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江湖三十春(二)
日落西山,暮色四合。
逐漸昏暗的天幕星子稀疏,只有一輪孤月。
密林深處,樹影婆娑,初春的野外只有稀稀落落的蟲鳴,就在這靜謐蕭瑟的黑夜裏映着月光卻可見林中的一抹白。
兩棵粗壯的樹榦上分別繫着一段白綢的兩端,方艷青安然躺在不足一尺寬的纖細輕盈的白綢上就打算這樣入睡。
幕天席地於她而言是很陌生的體驗,但位於深山的古墓里清幽凄冷只會比這荒郊野外更甚,倒無甚害怕不適。
黑夜裏突然傳來隱約的喝罵和慘叫。
惡鬼面具下方艷青原本閉闔的雙眸猛地睜開,清凌凌的明眸在月光下閃過冷冽如冰的寒光。
……是元兵的聲音!
沒有絲毫猶豫她立刻起身,隨手利落地將牢牢系在樹榦的白綢取回袖中,瞬息之間便運起輕功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而去。
離地越近,耳邊傳來的聲音便越發清晰。
陌生古怪的蒙古語裏夾雜着的猖狂大笑和鞭子抽打聲,以及相對應的各種帶着蜀地方言的絕望的求饒和凄厲的哭嚎。
這些對於方艷青來說已不算陌生。
這一路走來,她已看過太多蒙古人欺壓漢人的場景,幾乎是視同豬玀般踐踏侮辱甚至殘忍虐殺。
即使方艷青自認淡情薄欲,每見都覺觸目驚心。
她方才所在離事發之地尚且還有好一段距離,只因如今夜深人靜再加上她內力之深才恰好捕捉到這點聲響,但趕過去還需一點時間。
……再堅持一會兒!方艷青暗暗着急地想着。
突然傳來的聲音又有了變化,她聽不懂蒙古人的語言,卻能聽到那邊蒙古人的聲音由囂張跋扈霎時變地驚恐不安。
方艷青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變故,不過目前看來或許並沒有往更糟糕的情況發展,但總得親眼目睹才能完全確定。
直到終於趕到事發地,只見地上已經死傷了大半的元兵,而兩道白色的身影還在與剩下的元兵們廝殺着。
是他們!方艷青認出了是白日在酒樓上的兩人。
楊逍和范遙早在有人接近時就察覺了,當看到那自幽深的暗林里倏忽出現的雪白麗影兩人也情不自禁為這巧合一愣。
三人都沒想到本以為的萍水相逢竟會這麼快再次相遇。
現在自然不是什麼認識的好時候,三人對視了一眼都沒多說什麼,方艷青很快就加入了他們與元兵廝殺的隊伍當中。
這裏元兵共有百餘人,即便已經被楊逍和范遙解決了大半,仍然還有數十人,而他們這邊到底才只三人。
但人單卻並不代表力薄。
雖然都尚且年少,但楊逍和范遙卻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人物,他們的武功莫說同齡人就是比起很多老前輩都遠勝多矣。
楊逍用一柄摺扇,范遙使一把軟劍。
於數個身強力壯、滿臉橫肉的蒙古兵包圍中不僅不慌不忙,反而分外輕鬆寫意地收割着元兵的性命。
白衣翻飛,動作如行雲流水,絲毫不見粗魯,反而越見江湖中少年俠客們的意氣風發,倒不負“逍遙二仙”的美稱。
令他們驚訝又不那麼意外的卻是方艷青。
少女和楊逍一樣沒有使用利器,以袖中的白練為武器,白練上端還繫着金鈴,纖弱輕盈的身姿穿梭在圍殺的元兵中宛如驚鴻掠影無法被捕捉分毫。
但此時令人稱道的卻不止精妙的輕功。
柔軟如雲沒有任何稜角的白練本不適合作為傷人的武器,它在方艷青手裏從袖中甩出伴着雪白的衣袂幾乎如同起舞。
看似翩翩如仙般絕美無害,但隨着金鈴震顫的清脆鈴音輕飄飄撞在元兵胸膛前,卻是足以五臟具碎的致命傷害。
只要有些眼力的便能知道,這需要何等深厚的內力。
猙獰的惡鬼面具在一個又一個元兵吐着血死不瞑目地倒下去后竟好似真的成了來自地獄般的修羅惡鬼令人心生恐懼。
方艷青對此並沒有任何心慈手軟。
初出江湖的她已不是第一次殺人,因為這已不是她第一次遇上元兵,而事實也早已教會她優柔寡斷將會有的慘烈後果。
雙方人數雖有些差距,但空有一身蠻力的元兵對楊逍范遙和方艷青都算不上什麼麻煩,頂多是多費點時間罷了。
血色與哀嚎齊鳴,就像元兵對漢人所做的那樣,甚至比起元兵百般折磨人的手段,他們乾脆利索的殺伐反而更痛快。
不到一刻鐘,這一片空地上便只有他們三人站着了。
方艷青將白練收回袖中,楊逍也“嘩”地瀟洒合起摺扇,范遙則是帶着幾分廝殺后的閑適意滿抹凈軟劍上的血珠。
“還不錯嘛!”
楊逍輕笑着看向方艷青眼裏帶着些欣賞和滿意,不僅是對她武功的認可也是對她殺元兵毫不手軟的態度的認可。
要讓明教的教眾和從前他的手下敗將們知道,能從素來嘴毒刻薄又孤高傲氣的楊逍口中得一句不錯可是極為難得。
方艷青聞言看向他,又掃了范遙一眼。眸光依舊淡淡,面具下清冷的神情卻微緩,“你們也不錯。”
三人互相對視一眼,經過一場並肩作戰後,即使甚至還未真正相識雙方卻無形中感覺多了些無言的默契和意氣相投。
至少在殺元兵方面,是絕對相投的。
瀰漫著血腥味的戰場氣氛還算緩和,方艷青看向從她趕來時就早已躲在黑暗的林子裏不敢出聲的漢人百姓們。
她正要走過去,眼角餘光卻瞥到楊逍身後原本已經倒下的屍體裏一隻悄無聲息抬起的手,瞳孔頓時下意識一縮。
“小心!”方艷青立即出聲提醒道。
楊逍丹鳳眸微微眯起,並不見多麼緊張,甚至看起來頗有閒情逸緻地將手中的摺扇搭在了另一隻手上。
但很快只見那手指狀似不經意地在合起的扇身上一彈,摺扇便瞬間往身後飛去,恰好與向他用力投擲來的刀身相撞。
那鐵制的大刀隨即竟被木製的摺扇震斷成了兩截。
方艷青一時目光定在楊逍身上許久,尤其是他的手指,但不曾預料到一道寒冷的劍光在此時突然向她面門襲來。
只因出手的竟是一直默默擦拭着劍身的范遙!
明明不久前還同仇敵愾,初出江湖還未經歷過多少爾虞我詐的方艷青根本不曾想到他會如此。加之她上一瞬注意力還在楊逍那邊,而范遙的武功水平與她並無太大的差距。
以至於當方艷青反應過來時,這劍尖已近在眼前。
當然她不可能坐以待斃。
在劍尖無限逼近的瞬間纖細的腰肢微向後同時抬手指尖在劍身上微微一彈,軟劍頓時彷彿水面盪起的波紋一顫彎曲了弧度。
而後腳尖立刻游弋着向後退開。
這驚險的一劍避倒是毫髮無傷地成功避開了,但她臉上木製的面具卻被劍氣震碎,下一瞬就裂開成兩半掉落在了地上。
終於顯現出了那面具之下的真容。
細長的黛眉若遠望春山,烏黑的鴉發宛如淳濃綠煙,膚色是長年不見天日毫無血色的白,唇色亦是極淡,
清麗淡雅至極的容貌,神情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淡漠出塵,整個人像是一捧清冷的雪,又似一座細膩無暇的素瓷。
漆黑的天幕掛着一輪皎潔的明月,年關剛過地面的攢了一冬的瑩瑩積雪還未完全融化,她一襲白衣亭亭站在那兒。
月色與雪色之間,便是人間第三種絕色。
靜,安靜極了,剎那間周圍的一切都靜了下來,不管是最先出手的范遙還是有心想要阻止卻無力的楊逍都未曾言語。
此時此刻,不知為何連呼吸都情不自禁地放輕。
“你做什麼?”
方艷青率先打破了安靜,三人雪色的身影在月下依然分別站立,不同於方才緩和的氣氛莫名多了幾分僵持凝滯的對峙。
這一切只發生在幾息間。
方艷青眸光帶上了幾分凌厲看向范遙,淡漠如水的神情染上了幾分寒霜,她不在乎他白日的言語但不代表就是可欺的性子。
更像一尊竟然不可侵犯的玉女神像了。
面對她冷然的質問,范遙卻是如此漫不經心地想道,他微微動了動因為劍身被深厚內力震顫而連帶着麻痹的手。
回答也很隨意,笑道,“只是想看看藏頭露尾的醜八怪,這面具之下到底是長地一副什麼樣天怒人怨的尊容罷了。”
明明如今所見方艷青的真容如何都與醜八怪扯不上關係,他卻偏要口出如此惡劣的言語攻擊,倒像是想故意激怒她。
方艷青自然不會輕易動怒。
她自幼修習玉女九陰功,其中養生法門講究“十二少、十二多”,因而素來情緒波動極少,只越發覺得面前看似翩翩君子的少年本性惡劣。
她能看出范遙所言確實為真並非狡辯,但同樣她也能察覺到方才他的出手完全沒有留有餘地。
倘若她沒有能耐接下這一劍,那此時損傷的便不止面具了,僅僅只是為了滿足好奇心便能對素昧平生的人出手如此之重。
可見其為人邪性。
方艷青知道哪怕自己真的為他所傷,以此人心性也不會有絲毫愧疚只會滿不在乎地輕蔑地認為是她自己無能罷了。
她沒必要再與他做無謂糾纏。
於是明明方才莫名出手傷她的是范遙,但只潦草地問過一句方艷青卻並不再理會他,反而看向了另一邊的楊逍。
“你是誰?”
楊逍與那雙投諸於自身的秋水明眸四目相對,亦有些意外卻又不那麼意外,他不動聲色地緊了緊握在手裏的摺扇,唇角的笑意卻依舊輕佻散漫。
“問別人姓名前難道不該先自報家門?好吧,或許美人是該有些特權,在下楊逍,不知可否有幸知道姑娘芳名?”
他話說的油腔滑調,但眼神清正毫無淫邪之意,更何況又生了一張俊秀風雅的面孔,談笑自如間不但不會令人反感反而只覺風流不羈。
方才有些沉重的氣氛也在他玩笑的三言兩語間輕鬆許多,方艷青原本冷若冰霜的神情也有了幾分舒緩。
“我姓方,方艷青。”
皎潔的明月下容貌都絕佳的少年少女四目相對對着交換姓名,俱是一身不染纖塵白衣,一副相談甚歡的模樣。
……倒真像是一對匹配的璧人。
明明在場的有三人,但一旁同樣身着白衣站在暗處眸色微沉靜靜看着他們的范遙在此時倒顯得形單影隻了。
及至後來,再回想起如今初相識的一幕方才明白。
一步錯,步步錯,一步晚,步步晚。