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二嫂為人刻薄,吳曉夢上輩子就知道了,沒理會李紅,她進了門去。
進了土籬笆牆,吳曉夢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豬圈邊餵豬的張玉蘭,張玉蘭穿着一件深藍色的土布外套,褐色褲子,深綠色解放膠鞋,小臂上戴着一雙格子袖套,彎腰用潲瓢去打搶食搶得厲害的豬。
看到母親,吳曉夢愣了愣,眼淚唰的下就下來了。此時的張玉蘭人到中年,身體還很好,但過不了幾年,她就得了病,治療不及時,早早地去了。
張蘭玉一回頭,看到吳曉夢站在院門口發愣,“怎麼站在那?”
李紅從她身後進來,擦肩而過的時候,不滿地冷哼了一聲。吳曉夢嫁去林家這半年,張玉蘭暗地裏補貼了吳曉夢二十塊錢,被李紅知道了,甩了好些天的臉色,現在看到吳曉夢回來就擺臉色,生怕吳曉夢又是回來要錢的。
吳家條件差,兄弟姊妹太多,老大是大姐吳翠英,出嫁多年,老二吳能文老三吳能武,吳曉夢排老四,老五吳能富還沒結婚,老么吳曉雲還在讀書。老二老三結婚的時候就借了不少錢,老房子只有三間,吳能武結婚的時候,咬咬牙借錢起了兩間,本來勉強夠住,現在兩家都有了孩子,吳能富沒結婚,老么吳曉雲也還在讀書,五間房子住得滿滿當當。
李紅眼尖,看到吳曉夢背着的背簍里裝着衣服,嚷道:“怎麼,你和林峰吵架了?”
張玉蘭一聽就風風火火地跑過來上下打量了一圈吳曉夢,沒看到她哪受傷,這才問道:“林峰沒打你吧?”
吳曉夢搖了搖頭,媽還是記憶中的樣子,風風火火的性格,上輩子為兒女操了太多心,還不到六十就生了病,吳曉夢看了二嫂一眼,彼時已經分家的二哥二嫂一分醫藥費都沒給。
吳曉夢回來好幾次,每次都是空着手來,李紅不肯相信,追問:“那你背這麼多衣服做什麼,難不成你是給你幾個侄子侄女做了衣服?”
張玉蘭的眼神也往她背後看去,“你老實說,是不是吵架了?”
家裏其他人應該是下地去了,除了二嫂和張玉蘭,就剩幾個孩子在,二嫂生了兩個都是女兒,一個叫來娣,一個叫招娣,還沒等生三胎,國家出了計劃生育,兩人已經生了二胎,不許再生三胎了。大嫂家頭胎是個男孩,叫波波,二胎是個女兒,叫絹子,都十來歲了。
“晚上再說吧,等爸他們回來。”
吳曉夢看向吳家的房子,黃土做成的坯,屋頂上蓋着茅草,院子裏也是土夯實的,一到下雨天就滿是泥濘。養雞養豬的圈修在院子西側,吳家人口多,地里的產出只夠一家人吃的,主要的經濟來源就是養豬。
但養豬也是講究運氣的,庄稼人養豬沒有後來的養殖戶那樣精細,養豬都靠運氣,有時候運氣不好,豬還沒養大就病死了,那這年就緊巴巴的。張玉蘭是村裏有名的養豬好手,她一年養七八頭豬,紅薯玉米不夠喂,常年要在山上割野菜回來餵豬,割野菜是吳曉夢小時候的噩夢,一天要割五六背才夠。
到了傍晚,勞作的吳建國帶著兒子回來了,來娣和招娣還有娟子也各背着一背簍豬草回來了,吳曉夢跟李紅做了晚飯,李紅數次想打探她為何回來,吳曉夢都沒回答。
晚飯坐了一大桌子人,小孩子沒位置,端着碗上院子吃去了。
吳曉夢端起自己面前的紅薯飯,說是紅薯飯,紅薯占絕大部分,大米幾乎零零星星看到幾顆。紅薯不頂餓,早上就得攙包穀米。
等吃了飯,一家人坐在一起,吳曉夢才說出了自己的決定。
“我要跟林峰離婚。”聲音不大,卻語驚四座。
“什麼?”一家人瞪大了眼睛,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吳建國首先反對:“說什麼胡話,離什麼婚?當初是你執意要嫁給林峰,這才多久?你還小嗎,結婚離婚當兒戲似的,像什麼樣子!”
張玉蘭猜測她跟林峰吵架了才回來,之前吳曉夢回娘家可從來沒留下來吃過飯,到了點就要趕回去給林家一家人做飯,何況還帶了衣服回來,本來想找個時間問問她,沒想到吳曉夢一上來就提要離婚!
大哥吳能文問道:“是不是林峰欺負你了?你告訴大哥,大哥去找他!”
李紅也連忙勸道:“夫妻哪有不吵嘴的,我和你二哥也經常吵呢,現在離婚多丟人?你可別讓爸媽抬不起頭來。”名義上是勸,其實李紅是怕她離婚後住回吳家來。
大嫂劉秀英沒吭聲,細細地看了一眼這個大姑子的臉色,說出離婚這麼驚駭的字眼,她臉色也很平靜,彷彿不是氣話。
吳曉夢心中其實很愧疚,當初父母就不同意她嫁給林峰,孩子多,婆婆也是遠近聞名的難處,嫁過去可不得吃苦頭?可當時的吳曉夢聽不進去。
“他結紮了。”吳曉夢平靜地說道,“他和他前妻生了三個小孩,計劃生育下來的時候他們倆還沒有離婚,林峰就被抓去結紮了。”
這個時候人們普遍不知道結紮之後還可以做解扎手術,以為結紮了就一輩子都生不了孩子了,林峰確實結紮了,結婚的時候也沒有透露過這個,後來他擔心吳曉夢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會對他的小孩不好,乾脆一直沒有去做解扎手術。
吳建國瞪圓了眼,張玉蘭愣了很久才回過神,“這姓林的也太不要臉了!自己結紮了結婚之前不說清楚!這不是坑人嗎?”
吳能文氣得青筋直冒,兄妹倆情分深厚,吳曉夢受了這麼大委屈,吳能文撕了林峰的心都有了。
吳建國還顧忌着臉面,吧嗒吧嗒抽了兩口旱煙,“當初是你非要嫁給林峰,嫁都嫁了,你現在離婚,以後臉往哪放?不是成了笑話了嗎?”
這個時候對離婚還沒有那麼寬容,誰要是離婚,那是要被人背後說閑話的。吳曉夢雖然沒有跟林峰領證,但擺過酒席,在傳統觀念里,領了結婚證不叫結婚,要擺了酒席才叫結了婚了。
吳曉夢很堅決,“林峰這樣欺騙人,我肯定是要跟他離婚的。”
李紅插嘴問道:“那你離婚了想怎麼辦?總不能住娘家吧?家裏哪還能住得下?”
“我打地鋪,給房租,交伙食費。”吳曉夢說道,如果娘家人不同意她回來,那她得另尋出路了。
吳能文不滿地看了李紅一眼,“說什麼呢,這裏是她永遠的家,想回來就回來!”
吳建國雖然發表了意見,但是吳家是張玉蘭在當家做主,這在當時是很少見的,張玉蘭心疼女兒,一個女人要是一輩子沒有自己的兒女,老了去依靠誰呢,林峰雖然有三個孩子,那是他前頭的,后媽難當,誰知道以後會不會孝順吳曉夢。
“媽支持你,左右你現在還年輕,林峰不能生,總不能蹉跎你一輩子,你回來就在我們那屋打地鋪!”張玉蘭一錘定音,李紅即使不滿,也不敢再說什麼。
吳曉夢紅了眼睛,他們村的風氣是普遍重男輕女,她媽卻從來沒有這種思想,她想離婚,這樣驚世駭俗的事,她的家人也能支持她,吳曉夢垂下頭,暗暗發誓自己離了婚要過得更好,堵住某些看好戲的人的嘴,不能讓爸媽抬不起頭。
吳曉夢提出每月上交二十塊伙食費,張玉蘭沒說什麼,李紅撇了撇嘴,不就是做戲嗎,她不信吳曉夢真的會給錢。
吳能富年輕氣盛,咬牙切齒地說道:“可不能便宜了姓林的那個混蛋,竟然敢這樣騙婚!要是他早說自己結紮了,誰會嫁給他啊?”
張玉蘭點頭,“是不能便宜他,再者曉夢回來,肯定對外面也要有個說法,就把林峰騙婚的事傳出去,在哪咱們都占理!”
波波是吳家長孫,已經十二了,在上小學五年級,他帶着幾個妹妹安靜地坐在角落,對這個二姑,他是很喜歡的,以前大姑沒有結婚的時候偶爾會去供銷社給他們買幾顆水果糖。現在二姑受了委屈,他暗暗捏緊了拳頭,想去將那個二姑父揍一頓。
吳家的孩子模樣都不差,吳曉夢年輕這會兒是出了名的村裡一枝花,可惜這枝花後來插到了牛糞上。晚上睡覺,張玉蘭將他們墊的席子給吳曉夢墊在地上,家裏沒有多的棉絮,幸好是夏天,睡在地上也不冷,半夜波波尿急跑起來上廁所,回來的時候藉著月光看到二姑還睜着眼睛,以為她在為離婚的事難過,輕聲安慰她:“二姑,別難過了,明天我帶你去抓魚去。”
吳曉夢確實睡不着,但她是在思考以後的生計,上輩子為了供林峰上學,養他的幾個小孩,吳曉夢天不亮就挑着菜進城賣,賣了四五年。後來她學着人擺攤賣小東西,那時候過了擺攤的風口,自然也沒掙多少錢,一輩子都在底層掙扎,掙的錢全花白眼狼身上,最後連看病的錢都沒有。
此時國家已經放寬了個體經濟政策,早在1980年就提出計劃經濟為主,市場經濟為輔,只是很多人都還沉浸在過去國營經濟體系裏,還不知道時代的風口已經悄然登錄。吳曉夢沒有本錢,也沒有經驗,她只想掙點錢養活自己,早點從娘家搬出去,她不能成為娘家人的累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