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江湖三十春(三)
子夜,月明風清。
依舊是在密林深處,只不過多了好幾叢篝火。被解救的百姓們縮成一團一團尚且不安地坐在一邊。
楊逍和范遙兩人單獨席地坐在另一邊。
唯有方艷青仍然如之前那般躺在那系在樹榦兩端的一段不足一尺寬的白練上,雖然看起來好似搖搖欲墜叫人擔心。
但她自己顯然十分從容。
纖細的身影睡在那白練上穩當又姿態優雅,夜風將她垂落的雪白衣袂和挽發的綢帶吹拂地飄飄如雲般輕盈動人。
加之面具碎后真容不再被遮掩。
那清冷不染凡塵的美與這般獨特的入睡方式越發讓百姓們暗暗視她為上天派來拯救他們的神女,不敢接近更不敢褻瀆。
“不下來暖暖身子?”
楊逍自然是沒有顧忌的,他坐的位置恰好面對着睡在白練上的方艷青的方向,單手撐臉看向她態度很放鬆隨意地問道。
方艷青聞言側頭看向他,篝火的昏黃的火光映在她側臉將纖長的眼睫照地分毫畢現,清冷的容顏彷彿鍍上了一層輝光。
她淡淡搖頭,“我不冷。”
古墓中有一祖師婆婆從極北苦寒之地數百丈堅冰之下挖出來的寒玉製成的床榻,她自小便睡在上面修習內功。
即便睡着也能運轉內力驅寒,寒玉床奇寒難熬尚且能習以為常,莫說如今初春的一點寒意便是數九寒天亦算不了什麼。
范遙正坐在楊逍旁邊,手裏拿着一隻剝了皮的野兔動作熟練地放在火上烤,俊秀的臉神情看起來興緻缺缺,有些冷淡。
“總不能真的不食人間煙火。”
他說這話時雖然依舊專註地盯着手裏的烤兔子,但楊逍和方艷青都知道他說的是她,這話聽起來像諷刺但也是好意。
方艷青倒沒有故意不理他,“我自幼茹素。”
古墓中的姐妹們都秉承着“十二少、十二多”的養生法門,大家也都不重口腹之慾,飲食向來簡單清淡,不沾葷腥。
范遙抿了抿唇,沒再說什麼,楊逍卻挑了挑眉。
那邊話音剛落他指尖微抬不知從何處拿出來一串紅紅的小野果扔給了方艷青,她身體依舊八風不動,抬手利落地接下。
“這是什麼?”
方艷青拿着那一串小紅果在眼前好奇地看,比她白日在集市上看到的山楂要小許多,只有拇指大小,表皮也更光滑。
楊逍看着她這幅新奇的模樣不禁輕笑。
初見時本以為是被家裏人保護地太好因此單純懵懂,嬌弱不知世事的深閨大小姐,像不沾染血腥純白如紙的小兔子。
但再遇卻見她殺伐果斷,冷若冰霜又鋒芒畢露,殺起元兵來毫無心慈手軟,小兔子變成女修羅反差大地叫人不敢認。
前者當然沒什麼不好,但果然還是後者更讓人覺得有趣,如今再看懵懂嬌弱雖是假,但單純和不知世事倒的確是真的。
將不諳世事和殺伐果斷結合在一起,既矛盾又吸引人。
“這是紅籽果,也叫紅子刺、吉祥果。這個季節蜀地的山裏也就這種野果長地多了,原本是想着找找有沒有蜂蜜的。”
楊逍少有耐心地溫聲解釋道,“這種果子味道還挺甜的,不過不能多吃。這些我摘下來用雪水洗過,放心吃吧。”
說完他笑了笑,一雙天生風流含情脈脈的丹鳳眸就這樣盯着她,帶着幾分期待和不明顯的哄人的意味。
方艷青不知道楊逍想找蜂蜜是因為白日聽她提過所以刻意去找,聞言便從袖袋裏取出一個小玉瓶同樣直接扔給了他。
簡潔明了地介紹了一句,“玉蜂蜂蜜,很甜。”
楊逍接過打開聞了聞,“玉蜂?甜而不膩,味清而不濃,倒是比尋常的蜂蜜看着品質要好一些。”
但他沒直接喝,而是又丟到了一旁自從說了一句話后又開始默不作聲的范遙懷裏,被他無言翻了個白眼又瞪了下。
楊逍大抵能猜到范遙為什麼這般作態,但對方好像自己還不明白,不過讓他去點醒他是不可能的。
……有些事即使是好兄弟也不能退讓的。
因此只瞥了范遙一眼他便故作不知又繼續含笑注視着那道纖麗的身影。
他倒是當甩手掌柜當地清閑,只剩下剛好上次和他打賭輸了的范遙暗暗磨着牙把蜂蜜磨在給他們兩個烤的兔子上。
名為紅籽果的野果長地色澤鮮紅,宛如一顆顆紅瑪瑙般艷麗又漂亮,方艷青用細白的指尖一顆顆摘了抵在唇邊吃着。
她仰面躺在林間,月光將她絕佳的骨相流暢地勾勒,唇形亦生地極美,鮮紅的果實彷彿將極淡的唇色都浸染了艷色。
方艷青沒有在意楊逍投來的目光,但他自己看着看着不自在地移開了眼,手指不自覺一點一點不斷輕輕敲打着摺扇。
素來能說會道的楊逍此時卻有點沒話找話,“你這隻吃素的習慣倒是很適合入我們明教,方姑娘是哪個門派的?”
楊逍已經算自報了家門,范遙也默默豎著耳朵聽。
但認識以來雖不善言辭卻幾乎有問必答的方艷青卻沉默了許久都沒有開口。
古墓派早已在江湖中銷聲匿跡多年,出門前母親特意叮囑了她最好不要將之告與外人,一是不想古墓派涉入江湖風波,二則是不讓她引人矚目。
畢竟當年她的外祖父母在江湖中也算名聲大噪。
方艷青思及至此又不願說謊,因此一時沉默良久,她自己知道是這般原因卻不知如此態度卻很容易讓他人誤會。
楊逍笑意淡了淡,“姑娘若……”是不便。
抹了蜂蜜烤的兔子果然鮮香十足,范遙將烤好的兔子撕了只腿下來直接塞到了一旁等吃不幹活的楊逍嘴裏堵了他的話。
“還多說什麼廢話,人家一看就是名門正派的俠女,哪裏會願意與我們這些魔教妖人為伍?”
自從他突然對方艷青出手以至於她不欲搭理他,范遙似乎是知錯了不再故意說些刺人的話,但現下態度卻更尖銳許多。
他冷哼了一聲,扯開一抹似諷刺似輕蔑的笑,“恐怕之前是不知我們身份,如今知道了估計正避之不及呢。”
氣氛似乎又像之前殺元兵時那樣一下降至了冰點。
方艷青初出江湖哪裏知道什麼明教魔教,她對江湖的了解僅限於自幼母親口中講的故事,而母親自己都一生未出古墓。
但她不通世事卻冰雪聰明,很快就從范遙的話里提取到了信息猜出了原因。與外表的纖弱不同,方艷青性情其實頗為堅毅強勢。
雖然范遙情有可原,但他三番兩次如此惡意揣測於她,她亦不是肯服軟委曲求全的人,雖不至於發怒但亦甚為不喜。
當下神情亦越發淡漠,冷冷道,“在你提起前我從不知明教為何物,你非要為此自卑自憐,與我又有何干係?”
范遙說話難聽,但方艷青這話犀利絲毫不遜色於他。
范遙此人從來只有被人罵自矜自傲,目中無人,何曾想到有一天竟會被人把自卑自憐這種詞安在自己頭上。
但這話也解釋了方艷青此前莫名的沉默並非如他們所誤解的那般,如此自然是他理虧倒不好再反刺回去。
不過這也怪他們兩人只知道方艷青單純不通世事。
但見她武功高強又如此年少定是家學淵源,以為家中長輩呵護至此放她出來行走江湖怎麼也會事無巨細交代清楚。
誰能想到人家世代隱居,整個門派都不問世事多年。
那廂的百姓們都早已睡了,就算沒睡也不敢摻和這邊的爭吵,眼見氣氛又要從劍拔弩張變為尷尬地沉默。
楊逍卻突然捂着眼睛悶聲低低笑了起來。
不知是在笑他們好好地平白鬧了這麼個烏龍,還是在笑話從來只有他欺負別人沒有他被人欺負的范遙被懟地啞口無言。
但聽在范遙耳里無疑是後者,因此他黑着臉無聲地狠狠給了一旁笑地肩膀都在微微顫抖的楊逍一肘子。
楊逍這才見好就收,他抬起頭來看向對面的方艷青。
少女雪白的身影在月下越發清冷,渾似姑射真人,浩氣清英,仙才卓葷,不與群芳同列。【1】
恍惚中與幼時所聽的故事裏某個人物的形象重合。楊逍沒再提方才的話題,卻是有些突兀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想,我知道你是誰了。”
他們早已通過姓名,那楊逍這話暗示的自然是身份來歷,方艷青自然不會聽不出來。
她性子雖強硬但並不是一味不饒人不通情理之人,哪怕方才還冷言相對,此時卻也未刻意端着架子不理會人。
況且她的確對楊逍所言很感興趣。
方艷青微微轉頭看向他,就見少年秀眉白面的俊雅臉龐上慣常輕佻風流的笑容更添了一分得意,越發顯得疏狂桀驁。
……倒好像是她在什麼事上輸了他一籌。
方艷青明眸微閃,突然平靜道,“我想,我也知道了。”
楊逍微愣,早在他看出她反擊范遙偷襲時所用的彈指神通就在想對方的來歷了,想必她那時失神注意他也是這個原因。
但她風姿氣度太過獨特,又未刻意掩飾,自幼聽對方長輩故事長大的楊逍算是比較輕易就確定了答案。
可他自己自認並未顯露出什麼能明確表露身份的特殊之處,又有諸多干擾的選項,應當是沒那麼快被認出來來歷。
就如他來到江湖已有數年,但只有寥寥幾人認出他武功傳承卻還無人能知道他師承何人。
因此楊逍眨了眨眼笑道,“光是武功不算,可得說出具體的師承才算數。”
……更像是一場比試的賭局了。
但無論是年長了幾歲的楊逍還是素來淡漠的方艷青到底都還青春年少,又都不是什麼軟性子,自然有爭強好勝的一面。
“當然。”方艷青回答地淡定,更像是勝券在握。
兩人互相盯着對方的眼睛,不必言說便好像有某種默契,然後在某一時間不約而同地脫口而出。
“陝西,終南山。”
“浙江,嘉興。”
在答案說出口的一瞬間也聽到了對方的答案,也知道這場賭局的輸贏最終還是平局,因為對方都說中了。
這種與人共同分享只有對方知曉的身世秘密,不必言說明白對方便心知肚明的氛圍似乎迅速就將兩個人的距離拉近了。
方艷青總是淡漠如水的眸子映着火光看向楊逍,彷彿也比平時更柔軟溫暖許久,或許是被他含笑的模樣所感染。
她唇邊不禁也漫開一抹笑意。
明明是那樣清麗淡雅的容貌,但或許淡極始知花更艷,這清冷的人宛如冰雪消融的淺淺一笑時竟是無比出塵絕艷。
頓時叫看着她的楊逍怔愣當場,目不能移。
幼時常聽長輩言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那時只覺最不屑一顧是相思,今日始知何為怦然心動,一眼萬年。
篝火在夜色里燃燒地越發熱烈,倒映在兩個少年少女四目相對的眼眸里,這一把火好像也燃燒了某種不可言說的情愫。
但無人注意也無人在意一旁見證了這驚艷地般般入畫一幕卻始終插不進他們之間話題的另一個少年不自覺陰沉落寞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