大變,她又唏噓道,原本你和三娘的事情,我也早就知道的。我之所以沒有站出來阻止,是因為有人告訴我。你秦風,乃是一條隱龍。隱龍不出,江南難變。故而,我也願意成全你們。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三娘做事太過衝動,生性意氣用事,沒有看清楚這裏面的門道,方才為你這般......
說著公孫明月也悲上心來,眼淚連連。
而燕念紅聽到秦風是隱龍,頓時一臉的悍然,捂着胸口,臉色一片蒼白。
天殘和地缺則各自微微點了點頭,顯然是贊同公孫明月的話。
哭泣了片刻,公孫明月擦去眼淚的淚水,忍着內心的痛苦,又朝着秦風苦笑道,另外還有一件事情,有人托我告訴你。
秦風心頭一緊,心中暗自祈禱,千萬千萬不要再是什麼壞事情了。
公孫明月見他如此緊張,反倒是輕輕地吁了口氣道,你也知道妙觀音假扮江南舵舵主秦綿這件事情了吧?
秦風聞聽,整個人一下子慌了,顫抖着聲音道,她如今在哪裏了?
“咳咳咳,江南舵舵主秦綿並沒有死,而是被人救走了。她如今人已經到了京都。”公孫明月心頭也不並不好受,自己的女兒死了,而她的情敵卻還活得好好的。
秦風頓時一把掀掉了身邊的椅子,一臉的狂喜道,她沒事,太好了。
天殘和地缺也是一臉的震驚,秦綿竟然到了京都。這,這是誰幹的。
“咳咳咳”公孫明月再次輕咳了咳嗓子,掩飾着她內心的嫉妒,恨聲道,另外還要告訴你,你要當爹了,她懷孕了。
說罷,轉身不忍再看秦風狂喜的樣子,含淚走出了茶舍。
“我要當爹了?阿綿懷孕了!”秦風猛地一把抓住身邊的天殘,興奮地不斷地搖晃,手中的力道疼得天殘不斷咧嘴,卻不忍心一把推開他。
而燕念紅卻如五雷轟頂一般,全然傻傻獃獃地說不出話來。
地缺卻撇嘴道,這傻小子,也有當爹的一天。
茶舍里,秦風激動得差點跳起來,不斷地揮動着手中的拳頭,時而哭,時而笑,時而傻傻地發獃,恍若瘋子一般。
燕念紅淚流滿面,此刻心中藏着太多的情話,也都化成了一肚子怨恨難泄的恨意,咬破了嘴唇,任由血漬鹹淡地流進嘴裏。
突地寺廟那頭的禪堂,轟隆一聲被人一拳打碎了房門,跟着只見羅一刀如瘋魔一般地從禪堂里衝出來,哭喊着、大罵著,“我沒娘,我娘早死了!你騙我,你騙我!”
待他一陣風地衝出院落,妙空神尼滿臉淚水,手中拿着一塊玉佩,慌慌張張地追了上去,嘴裏卻不斷地大喊着,痴兒啊,痴兒啊,我真是你娘啊!
“娘沒死,娘還活着!你再看看,娘啊!娘這些年,想你想得好苦啊!”
待一老一小追趕着衝出了寺廟,秦風頓時回過神來,傻眼地瞅着燕念紅道,妙空神尼,是大魔王的娘?
天殘和地缺捂着胸口,一臉的不可思議。
燕念紅見果然印證了她的猜測,心中更加失落。原來不只是他有了兒子,師傅也有兒子,也有家。而我卻是孤獨一人。
突地惱怒地站起身來,一把掀翻茶台,指着秦風等人,氣急敗壞道,你們,你們都是有家的!誰來可憐給我!誰來給我個家!秦風,我恨你!
說罷,猛地一把推開秦風,也如瘋魔一般地逃出了茶舍。
秦風頓時氣得跳腳道,這都是什麼事兒啊!她有沒有家,跟我有什麼關係!
天殘白了他一眼,怒其不爭道,還不是你害的。
地缺卻着急道,這該如何是好,要不咱們追上去?可別再鬧出人命來。沒法給老王爺交代。
天殘則一把按住他和秦風,猛地搖了搖頭道,追,追什麼追!人家母子好不容易想見,我們去添什麼亂。
當即將茶台翻過了擺正,拉着一臉慌亂的秦風和地缺,將他們倆按在椅子上,重新斟上茶水,猛地一拍桌子道,慌,什麼慌!喝茶!
秦風與地缺面面相覷,傻眼道,真喝茶啊!
“喝!”
天殘剛剛聽到秦綿懷孕了,心裏忒不是滋味。這般冷靜下來,心頭更加的酸楚,對秦風更是一肚子的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