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長亭古道煙雨昏沉

第一百二十三章 長亭古道煙雨昏沉

吳州,出城十餘里,一條古道,一座長亭。

江南道九郡三十六縣的一眾官員,皆為六品及其以上,悉數站立在古道兩旁。細雨中,穿紅戴綠間,府衙的長刀銀光閃閃,忒是嚇人,驚得來往的商賈和路人紛紛變色,各自躲閃。或另改一道快速地逃之夭夭,唯恐躲之不及,或戰戰兢兢地垂着腦袋,輕手輕腳地快步離開,連頭都不敢回。

也難怪這些商賈和路人膽戰心驚,與其平素相熟的官員大都臉色凝重,更有甚者一臉的殺氣衝天,似乎來這一回大大地折了他們的顏面,顯得極不耐煩。

長亭內,眾星捧月中,一襲青衣纁裳,綉有七章紋,腰掛銀裝劍的白髮紅臉老者,整個人胖嘟嘟的,端坐在周邊衙役伺候的茶台前,一雙豹眼半睜半迷虛中,翹着二郎腿,不緊不慢地品着眼前的香茗。

來往的商賈,大都一眼認出這人來。這人便是大秦正二品江南道節度使江自流。大秦立朝之後,將天下分為九道,意為九九歸一,設立正二品節度使,用與劃分地方轄區。與兵荒馬亂的北山道不同,江南道乃是除京畿道之外,大秦內轄區面積最大,也最為富足的地區。從大秦龍脈過怒江往南及至東海,皆在江南道的管轄範圍內,大小官衙上百座,人口超過千萬。大秦雄師江南衛常年駐軍十餘萬,駐守江南。

江自流出身科考,乃是當年恩科探花。年輕時候,曾經擔當幾任京都周邊各州郡的縣令、府尹,中年時候,躋身吏部左侍郎,后又任吏部尚書。三年前,冠軍侯大戰北山關,他被朝堂委以重任,南下江南,從二品吏部尚書被擢升為江南道正二品節度使。這個妥妥的京官,一改在京都的謙遜和達,大開大合、殺伐果斷,迅速拿下了江南衛,讓江南大小官吏如坐針氈。本以為罪責難逃,不料他卻對這些文官網開一面,大力推行其首創的請罪書,讓這些官員主動上報罪責,輕者以訓誡為主,重者抄其家產保其性命。

一時之間,江南各地官員,莫不唯令是從。

三天前,也就是踏青節的當天,朝堂傳來天子的旨意,加封北山衛司馬都護秦風為江南道巡按,代天而行,巡察江南。一時間,江南道一片嘩然,哀鴻遍野,人心浮動。

巡按是個什麼鬼?自來巡察天下的官吏,大都出自御史台,何曾有過巡按這般說法?而且那小小的蠻荒司馬都護,也不過從三品,這般無故加封卻變成了正二品。江南道頓時變成了兩個正二品的大員坐鎮江南。

更為可怕的事,這個黃口小兒,還有便宜行事之權。換句話說,如果他覺得誰有罪,隨時可大開殺戒。即便是江自流恐怕也自身難保。

更為奇怪的事,天子已然南下。這天下卻沒有不透風的牆,天子躲在煙雨湖畔,避而不見的消息,也已經傳遍江南各地。身為江南道節度使的江自流,似乎也在裝聾作啞,天子不召見,他也安之若素。那豪擲百萬兩黃金白銀修建的天子行宮,仍舊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最後的完善。

各地大小官吏暗自猜測,卻大都一頭霧水,看不透天子究竟下的什麼棋。

若是對江自流不滿,大可騰挪換人亦或者戴罪入獄,何故要再弄一個凶神惡煞的少年將軍來。這人可是頭猛虎。雖然他們大都看不起這些打打殺殺的莽夫,可偏偏這小子機緣巧合拿下了北山衛,就連那號稱大秦磐石的老王爺羅成,也折戈身亡。若沒有點手段,又如何這般妖孽。

俗話說,朝中有人好做官。這些年藉著江自流弄出來的生辰綱和花石綱,江南各地的大小官員也算是手眼通天。可偏偏一紙音訊入京都,大都石沉大海,全然無任何回應。稍微有點沾親搭故的,得來的也不過是一番呵斥,秦風加封江南道巡按乃是天子秉綱獨斷,未經過中書令和門下省。朝堂上卻極為詭異,連隻言片語都沒有,就連御史台也不曾有任何動靜。便是那太子殿下秦重和太師葉鳳坡,也都是靜觀其變。讓其各自掃好門前雪,千萬不要惹是非。

與此同時,駐紮江南的不良人也調動頻繁。京都不良將曹山,入駐江南;江南道原不良將遠調北山。

江南官員在雨中各藏心思,在萬般難耐之中,眼看着快要到了響午,驛吏手下的兵卒來報,新任江南道巡按秦風將軍,被天子召見!

一向穩重的江自流,手中的茶水不由地一抖,待強忍着內心的怒火,喝下手中的這杯茶水,這才站起身來,擼了一把下顎的鬍鬚,待環顧江南大小官吏臉色,方才一臉平靜地說道,天子既然召見秦大人,必然是急事。各自回府吧。

一身明光鎧,本就一臉怒氣的江南衛司馬都護葉光,朝着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唾沫,恨聲道,給臉不要臉。

江自流走到他的身邊,重重地拍了拍他這個副手的肩膀道,明台啊,這本在意料之中的事情,你又何苦發怒。前日,你家大喪,太師和貴妃不但閉門不見,還將前往弔唁的不少江南同道一頓亂棍打出。老夫便預料到了今日。你本出身葉府,又何必太在意。你只需知道,只要老夫在,只要太師和貴妃在,無論是天子還是這所謂的巡按,又能怎麼樣呢。拔出蘿蔔帶出泥,誰也不會好過。

這葉光乃是葉府的旁親庶出。當年江自流初來乍到,有心拉攏葉家。以監守自盜之名宰殺了當年的江南衛司馬都護,遂將原本是吳州守城將軍的葉光,擢升為江南衛司馬都護。這些年,他背靠葉府,又被江自流這般拉攏,加之這人多少還有點馭下的本事,雖然愛財好色如命,但卻成了這江南官場的大紅人。

身為官場的老油子,葉光哪裏不知道他在敲打他。當即一凜神,拱手道,屬下別的不懂,但在哪山唱哪個歌還是懂的。

“哈哈哈,明台啊明台,老夫就喜歡你這股子靈光勁!走,有人既然去了風月樓,咱們也去好好喝上一壺!”江自流哈哈大笑幾聲,一把拉住他的手,拉着他登上了他那座八抬大轎。

江南的大小官員見這他倆如此親近,哪裏有半點猜測中的貌合神離,也就安心下來,各自拽韁蹬馬的蹬馬,上轎子的上轎子,前有府衙開道,後有兵卒相擁,各自上路打道回府。

天子相召,身為北山衛司馬都護的秦風,不得舍下了明月寺,淚別葉三娘。用公孫明月的話說,天子相召,不可忤逆。他只得前來。

秦風在一名老太監的帶領下,來到風月樓。進得樓來,穿過幾座別院,又來到了一座內湖,才知道這風月樓原來還別有洞天。

登船過了內湖,上得一座島來,只見這島上島下,明明上看似與江南其他的湖山別無二致,但細看之下,又覺得大有文章。內湖上,來往穿梭打漁的、釣魚的,舞曲弄騷的,騎馬游湖的,會友交友的,雖然談笑風生,但卻目光警惕,時不時地各自環顧周邊,而且彼此之間,相距不過十步的距離。而那島嶼周邊,片片密林之中,連只鳥雀的聲息都沒有,顯得極為詭異。

秦風暗自嘆息,天子出動,十里之間,固若金湯,當真不假。以他如今的功力,又哪裏看不出來那密林之中暗藏的片片殺機。想來這湖上之人和那周邊的密林之中,多半是天子的近衛。

又穿過片片竹林,待聽見清泉流水的聲音,方才來到一座拱月式的大宅院面前。百步之外,見一個漆黑的武士,分為眼熟。見他走近,那人一臉敬畏地拱手道,新任江南道不良將曹山,拜見秦將軍!

那老太監朝着秦風呵呵一笑道,陛下知道曹郎將與秦將軍乃是相熟之人,遂令不良帥對江南不良人進行了調換。如此,秦將軍在江南也才好大展拳腳。

秦風原本對這曹山全無好感,當初在北山還恨不得殺了他。如今秦綿已經懷孕在身,這天下會所謂的未婚夫,也便成了笑話。又聽到這曹山來江南,還是天子的一番好意,只得硬着頭皮地朝着曹山拱了拱手,又客氣地朝着那太監笑道,多謝陛下挂念,想得如此周到,小子只能肝腦塗地,以報皇恩啊。見老太監也是一臉的客氣,秦風又笑道,這中間少不了公公的提攜啊!多謝,多謝!

那老太監見他雖然人年輕,不過十四五歲,但為人卻極為精明,隻言片語中便一口道破,這背後是他有意為之,頓時哈哈一笑道,秦將軍為陛下辦事,老奴自當為陛下多盡點力,也讓初來乍到的將軍你,少走點彎路。

秦風見他滴水不漏,話里話外都極為忠誠於天子,一心為天子辦事,心中暗罵了一聲,老狐狸。這些沒有卵的陰人,不但個個見風使舵,而且手段毒辣陰狠,單單那當初的北山衛監軍太監吳青,便讓秦綿沒少吃苦頭。若不是眼下天子重視他,這老狐狸又怎會這般好相與。

曹山見秦風如此敷衍,臉色微微有些掛不住,但這人比較久經官場,也特會察言觀色,見身為新任督侍監總管的掌印太監,他的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都對秦風這般另眼相看,心中暗自震驚,這才多長的時間,他竟然從過去那微不足道的江湖兒郎,搖身一變,成了這北山和江南兩地跺一跺腳都能震蕩一方的諸侯。難怪天下會在得知他被擢升為北山衛司馬都護之後,連屁都不敢發一聲。

一想到這裏,他心頭不由地一凜,不過是個女人而已。若是當初知道他能有如此大運,即便是讓我把自己的女兒送給他,也是值得的。但願他不會秋後算賬。若他要秋後算賬,那我便是被人送上門去的待宰羔羊。

見曹山一臉的魂飛天外,老太監不由地重重地咳了咳嗓子。回過神來的曹山,見老太監嘴上雖為微微帶着笑意,眼睛裏卻恨不得殺人,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躬身道,屬下,請將軍移步卸甲!

老太監這才笑着對秦風說道,還請秦將軍多擔待,陛下乃是當今天子。除了宗王府秦太尉,誰也不能帶着兵器拜見陛下。

秦風雖然未曾見過天子,但在北山也沒少聽北山衛的人說起過,皇家大內森嚴繁複的規矩,當即客氣道,自當如此。

說罷,他不等曹山動手,自個把隨身的十八把飛刀和那把刻刀掏了出來,遞給曹山,嬉笑道,我這人從來只在上沙場的時候才會帶刀,平常也就這幾把飛刀護身。

老太監不動聲色地看着曹山,曹山只得硬着頭皮道,得罪了!

待曹山將秦風渾身上下檢查了個遍,老太監才從曹山的手裏奪過一把鐵皮飛刀,拿在手裏把玩了一番,頓時一臉震驚,朝着秦風豎起了大拇指道,秦將軍,身為我大秦的邊關大將,用的兵器竟然是這天下但凡一個鐵匠也能隨手打出的鐵皮,將軍非常人也!難怪秦太尉說,秦將軍乃是萬人敵!

秦風微微搖了搖頭道,非是我不用兵部鑄造的好刀,而是這飛刀與我淵源甚深,用習慣了捨不得丟下。

老太監見曹山點清了十八把飛刀,突地看到那把漆黑的刻刀,不由地臉色大變。但他很快又掩飾了過去,朝着秦風拱手道,裏面請,陛下已經等候多時了。

待秦風一腳邁入了那大宅院,老太監這才從曹山手中奪過那把漆黑的刻刀,話裏有話地對曹山說道,世人都小看了我們的秦大將軍啊!

見曹山一臉的愕然,這才對曹山又耳提命面道,你可知道,洒家為何將你調動江南,又為何讓你來收身,而不是天機衛?

曹山不解地搖了搖頭。

老太監這才得意道,你是洒家的人。洒家自然不會虧待你們。洒家這是送你一個天大的機緣。若你能把握得好,那不良帥也不是不可能的。洒家也知道你過去,與他多少有點恩怨。但那都是兒女情長,不值一提。他能夠如此孽天,必然有他的過人之處。這點恩怨,在這些身負大氣運的天之驕子來說,必然不會在意。需知知人善任,你若真心為他做事,他定然也不會虧待於你。所以,你務必好好把握。曹山頓時噗通一聲跪了下去,連連感激地磕頭道,多謝公公厚愛。

老太監掂量了一番手中的那把刻刀,思索了片刻,揣進了衣兜,這才對扶起曹山道,這刀,待會由洒家來還他。你不要多事。

曹山雖然不解,但卻興奮得連連點頭。能夠得到督侍監掌管的賞識,這對於他來說,無疑是天降大運。哪裏還管什麼刀。公公讓他怎麼做,他便怎麼做。

老太監這才舍下他,連忙轉身朝着大宅院跑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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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藏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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